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三十年,李平舟一見到奏章上的字,心下千回百轉時,頓時覺得這回批的奏章極是燙手,隻聽啪的一聲,李平舟手不穩,奏章掉到地上。


    吏部尚書與刑部尚書都換了新人,如今內閣,李平舟排第一,帝師兼戶部尚書身份的徐叁自然是順位第二。見李平舟反應如此劇烈,徐叁不禁問,“李相?”怎麽了?莫不是陛下的回批有什麽不妥之處?


    因明湛臥病在床,內閣如今處事格外多了幾分小心謹慎。


    李平舟身邊兒的翰林助手連忙俯身將奏章撿起來,恭恭敬敬的放回到桌上。


    李平舟看屋裏的c∧,a←nsh↑uba.助手翰林們一眼,吩咐道,“你們先下去吧。”


    待這些人下去,李平舟方將奏章遞給徐叁,“徐相瞧瞧。”


    徐叁二話不說,連忙接過來細瞧。徐叁三元出身,原就是慧敏無比之人,幾乎一眼,他就看出了問題所在。明湛一直病著,不過前些天的奏章都是明湛批的,哪怕隻有一個簡單的可字,那也是禦筆親書。


    大臣們見不到皇上,卻能從皇帝的回批中分析皇上的病情。譬如,一個人用筆的力道,這在字體當中會有完整的體現。


    不過,今日的字。


    顯然不是帝王的字體。


    大氣中帶了幾許柔婉,徐叁心下一沉,他已經明白李平舟的顧慮。若是他沒猜錯,這字定是出自女人之手。


    可是在後宮之中,能有本事幫著帝王回批的女人,也隻有一個。


    太皇太後不必去想,這老太太完全是她認得字,字不認得她。不過,太後衛氏,素有才幹。


    這份朱批,該是出自衛太後之手。


    衛太後的才幹是勿庸置疑的,且具有超一流的政治素養。


    但是,哪怕徐叁不敢招惹衛太後,他也不想看到衛太後幹政的局麵。


    內閣將奏章傳閱完畢,明白的不明白的都等著李平舟的意見。李平舟不由想起多年前,仁宗皇帝當政,他不過一小小的五品禦史,因不滿方皇後幹涉朝政,代筆禦批,當朝痛斥方皇後牝雞司晨,婦人幹政。


    那時,李平舟是何等的書生意氣。


    如今李平舟乍一看到衛太後的字體,心內已是勃然大怒,他對方皇後的痛恨,數十年不能消減。不僅僅是出自方皇後幹政、他自己被流放一節,而是因為李平舟看到了婦人幹政的後果。仁宗皇帝晚年,戾太子宮變就是一例。


    可是現在的李平舟畢竟不是以前的意氣書生。


    李平舟身為首輔有十餘年的時間了,自鳳景乾一朝至明湛一朝,經的事多了,風吹雨打這些年,李平舟倔雖倔,可若他仍是以前的李平舟,那麽,他做不到現在的位子。


    李平舟歎了口氣,他真正在意的還不是衛太後代筆禦批之事,衛太後畢竟是今上的親娘,這與方皇後是仁宗皇帝的老婆完全是兩碼事。在某種意義上,沒有人比衛太後會更維護今上的統治。


    李平舟真正所擔心者,無過於禦體之安危了。


    按了按手裏的奏章,李平舟起身道,“諸位,陛下已半月未曾上朝,我等身為臣子,當親去宣德殿請安。”起碼,見陛下一眼。


    徐叁也支持李平舟的做法兒,他對明湛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越是忠誠,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越是關心帝王的身體。


    兩大首輔都表態了,歐陽恪亦道,“怎麽著,都得見陛下一麵。”


    一行人去了宣德殿。


    何玉連忙迎了出來,好說歹說陛下正睡著呢,不好打擾陛下養病。李平舟他們也有辦法,撲通撲通,在宣德殿寢宮外跪了一排,李平舟沉聲道,“既然陛下剛吃了藥正在休息,待陛下什麽時候醒了,還勞請何公公代為通傳一聲。”


    內閣都跪諫了,何玉覺得事兒大了,又勸了一回,“諸位大人但有吩咐,我定當照辦。隻是這一點兒小事兒,諸位大人在外頭這麽跪著,好看不好看的另說,就是叫陛下知道,陛下該心疼了啊。”跟明湛呆時間長了,何玉的用詞明顯也出現了一點兒問題,啥肉麻往外說啥。而且隻麻別人,自己覺得是正常用語來著。


    李平舟執拗道,“不必,臣等好些天沒給陛下請安,跪一跪,正是臣等對陛下的忠心。”


    “是啊,何公公,你是伺候陛下的老人兒了,如今陛下龍體欠安,還需要公公在一旁服侍。我等雖年紀大了,身子還是硬朗的,跪侯陛下,也未為不可。”徐叁跟著表明立場。若六位內閣跪諫都見不到皇上,這件事就危險了。固此,不論如何,哪怕皇上在昏睡,也得瞧一眼龍顏方能放心呢。


    何玉沒法,隻得回去了。


    明湛這些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政事也不必他操心,養的紅光滿麵豐潤極了。他這寢宮,等閑人不能進來。明湛要裝病,瞞誰也瞞不過何玉的。


    何玉進來一說,阮鴻飛道,“讓他們等著吧。”


    明湛問阮鴻飛,“一會兒我躲帳子裏,跟他們說幾句話罷了。一堆老頭兒,年紀不小了,也不好叫他們久跪的。”


    阮鴻飛點了點頭,退了一步,“傍晚再說吧。”


    明湛已經說好都聽阮鴻飛的,自然要遵守承諾,對阮鴻飛道,“來,咱們再下兩盤。”他這些天就靠跟阮鴻飛下棋消磨了。當然,親親我我的事兒,明湛也沒少幹,不過阮鴻飛為了避免惹人起疑,常常推三阻四,令明湛大為不滿。


    “小玉,你去催催,看看雞蛋餅做好沒?”明湛熱衷於美食,何玉出去了,明湛摸著肚子對阮鴻飛道,“飛飛,你說也邪乎,這些天我時不時的總覺得餓。”


    阮鴻飛收拾著棋盤,將黑白子分出來,一麵道,“非但吃的多了,肚子也一天較一天大呢。”


    明湛驚道,“你說,我不會真病了吧?”


    阮鴻飛沒理他,明湛繼續道,“有一種病叫嗜睡症,會不會還有一種病叫嗜吃症呢。”


    實在忍無可忍,阮鴻飛摸了明湛的胖臉一把,“別丟人了,你這幾天得長了五斤。幸虧你下麵帶把兒,不然我還得懷疑你是不是有了身子呢。少吃點兒,不多會兒就用午膳了。”


    明湛最恨別人說他胖,怒道,“在外頭就裝的跟神仙似的,說話下流的要命。”


    阮鴻飛一笑,拍拍明湛的腰,“你不就喜歡下流嘛。”天天說別人,自己小色胚一樣,還不知反省。阮鴻飛覺著幸虧自己正當年輕力壯,否則能不能滿足明湛都是一回事了。唉,饑渴了兩輩子的明小胖,也難怪了。阮鴻飛頗是體貼的在內心替明湛開脫。


    明湛哼了一聲,何玉端來兩個外麵煎的黃澄澄,裏麵塗了甜麵醬辣椒醬,裹了生菜黃瓜絲胡蘿卜絲以及火腿香蔥末兒的雞蛋餅。


    現在明湛病著,吃的多卻不能給人瞧出來。都是借了何玉的名頭兒去要,雞蛋餅裹著看不出大小,其實攤開的話,有明湛的臉大了。明湛剛用過早飯,也吃不了兩個,阮鴻飛不吃,就賞何玉一個。


    何玉這臉都快跟雞蛋餅一個色兒了,他其實也不怎麽餓好不好?唉,要不說皇帝不是一般人呢,光憑陛下這飯量,何玉就覺著他家陛下有大氣魄。


    到了中午,何玉自作主張的抬了桌子飯菜給李平舟等人吃,幾位老大人跪了半天,雖不至於頭暈眼花,不過臉色兒也好不到哪兒去。何玉關切的道,“這邊兒上倒是有兩間空屋子,大人們執意要等著陛下醒來,不如去屋裏等。我命小子們收拾出來,大人們也舒坦些。”


    這怎麽成,跪諫與在屋子裏喝茶等著召見,那完全是兩碼事兒。


    李平舟客氣了兩句,斷然拒絕。


    徐叁心道,皇帝陛下就夠英明的了,在陛下的熏陶之下,何公公也有幾分聰明啊。


    一直到下晌午,明湛午睡醒了,見幾位老家夥還在外頭跪著,不見的話,明湛真擔心他們跪出病來,隻得勉力一見。


    明湛鑽床帳子裏等著,屋裏滿是藥香。


    李平舟等在外麵跪了將將四個時辰,老命都去了一半兒,這會兒給明湛請了安。帳子裏傳來幾聲虛咳,李平舟關切問道,“陛下龍體久不能愈,臣等著實擔心。”


    好久,裏麵才傳出兩個有氣無力的字眼兒來,“無事。”


    半個月沒上朝,奏章都不能批了,這叫無事麽?


    此時,也不是較這個勁兒時候。李平舟明白,隻要是帝王,哪怕病的快死了,也不能給人瞧出虛實來。明湛這種表現,完全符合一位帝王的身份。


    李平舟隻得道,“陛下龍體安穩,臣等就放心了。”起碼還能說話,腦子聽起來也清楚,李平舟放下半顆心,又繼續道,“陛下,今日臣等看宣德殿回批,發現字體不同以往。臣鬥膽猜著,這些奏章應該是太後娘娘代批的吧。”


    帳子裏連一絲聲響都沒了,李平舟繼續道,“陛下,太後娘娘久居後宮,並不知曉前朝國事。再者,太後娘娘畢竟是女流之輩,自來後宮不幹朝政。”


    過了半晌,明湛吩咐道,“傳筆墨。”


    床邊的侍女親自撩開帳幔,李平舟一看,陛下臉色臘黃,頭臉卻浮腫的厲害,雙目無神,憔悴不堪。想到明湛以往都是精神完備,靈氣十足的樣子,忽來一場大病竟至如此形容。李平舟不由心頭一酸,流下淚來,哽咽道,“陛下還需保重龍體才是。”雖偶有政見不同,到底君臣相得,且明湛心胸開闊,對李平舟頗多包容之處。故此,見明湛病成這樣,李平舟心下十分難過。


    就是徐叁等也忍不住心下黯然。


    小太監捧來紙筆,何玉親自扶著明湛坐起身,又將醮好墨的筆遞到明湛手裏,鋪開雪白的宣紙,明湛左後扶著右腕,依舊控製不住無力的右手,哆哆嗦嗦的寫了一行字:朕病期間,太後代為主政。凡回批奏章,若內閣六人齊名封駁,視為朱批無效。


    寫完之後,明湛似已用盡全身的力氣,手一鬆,筆就掉到了地上,濺起幾許墨痕,明湛噓聲歎道,“用印。”實在支撐不住,又倒回了床間。


    自來內閣權利雖大,可怎麽著也大不過皇權,如今李平舟等既擔心皇帝陛下的身體,卻突然接到此諭,李平舟眼眶一熱,又是一行熱淚滾下,竟將明湛的手諭打濕兩處。


    帝王還沒糊塗啊,盡管不得已讓太後代理朝政,不過對太後的權限也進行了一定的限製。內閣頭一遭獲得對朱批的封駁權。這個時候,明湛病著,皇孫年紀尚小,宮裏肯定要有一人出來做主理事。哪怕李平舟忌諱衛太後,可是暫時也找不出比衛太後更合適的人選了。


    李平舟哭一把抹一把的帶著同僚們出了宣德殿,徐叁忍到內閣理事的屋裏,才看到讓李相感動到痛哭流涕的手諭,徐叁驚詫良久,方道,“陛下真乃盛世明君。”


    雖然明湛一直表現出對母族的偏袒,不過,在關鍵時刻,明湛的製衡手段堪稱一流。這也說明,明湛對於內閣有著非同一般的信任。


    徐叁為明湛的英明很是感動了一回,又為明湛的病情著急,對李平舟道,“要不要張貼皇榜,看看民間有沒有什麽好大夫。”甭看大臣們天天嘴裏喊著忠君忠國,其實也要分對象的,若是昏君,死就死了,大臣們流幾滴鱷魚淚,那心那,早飛到新君那裏去了。


    不過,若是明君,碰上一個不容易啊,大臣們也格外的珍惜。


    李平舟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今日天色已晚,明天咱們一並向太後娘娘進諫。”明湛此道手諭,簡直是一粒大大的定心丸放在了內閣,以至於李平舟頭一遭拋開了對衛太後的成見,同意了衛太後暫時主政之事。


    宗室們乍一聽說聖上給了內閣對朱批的封駁權,眼兒熱的恨不能滋滋的噴出火星兒來。


    相對於內閣對衛太後的不放心,宗室另有所謀。


    仁宗皇帝時還好,那是個老好人兒,對誰都不賴,宗室還有參政議政的機會。不過,自鳳景乾起,那真是笑裏藏刀,不幹人事。鳳景乾的態度是,宗室嘛,朝廷出銀子養著,不過若是想議政,沒門兒。一幹老宗室憋了小二十年,實在是憋悶的夠嗆,憋出滿肚子的暗火兒來。


    到時湛這裏,前些天的早朝,李平舟剛提了個宗室大比的話頭兒,因帝王龍心不愉,就給掐了。後來宗室裏有人去打聽,原來陛下一直想著讓宗室子弟出來考試,挑著有才學的,授職予官。


    多好的重新參政的機會哪,偏偏鳳寶珠幹了件兒讓帝王不痛快的事兒,這也黃了。


    許多宗室頗為此扼腕歎息。


    先前明湛病著,宗室還安穩。因為畢竟明湛年紀尚輕,平日裏瞧著健壯,身子不賴,等閑沒個病的痛的。人吃五穀雜糧,哪兒有不生病的。宮裏高明的太醫有的是。


    不過,誰都沒料到明湛竟會一病不起。


    當然,初始也有人懷疑明湛這病是真病還是假病。但是,這種懷疑在太後代為理政,然後內閣獲得朱批封駁權時,宗室的人終於相信。


    明湛這病,怕是不大好了。


    有了這種認識,宗室的態度兒為之一變,他們也不提迎太上皇回帝都的事兒了。相反,他們結成隊的去壽安宮給太後請安,話裏話外的對內閣不放心哪。


    湖廣的忠安侯歎道,“我說話粗,太後娘娘聽聽是不是這個理兒。這朝中百官多了,難道就個頂個兒的是忠心的?每年因貪汙受賄的,砍頭的不知有多少。同樣的理兒,陛下年輕,對內閣信任到這個份兒上,連太後娘娘的回批都敢封駁,那太後娘娘的回批還有何意義所在?這不是說,往後咱們老鳳家的人都得看著內閣的臉色過日子了。”


    “這樣憋屈的日子,如何過得?”忠和侯接了忠安侯的話頭兒,話裏話外的帶了三分挑撥道,“太後娘娘,您是一國之母,陛下的親娘,您有吩咐,我們聽。內閣裏都是朝臣,原是給咱家效力的,如今倒要反過來替主家拿主意,這如何使得?”


    忠泰侯道,“實在沒這個理兒。”


    衛太後臉上露出一抹為難道,“如今皇帝病著,太皇太後年邁,總不能讓老人家操心。唉,我久居宮裏,對外頭的事,知道的也不多。可現下這宮裏,也隻得如此了。”


    “內閣裏多是太上皇留下的老臣,這方麵,我與皇帝信得過的。”衛太後歎道,“不行還是請太上皇回來主政吧?這麽長久下去,也不是個法子呢。”


    蜀平侯忙道,“娘娘,還不至於此呢。”


    “是啊是啊。”多少人附和蜀平侯的話,魯安侯再三懇切道,“娘娘,太上皇因龍體不適方去了雲貴調養,再者,陛下不過是小病,倒不至於驚動太上皇老人家呢。”


    衛太後點頭道,“你們說的也有理,希望明湛能早日痊愈,我這擔子也能卸下來,朝中啊,也就安穩了。”


    這些人得啵了半天,雖然內心深處非常渴望能在內閣之外,再加上一個宗室監國的機構,不過衛太後不肯接話兒,倒叫這些人白費了吐沫,揣著滿腹野心的各回各家。


    有句話說,機會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創造的。


    這句話同樣適合於官場朝廷,政治鬥爭。文雅來說,英雄造時勢。


    李平舟剛到家沒多久,就見歐陽恪匆匆趕來,那一臉的焦切完全不是假的,老頭兒來的急,竟出了一腦門子的熱汗。李平舟瞧著也知道歐陽恪是有要緊的事,忙道,“老大人先喝杯茶,歇息一下。”


    歐陽恪一拽李平舟的手腕,急道,“哪裏還喝的下茶,出大事了!”


    李平舟愣了一愣,歐陽恪道,“去你書房!”


    倆人去了書房,譴退服侍的小子們,歐陽恪低聲道,“李相,外頭都在瘋傳,太後與杜若國主有私情,近而謀害了陛下啊!”


    作者有話要說:心肝兒,早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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