灰燼如雪片飄落,在陰暗的天空下洋洋灑灑,它的質量遠比真正的雨雪要輕,所以它飄落的軌跡遲緩而無序,一縷微風一次呼吸就足以改變它的軌跡。


    生如浮萍,無根無絮。


    烏雲之上,一尊佛陀含笑而立,身後佛光內斂,腳下的十二品金蓮已然萌生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眼中神光湧現,燃燈一揮長袖,驅散了身前的濃雲迷霧,一步踏出,虛空節節碎裂,隨著一道閃電撕裂天空,漫天的黑雨轟然而下,如黃豆大小的雨點拍打著一片混亂的杭州城,劈啪作響。


    雨聲劈啪,風聲嗚咽,省博物館的巨坑前,一行修士已然把周白團團圍住。


    蒼白的小手在猶豫中輕輕抬起,小青抬頭看著周白的側臉,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周白好陌生,陌生的就像是另外一個人。


    一個她不相識,卻又熟悉的人。


    顫抖中,冰冷的手指揪住了周白的衣角,緊緊的攥住指間的衣角,白皙的手指愈加蒼白,小青不敢鬆手,也許在上一次,她被掙脫過,但這一次,她不願放開。


    鐵拳冷聲道:“周白,你究竟是什麽來曆?”一道道神光各異的法器從眾人手中亮起,在場的修士都是各方勢力派來官方的代表,平日裏關係本就不錯,又同時抵禦過境外勢力的入侵。


    數年來,幾經苦戰,未傷一人!


    而如今,連敵人的麵都遇到,紫萱道友便已殞落,這讓他們如何不怒?


    怒從心頭起,卻又無處發。


    是以,所有的目光都齊齊的落在了周白身上,雖然知道周白並不是紫萱在後院遇到的那個妖僧,但他們心底壓抑的怒火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寒光淩冽、殺氣縱橫。


    出身軍方的鐵拳強壓心頭怒意,向前逼近一步,又問道:“你所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你怎麽知道紫萱沒有死?!”


    修為越是高深,氣場越是磅礴,如今所有人的氣場都鎖定了周白一人,方圓十步內的空氣宛如凝固了一般,白素素和許世文隻覺心口越發沉悶,就連呼吸都無法維係。


    所幸在場的都是名門正派,自然不會為難普通人,等兩人相護攙扶著退出包圍圈時,那種窒息的惶恐方才緩和了些許。


    許世文握了握白素素冰冷的手掌,兩人擔憂的看向人群中不願離開的小青。


    說也奇怪,如果是平時,以小青這三腳貓的功夫早已被鐵拳等人的氣場震退百步了,然而如今的她卻沒有任何的感覺,眼眶中淚光湧動,在她模糊的視線裏,隻剩下了周白一人。


    周白眉頭微皺,環視四周道:“我隻是說出了自己的直覺而已。”周邊的視線愈加冰冷,周白輕歎一聲,搖頭苦笑道:“至於我是什麽人,你們稍微調查一下不就知道了嗎?”


    反手握住小青的手掌,粗糙而又炙熱的手掌裏包裹著冰涼和顫抖,周白轉頭看向小青,微笑道:“你相信我嗎?”


    小青淚眼朦朧的點了點頭,哽咽道:“我相信你.....隻是......”


    周白微笑道:“紫萱沒有死,她隻是回到了她該去的地方。”停頓一下,周白看向身後的無底深淵,繼續道:“和她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


    鐵拳麵色一變,周白作為普通人能夠無視修士的威壓已然令他驚訝,而現在周白牽著小青的手竟然敢突破眾人的包圍,這讓他有些不敢置信。


    隨著周白緩步走向巨坑,周邊的修士們也都莫名其妙的向後退讓,直到兩人站在深淵前,眾人才反應過來,一個個麵麵相覷,卻又沒有人敢上前質詢。


    “你看那裏。”周白抬起手臂,滿是鐵屑灼傷的手掌慢慢的攤開,手掌中玄光繚繞,在虛空中映照出一個綠草茵茵的山穀,不遠處青山環繞,腳下江水繞城,小青眉頭微微顰起,遲疑道:“都江堰?”


    小青本家就出自蜀地的青城山,對於都江堰也自然是非常的熟悉,然而她的遲疑卻是畫麵中的都江堰似乎和蜀地的都江堰有些不同?


    伏龍觀門扉半掩,其中青煙繚繞,似有香客拜祭。


    隨著一聲風鈴般的輕笑從石徑傳來,一個紮著小辮子的女童三步並兩步的跑進的道觀,門扉咿呀開啟,果露出院內的布景。


    鐵拳眼眸一縮,悄然看向旁邊的蜀地修士,見到對方亦是滿臉費解,方才頷首道:“果然如此。”


    這個時候真正的伏龍觀應當滿是遊客才對,又怎會如此空曠?


    從女童出現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對方的衣著絕非現代的裝束。


    隨著門扉的打開,所有人不禁齊齊愣住,卻見道觀中一個紫衣女子向背而坐,身前卻是一個新修的土墳。


    女子長發如瀑,肌膚若雪,紫色的長裙上泥點斑斑,顯然是剛剛沾上的泥土。


    看著女子的背影,小青怔怔道:“紫萱阿姨?”


    和她一起出聲的,是那個小姑娘的一聲‘娘親’。


    女子轉過身來,眾人大驚,果不其然!這個女子,正是紫萱!


    “娘親,這是什麽?”女童歪著頭,好奇的看向麵前的土丘,眨動的眼睛清澈剔透,懵懂不知方才無憂無慮,麵對女童的話,紫萱有些語塞。


    沉默片刻,紫萱笑道:“這是我的過去,也是你的未來。”似乎感覺到了窺視的目光,紫萱抬頭看向蔚藍無際的天空,雙眸流光湧動,周白手中的幻影也同時粉碎消弭。


    收回了目光,紫萱將身旁的青石扶起,一指一劃的寫到:


    《亡夫周白之墓》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紫萱伸手剪去了一縷青絲,以絲帶相係,埋入了墳前。


    牽住青兒的小手,紫萱輕語喃喃:“呐~討人厭......”


    .......


    “這個是.....平行世界?”鐵拳沉聲道,雖是問句,但他的語氣已然確信了八分。


    這是一個完整的人,絕不是一個念頭、一個幻象。


    不僅是他,在場所有的修士都看出了這點,要知道收於國用的修士都是各方勢力的精銳,在場修士雖然沒有人修得地仙境界,但每人的實力比之普通地仙毫不遜色。


    修行便是感悟的過程,其間沒有投機取巧,道有千途,卻又殊途同歸。


    以他們的眼界,自然知道,如果在虛無的幻想世界中,能夠造出如此生動具體的人,那麽即便是假的,也該是真的。


    當幻境和現實沒有區別的時候,幻境便是真實。


    如果剛才的紫萱隻是一個幻象。決然不可能瞞過他們。這似乎又說明了一點,那個世界當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真實世界。


    天地宇宙並非是唯一,在另外的宇宙中,亦有另外的自己,他跟自己經曆可以極度相似,也可以格外不同。


    就像是你對著一麵光滑的鏡子,裏麵就是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鏡像,可是如果對著凹凸不平的鏡麵,那麽鏡子中的你,可能出現高矮胖瘦四種情景之一。


    但這種鏡像的本質,依舊是以自身為模板扭曲。


    這個概念不僅是科學在探究的領域,也是修行之人想要窺視的地方。


    然而這個虛無縹緲卻又真實存在的地方,竟然被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隨手招出?


    鐵拳眯起眼睛,審視著麵前的周白。


    隨著幻影的消散,身前的周白好像放下了什麽東西一樣,適才的玄妙氣息蕩然無存。


    “你還記得發生過什麽嗎?”鐵拳突然問道。


    周白一愣,笑道:“當然。”握了握拳頭,白皙如玉的手掌以及纖細修長的手指,再沒有了原先滿是鐵痕的瘡疤。小青也感覺到了周白的變化,麵露疑惑的看向周白。


    拍了拍小青的頭發,周白微笑道:“走吧。”


    腳步抬起,兩人已然消失無蹤。


    ‘這是什麽力量?!’在聽到周白的那一聲‘走吧’的時候,鐵拳就感覺到了不對,待他反應過來伸手想要抓住周白的時候,麵前的兩人已毫無征兆的消失了。


    “周白!”鐵拳猛然轉身,皺眉道:“把白素素和許世文控製住!”


    說道一半,他才發現,人群中的白素素和許世文也已不見了蹤影。


    .......


    南京市建鄴區。


    小青來過周白的家自然明白自己身在何地,而許世文和白素素半是驚懼半是擔憂的掃視著滿院的劍胚和廢劍。


    “小青,這裏是?”白素素畏畏縮縮的問道,這段時間她簡直顛覆了自己所有的世界觀,從小就是乖乖女的她又怎麽會想到自己會陷入這麽詭異的事件中來?以普通人的膽識來說,目前這種情況還能說出話來,她已經很了不得了。


    小青輕緩的握住白素素的手掌,微笑道:“這裏是周白的家。”想了想,小青補充道:“唔...我們現在應該在南京的建鄴區。”


    “至於我們為什麽會到這裏?”小青看向了周白,清澈的眼眸滿是柔情和信任。


    周白撓了撓頭,聳肩道:“如果留在那裏,我有麻煩,你們也會有麻煩。所以我就帶你們離開了。”


    見到周白平和如常,許世文的心也平靜了些許,悄聲問道:“你和小青走就好了,我和素素有什麽麻煩啊?”


    周白苦笑道:“我和小青走了,你和白素素的麻煩就到了。”


    許世文了然道:“也是,你們走了,我和素素就成質子了。”至於那句‘你為什麽要逃?’他沒有問出口,這種時候他隻能一點點試探周白的態度,而不是一句堵死周白的回答。


    畢竟,麵前的這個年輕人似乎已經不是小青口中的‘普通人’了。


    周白注意到了許世文閃動的眼神,微笑道:“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簡單,應對官方的人並不麻煩,麻煩的是另一個人。”


    許世文試探道:“燃燈古佛?”


    周白楞了一下,不解道:“你怎麽知道的?”


    許世文撓頭憨笑道:“這段時間素素逼我看了不少,依稀記得有本書裏麵寫著法明禪師是燃燈古佛的惡屍化身,結合這幾次的經曆,我就大概的猜了一下。”許世文回想道,“連續兩次文物展覽都和燃燈古佛有關,而我們第一次遇到‘法明’也正是在靈柩燈展會的那一天,無論他是為‘周白’還是為‘靈柩燈’,他終究是到了博物館。”


    周白頷首道:“確實如此。”


    得到了周白的認同,許世文瞬間得意起來,毫不在意白素素揪住他衣角的拉扯,許世文搖頭晃腦道:“那天我們幾個人都聽到了佛號,雖然沒有看到他現身,但靈柩燈必然是被他盜走的!”許世文斷言道,“這一次很奇怪,法明不僅真正出手了,並且把整個博物館炸成了飛灰,想必是工作人員把我們勸出清場,然後官方的修士和他大打出手,才造成了這個後果。”


    悄然看了眼小青,發現小青臉上沒有任何異色,方才鬆了口氣,與此同時他心底也泛起了嘀咕。


    不管周白在巨坑前招出的幻影是真是假,紫萱終究是死了,為什麽小青隻悲傷了一陣兒,就恢複如常了呢?


    覺察到了許世文的眼神,小青笑道:“紫萱阿姨雖然是我的本家,卻不是我族內的血親。”看著三人投來的目光,小青頷首道:“既然她回到了那個地方,那麽有些事情就可以告訴其他人了。”


    “紫萱阿姨是個外來者。”小青回憶道:“她沒有過去,也沒有姓氏,從我記事的時候,她就已經是我岑家的客卿了,還記得小時候她對我很好,不知為何隨著我長大以後,她漸漸討厭起我來,那種眼神就像是我奪走了她最想要的東西.....”


    小青麵露苦笑,“我本就一無所有,又能奪走你什麽呢?”


    一直在找一個人,而她卻又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麽人。


    周白眼中隱去一抹複雜的神色,他知道為什麽紫萱會對小青產生敵意,但他無法說出口,他不想說謊,卻可以選擇不說。


    望著浩渺的虛空,周白幽幽的說道:“外來者終究要回到自己該回的地方,紫萱已經回去了,你呢?”


    虛空中佛光乍現,金蓮鋪路,梵音低吟。


    燃燈盤膝而坐,滿臉慈祥。


    “待貧僧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自會離開。”


    至於這個東西是房中被烈焰煆燒的靈柩燈?還是這個不知虛幻真實的世界?


    此刻,已經沒有解釋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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