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阿仁連平在第一審被判決無罪。我的主張得到法官的肯定。檢察官以“對事實的認知有所偏差”為理由,提出了上訴。


    就結果而言,第二審判決亦為無罪。檢察官或許至此失去信心,沒有再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訴。


    第二審判決的前晚。我輾轉難以入眼。這個裁判在社會上轟動一時。所有的報紙和雜誌,為事件內容及裁判過程不知登了多少篇報道。由於這樁事件著實曲折,所以成為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記者和讀者對我將看似難於攻破的物證推翻,給予了絕大的讚賞。我由往返徒步時間算出犯案時間過於短促,以擊破證據一事更被列為著名辯護方式的範例之一。


    我由被害者身上不見外傷一事所做的推論“未必因受到外部攻擊而溺斃,被害者本身失足跌落河中可能性亦有”更成了對本案判決的關鍵。因為依此推論,本事件根本上就雲消霧散。這一點當然也由由基子為我找出的“桑頓事件”得到啟示。


    萬一第二審推翻一審判決而將被告定為有罪,我是準備上訴到最高法院的。倘若二審的判決一如地方法院,我認為檢察官有可能將案上訴至最高法院,所以準備再度應戰。不過,我也有檢察官不會上訴的預感。這樣的預測各占一半。


    岡橋由基子和我一樣,這一晚也沒有睡好。第二天她跟著我一起到法院。


    “阿仁先生昨晚在拘留所裏也沒有睡好覺吧?”由基子在前往法院的車子裏說。


    “應該是吧?因為第二審是關鍵嘛。”


    自從第一審開庭以來,我接連到拘留所會晤過多次阿仁連平。阿仁連平身體相當魁梧,有著九州南部人特有的大眼睛、扁平鼻子、厚嘴唇和顴骨高聳的瞼。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動作緩慢而智能不高,不過,看起來很善良。拘留所職員說,他是柔順而堪稱模範的拘留被告。


    “阿仁先生是不是認為自己會被判無罪呢?”由基子問我。


    “他沒有明說,不過,我相信他是這麽期待的吧?他會在心裏擔心第二審的判決。”


    這時我想起一件事,於是順便說:“呃,對。阿仁在擔心被判無罪,獲得釋放後的出路。‘春秋莊’有可能不再雇用他,他在擔心自己會失業哩。”


    在車裏,我們偷偷互握著手。由基子思考片刻後開口說:


    “大律師,我們的事務所雇用他,怎麽樣?”


    “我們的事務所雇用他?”


    “事務所不是缺少跑腿的人嗎?每次都請太田先生當跑腿的,實在說不過去。雇用阿仁先生的話,事情不是可以解決嗎?”


    “這或許是好辦法吧?”


    由基子說得沒錯,我的事務所是缺少這麽一個人。雇用阿仁可以讓他負責打掃之類的雜事。他幹這種事應該很合適,但,雇用一個生人妥當嗎?我猶豫著。現在回想起來,這就是所謂的預感吧?當時我的確有了這樣的不安。


    然而,我實在找不出反駁由基子的理由。何況我是因他這個事件而打開知名度的,照顧他可以說是我的義務吧?


    第二審的結果還是勝訴,知道檢察官不再上訴後,這更成為決定性的了。


    法院的檢察官有他們自己的立場,這可以說是一種種族同盟。辯護人則有與此抗衡的意識,這或許也算是一種種族同盟。檢察官代表的是公益,而辯護人代表的是被告人的利益。檢察官企求加重被告刑責,而辯護人期望將之減輕。兩者針對著一個犯罪情況或一條法令條文,站在對立立場,互相有所主張。因此,兩個種族同盟可以說是永遠對立。


    公設辯護人為辯護案件如此出力亦成為一時的話題。前麵說過,公設辯護人對辯護案件向來以虛幌一招者為大多數。我辯護時的真摯態度受到社會人士的極高推崇。


    這樁案子原本看似毫無勝算,而我卻推翻檢察官的公訴論點,獲得壓倒性的勝利,因此,我在律師界一躍成名。許多前輩莫不交口稱讚我。由於我的論點使法官心服口服,而使檢察官嚐到一次敗仗。


    一個人不知何時何地會受到何等事件的牽連——這起事件似乎提醒了一般市民對生活的認識以及對自己的周遭事兒提高警覺。


    第二審確定後,我在法院門口受到記者群的包圍。我成為報紙、雜誌、電視攝影記者們搶拍鏡頭的對象,並且應要求談了不少感想之類的話。這一天的晚報上就見到我的照片和談話。我可以說一夜之間成了一名小英雄。


    這天晚上,我和由基子一起用餐,算是舉行一次慶功宴。這是市中心的一家第一流餐廳,我點了幾個高檔菜。和她舉杯飲酒,聽到她說“恭喜”時,我知道自己的眼眶已經濕潤,看不清楚對方的臉了。


    “這都是承蒙你的協助。”我對她表示了由衷的謝意,“要是沒有你,我這次辯護不見得會成功。也就是說,我有可能把一個無辜的人送上死刑台。”


    我陶醉在幸福裏。這幸福感包括使一個人免受死刑的正義感和發覺自己確有律師之才的滿足感,以及因一躍成名而帶來的自負心。其中,因發現由基子對我的愛情加深一層而感到的歡喜尤勝一籌。


    晚餐後,我們一起去跳舞。辛苦一段時日後,我這是第一次得到解放,我怎麽可以不盡情享樂呢?我抓著由基子的手,沉醉在音樂的節奏裏。


    後來,我帶著由基子到一家飯店。這時我們都已有些醉意。


    我的太太住療養所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不過,我絕不承認我和由基子的關係乃因此而起。縱然我太太身體健康而經常在家,我和由基子之間的愛情還是會發生的。


    由基子不但富於理智,心地尤其溫柔。而我太太卻迥然不同。我不是存心挑剔我的太太,可是,每天在事務所和由基子接觸,積壓心頭已久的對太太的不滿和不屑會猛然抬頭。我和太太結婚是彼此的不幸,而我和由基子相遇是我太太單方麵的不幸。


    我和由基子每個月到飯店一兩次,這樣的關係沒有公開。律師和女助手的關係本來就容易招閑話,所以我和她幽會時格外小心。


    我們之間的關係當然連太太都沒有察覺到。事務所裏有太田這個事務員,所以我們的動作非特別謹慎不可。越是受到這樣的抑製,我們越感到焦躁和熱情澎湃。


    我為讓未婚的由基子處於這樣的立場而覺得痛苦。然而,由基子卻說她絕沒有和包括我在內的任何男性結婚的意思。她說她隻需要我的愛,對於將來則沒有做任何打算。


    坦白說,我在內心裏偷偷盼望著我的太太會撒手人寰。我認為得胸部疾患的太太應該不會長壽,不過,現在的醫學好像很快就能把肺結核之類疾病治愈。然而,短命的病患實際上不是沒有。我雖然沒有向由基子說出,心裏卻在盼望著太太會屬於這不幸而短命之類。這天晚上,由基子和我共享幸福感,兩人毫無忌憚地一起沉湎在強烈的陶醉裏。我好像甚至於放聲大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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