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府。


    趙青怡將曆年族中賬目與族長權鑒,在族老的見證下交到趙如柏的手裏,連帶放族產的糧庫倉室。趙如柏拿著鑰匙打開大門,與諸位德高望眾的族老一道驗過糧米倉,以及族中祭銀。


    算是正式交接完畢。


    趙青怡這樣安和順從,讓族中長輩長省了不少心思。起碼,大家還能笑臉相迎,維持表麵的親切和氣。


    即便輸了,也要保持儀態。這也符合世族人家好麵子的傳統美德。


    反正甭管趙青怡做何想↘wan↘書↘ロ巴,a◎nshu≦ba.法,在交出族長大位後,他還能保持臉色平靜,與族人說笑兩句,打兩聲招呼。這種風度讓不少族老覺著,雖然趙如鬆趙青怡父子真的鬧出不少丟人的事兒,但是,趙青怡也並非全無可取之處。


    隻是可惜啊……


    將族中之事交接之後,趙青怡就開始著手削減家中人口。


    畢竟今日非同往時,沒那麽大的權力財力,也不必再鋪派排場。甚至連房屋大門兒都要改動,這個年代官宦之家與平民百姓所能用的門楣房屋的規格也是完全不同的。


    此時此地,趙青怡明白自己也隻比喪家之犬稍強一點兒罷了。他與沈拙言、林永裳有著深仇大恨,既然沒能將林永裳扳倒,將來林永裳必定找機會報複回來。若非這一場戰爭,趙青怡怕是現在都不能安寢了。


    趙青怡之所以不敢與族人撕破臉皮,其一是因為趙如柏身後有浙閩總督邵春曉為後盾,他惹不起。其二則是為了自家與範氏的官司,這個時候,弟妹還小,母親臥病,他格外需要宗族的庇護。


    但是,趙青怡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種關頭,趙如柏竟然落井下石至此。


    趙如柏不過剛剛接手族長位,怕是椅子都未做熱乎兒呢,就開始與趙青怡談趙家與範氏的官司,再三歎道,“你父親是個念書的,叫他出仕都懶的很,更不識庶務。範氏小夫人,當年我也有幸見過,青怡,這件事,就是你母親的不是了。”


    趙青怡是死不能認的,淡定道,“伯父,當年的事,範氏自願入府為小的文書皆在。哪怕是官府朝廷,也不能隻聽信沈拙言一家之言的。說母親謀害範氏,證據呢?”


    “沒有證據,便是誣告!”


    趙如柏歎道,“青怡,你也是曾在帝都做過官的。當初,你告林總督時,證據是怎麽弄出來的,難道還不明白這裏麵的貓膩不成?”


    “隻是如今,你並沒有把林總督告倒。唉,我看哪,待這次戰爭結束,林總督定要問罪於你的。”趙如柏一臉擔憂。


    “伯父放心吧,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既然敢做,自然也會擔當此事,斷連累不到別人的。”趙青怡正色道。


    “你還好,我就是擔心你母親。”趙如柏撂下趙青怡與林永裳的恩怨,轉而道,“你的錯處,已拿功名抵了罪。就是你母親,當年範氏的事兒,再怎麽著也算不到你頭上。你想一想,你母親這個年紀了,難道還要出堂受審不成?”


    趙青怡一怔,似乎沒明白趙如柏之意。哪知趙如柏卻已道,“青怡,咱們趙家可是向來沒有出堂受審的媳婦的。”


    聽到這話,趙青怡的臉瞬時便冷了,問道,“伯父這是何意?”


    “沒什麽意思。”趙如柏臉色淡淡地,“紀氏原是進了門兒的,焉何被休,又為何一頭撞死在門前?還有以前範氏的事兒,如今人家娘家人追究起來,我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見趙青怡冷著一張臉,趙如柏打心底不悅,他如今何等地位,還要看這小子的臉麵不成?轉開臉,沉聲道,“昨兒個,幾個族老拿著族規來找我了。”


    趙青怡眼中閃過一抹深切的恨意,忍下這口氣,垂眸溫聲道,“朝廷尚且未定母親之罪,莫非族老們還要欲加之罪不成?”


    “是不是欲加之罪,你心裏清楚,你母親心裏也清楚。”趙如柏長籲一口氣,似乎格外的為難,話間也不知是諷還是歎,“我剛做了族長,縱使想護一護你們母子,也沒有當年你父親當年說一不二的威望呢。”


    趙青怡心中大恨,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以往,他防的是外頭的人。現在方知,最危險的危機並非來自外麵,卻是自內而生。望著趙如柏近乎無賴的臉孔,趙青怡沉了沉心裏的怒火,低聲道,“這裏沒有外人,伯父有話不妨直說。如今伯父貴為一族之長,實在沒有必要繞彎子了。”


    趙如柏的臉上閃過一抹奇異的神色,淡淡道,“有什麽彎子可繞的呢,以你的聰明,當知道接下來的路要如何走的。”


    “伯父是不肯容我們母子兄弟了?”趙青怡直言問道。


    趙如柏並沒有直接回答,反是道,“記得當年我與母親住在外麵,有一年裏搬過六回住處,每每聽到單家人要打上門兒的消息,母親就嚇的混身發抖,淚流不止。那時候想,這樣的日子,實在不知何時是個盡頭。後來,我與母親終於能搬到這所宅子裏。母親年紀漸長,單家送來美貌的婢妾,又有了你三叔。這一生,我從未聽到過你父親叫我一聲大哥。”


    這些事,趙青怡略略知道,聽到趙如柏感慨前端,趙青怡苦笑,“伯父,若是你母親處在祖母的位子上,又會如何?”這年頭兒,正室倒連處置外室的資格都沒有了嗎?看來趙如柏是想翻前賬了,可惜,趙青怡卻已無還手之地。


    趙如柏輕淺一笑,似若還無的樣子,竟然很讚同趙青怡的話,“是啊,所以我看開了。我不能說自己的母親有錯,你祖母自然也沒有錯。父親對我一直寵愛有加,父為子綱,父親自然也是對的。你父親仇視我這個大哥,難道有錯嗎?若是換我到你父親的位子,怕是我也不會比你父親強多少。”


    “說來說去,誰都沒錯。”趙如柏冷聲道,“或者,勝者為王,敗者賊,如是而已。”


    趙青怡的心倏地一沉。


    趙如柏很快以趙青怡的母親趙太太不賢的罪名,準備以族長之命代趙氏家族休此惡婦。


    趙青怡怎能看母親受此大辱,一怒之下,帶著弟妹母親出離趙氏宗室,另立族譜,與趙氏家族算是徹底翻臉。


    這樣鬧將起來,趙太太原本的小病受了驚嚇連帶委屈後悔,倒成了大的症侯,不過三五日,竟然撒手而去了。


    趙青怡在數月間失父喪母,家業一落千丈,打擊可想而知。


    原本,福州城已芨芨可危。趙青怡也不欲以家事打擾單兵,但是趙家出此大事,單兵聞了風聲,到晚上抽空過去瞧了一眼。


    趙青怡愈發憔悴,單薄的身子竟有幾分弱不勝衣之態。他這一支非但失去了族長之位,接連人心險惡,竟至出宗之境地。所以,即便趙家的喪事,前來吊唁的人屈指可數。


    單兵軍衣未換,大步而來,趙青怡的弟弟趙青鋒一見到單兵就落下淚來,單兵問,“你哥呢?”


    趙青怡正在靈堂為趙太太燒紙錢焚香燭,這樣傷心欲絕的日子,趙青怡竟覺得眼中幹澀似無淚可流。


    單兵先接了香,為趙太太上一柱清香,趙青怡帶著弟弟跪地還禮。單兵扶起趙青怡,皺眉問道,“家裏出了這樣的大事,怎麽不著人去與我說一聲?”


    趙青怡低聲道,“當時在祠堂中,實在是來不及了。七叔莫怪。”


    單兵冷聲道,“趙如柏實在是欺人太甚。”


    “七叔,我聽說外頭知府大人又在征糧了,是不是戰事吃緊啊?”反正也沒什麽人來,趙青怡索性請單兵隔間兒坐下說話。


    有老仆奉上茶水。


    單兵接過喝了一口,“別提了,這都將將一個月了,城裏除了軍隊還有百姓,屯糧哪裏夠吃呢?知州大人與城中這些大戶是磨的嘴皮子都幹了,不過借個三升五鬥的不抵大用。唉,除了糧食,藥材也早就不夠了。”


    趙青怡輕歎道,“也不知道援軍何時能來?”


    說到援軍,單兵心裏也沒底,“若是帝都城危機未解,哪個顧得上福州城呢?”


    趙青怡沒料到單兵竟然出了絕招兒,一力降十會。


    福州城沒糧,且城中大戶不肯捐糧。單兵當下摔了碗裏能照見人影的稀粥,直接帶著一群兵癖子,圍了福州幾家大戶,直接用搶的,搜出糧食十幾萬石,留下軍用的,連城中百姓也分了幾天的口糧。


    趙家最慘,據說糧庫裏的糧食被搶的一顆不勝,趙如柏用浙閩總督邵春曉來威脅單兵,被單兵一腳踹出三米遠,連氣帶傷,吐出兩口血來,險些要了老命。


    知州大人幾乎要哭出來了,看著單兵一個勁兒唉聲歎氣,單兵道,“楊大人放心,一切罪責由末將承擔!”


    楊善如歎道,“單將軍莫這樣說,都是本府沒本事。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將士們惡肚子,填不飽肚子,還如何守城喲。”


    單兵勸說楊善如幾句,又去了城牆上安排戰事。


    以往趙青怡主動請纓,單兵都不能首肯,但是沒料到,最終趙青怡真的幫了單兵的大忙。


    趙家幾百年的世族,自然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機密的事兒。


    趙如柏急著奪了趙青怡的族長之位,且一不做,二不休,趁此時機將趙青怡一係攆出趙氏宗族。可是,趙如柏並非嫡係,哪怕趙青怡交了族長大權,不過,有一些世代族長口口相傳的機密,趙如柏是不知道的。


    在這種海盜圍城的情形下,趙青竟然帶著單兵請求支援的急信秘密出了福州城。


    趙青怡是個精細人,他想著單兵早便向邵春曉求援,邵春曉卻遲遲不肯發兵,趙青怡索性直奔江西。不為別的,江西將軍單卓,那是單兵的堂兄弟,同樣是趙青怡的表叔。


    江西將軍單卓,自接到皇上命江西馳援浙閩的聖旨起。與江西巡撫商議之後,留下守城將士,正欲快馬加鞭直奔浙閩。


    不為別的,他兄弟守著福州城呢。


    而如今福州城是好是歹,單卓實在擔心。


    邵家與單家的齷齪,單卓也是清楚的。如今邵春曉為福閩總督,會不會錯機給兄弟穿小鞋呢?


    單卓一路急馳,半路遇到了趙青怡。


    單卓一聽趙青怡所言,當下大罵邵春曉公報私仇。如今也顧不得找邵春曉理論,隻得快馬真奔福州城。趙青怡一介書生,有這樣的膽量本事,也令人刮目相看。


    而今接到聖旨的湖廣總督沈東舒,也急忙發兵解了揚州之危。


    韃靼人與海盜再強悍,猛虎也架不住狼多呢。


    林永裳自認是心誌堅韌之人,可是經過近一個多月艱苦卓絕的的守城之戰,在遠望到援軍到來時,也禁不住心內狂喜,雙腿發軟,若非永定侯眼疾手快的拉了林永裳一把,林總督幾乎要有失光鮮的坐到地上去了。


    永定侯急聲道,“城中之事就拜托林大人了,我帶人出城與湖廣兵一處殺賊。”


    林永裳正色道,“侯爺去吧,城裏有我呢。”


    永定侯當下便糾集將士,發號施令,揚鞭上馬,出城大戰。戰局在傾刻間完成了戲劇性的逆轉。


    林永裳依舊站在城牆上,遠望城下兵馬大戰,血流成河。空氣中不時有寒風襲來,漸漸的將血腥氣吹散。


    總算……是保住了揚州城啊。


    範維馮秩顯然也得了勝利的消息,急忙前來,互相祝賀。


    數日陰霾一掃而空,林永裳哈哈大笑,麵容憔悴卻精神熠熠的問範維,“看到徐大人沒有?”


    真難為林總督問的這樣理所當然,範維淺笑,“徐大人這些天一直在傷兵營幫忙,如今應該還在那裏吧?”誰不知道林總督的私心呢,還明知故問的耍這些花頭做什麽?


    林永裳伸手攬過範維的肩,低語笑道,“你先替本督瞧著些,知道嗎?”


    範維低聲笑道,“那就祝總督大人馬到成功了。”林總督不知道怎麽長的腦袋,把人家本家宰了個幹淨,這會兒又要老牛吃嫩草的追求人家小姑娘!虧他做得出來!


    “臭小子,還敢開本督的玩笑了。”大勝之時,林永裳神清氣爽,拍了範維的大頭一記,轉身帶著隨從侍衛的走了,一路走,一路人五人六的噓歎,“多少將士為了淮揚受傷犧牲,這樣的好消息,本督得親自跟他們說去。”


    行走間頗有幾分年輕人的雀躍。


    當然,林總督本身也不老啦。


    其實,外麵這樣大的動靜,傷兵營也不可能聽不到。正是竊竊私語時,林永裳大笑著走來,“援軍到了,韃靼人已經退了,兄弟們好生休養,莫再擔心,你們的功勳,本督都記在了心裏!”


    滿營俱歡騰!


    就是張太醫等人也紛紛暫時停下了手裏的活計,露出疲憊而欣慰的笑容。


    徐盈玉與段文倩亦相視而笑,倒是簫夫人問一句,“林總督,我家侯爺呢?”


    “侯爺帶兵出城了。”


    意料之中,簫夫人點了點頭,未再多言。


    林永裳看一眼徐盈玉,把人招呼到跟前兒,正顏正色一本正經的說著正事,“徐大人,雖然咱們淮揚已經勝利了。不過,傷了的將士們,傷勢輕的能回營休養,傷勢重的還得麻煩你們善仁堂一段時日了。”


    徐盈玉思量道,“如今淮揚已勝,這些臨時搭建的營地,自然也要拆了。傷重的將士們可往哪兒放呢,若是叫大夫們每日去軍營會診,這又太不方便了。”


    “我想好了,善仁堂附近,本官再給你們搬出幾所宅子來,改建一下,搭幾張床,重傷的兄弟們就暫住在那裏,也方便大夫診治傷情,徐大人以為如何呢?”林總督問道。


    “就聽總督大人的。”法子不錯又方便,徐盈玉也沒理由拒絕。


    林總督再道,“這次,將士們療傷所用的藥材銀錢,徐大人隻管記了賬,介時來總督府支取便是。”


    “下官知道了。”徐盈玉草草應道,藥材本身是用的總督衙門的,善仁堂不過是出醫出力而已。不過,林永裳願意這樣說,對善仁堂的聲名自然是有好處的,徐盈玉自然不會說破。


    徐盈玉占了這點兒小便宜,林總督見人家麵色稍稍好轉,忍不住多說一句道,“徐大人切莫因為是總督府出銀子就算便宜了,雖然衙門不富裕,也不能讓善仁堂虧了啊。”


    “下官明白。”林永裳囉哩囉嗦的沒個完,徐盈玉已有些不耐煩。


    林永裳再三道,“為了淮揚之事,徐大人都累得憔悴了,本官實在於心不忍,跟徐大人道一聲辛苦。”


    徐盈玉就是根木頭也知道林永裳是故意的了,強忍著心頭怒火,咬牙切齒道,“本官份內之事而已,若說辛苦,淮揚哪個人不辛苦呢?尤其林大人,既然戰事已畢,林大人忙吧,本官不打擾了。”媽的,孔老夫子說什麽,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哼,恐怕孔夫子說這句話時未見過林永裳這等賤人,才發此語!否則定會改為,唯賤人與小人難養也!


    林永裳見好就收,也怕把徐盈玉惹惱,轉而慰問過張太醫等人。


    徐盈玉一肚子氣的與簫夫人回了將軍府,氣的胃口大開,晚上都多吃了一碗飯!


    簫夫人實在想笑,“林大人平日裏瞧著穩重,到底年輕,也有幾分跳脫之意呢。”


    “年輕什麽?”徐盈玉溫聲道,“聽說林大人都三十五了,一把年紀。人家有的這個歲數都做祖父了呢。”


    “哈哈哈。”簫夫人忍不住輕笑道,“林大人從未大婚,還這樣的能幹,放在帝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搶呢。”


    那是他們不知道這賤人的本質吧!徐盈玉腹誹著,一筷子將一隻燒雞的雞頭戳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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