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首先,要從案件本身寫起。


    被告,名為須村聰子,二十九歲。罪名,殺夫。


    戰時,聰子自某女專畢業,一畢業就成為某公司的職員。戰爭期間,由於男人均被征召,每家公司都缺人,所以雇用了一大批女性職員。


    戰爭結束後,去當兵的男人陸續回來了,公司漸漸不再需要女職員。兩年後,雇主紛紛將戰時雇用的女人解職,聰子也是其中之一。


    不過,聰子在任職那家公司期間愛上了一個男人,立刻就結婚了。那人叫須村要吉,比她年長三歲,學曆隻是中學畢業,對於擁有高等女專學曆的聰子心懷憧憬,主動求愛。單從這件事也可看出,他是個很有危機感的青年,聰子就是愛上他這一點的。


    接下來的八年,夫妻倆過著相安無事的生活,生下一兒一女。要吉的學曆不高,隻能當個沒有升級機會的小職員,不過他很認真,薪水雖少,卻還是存下了些小錢。然而沒想到,到了昭和二十幾年,公司由於業績不佳決定裁員,素來不受上司器重的要吉遂和一批老員工一起被開除。


    要吉這下慌了,靠著人脈關係換了兩三家公司,結果不是工作不適合,就是薪水太低。於是,聰子隻好出來工作。


    起先她做的是銀行出納,把自己累得半死,工資卻寥寥無幾。後來通過在外麵認識的某女性朋友介紹,成為某家人壽保險公司的業務員。


    最初她的表現並不理想,還好後來業績逐漸好轉,訣竅是那個介紹她加入保險公司的女前輩傳授的。聰子雖非美女,卻有一雙大眼睛和一口整齊的貝齒,微笑時嘴唇的形狀別有一股嬌俏味道;再加上是女專畢業,在業務員當中算是高級知識分子,向客戶推銷時有一種知性美。因此她逐漸贏得客戶好感,工作也變得順利多了。拉保險的關鍵就在於耐心、親和力和說話的技巧。


    她現在一個月可以賺到一萬兩三千圓。妻子漸入佳境,相較之下,丈夫要吉卻處於半失業狀態,不管什麽工作都做不久,最後變得無事可做,隻能仰賴聰子的收入過活。他一麵在妻子麵前不斷地說對不起,一麵成天在家裏遊手好閑。


    可是聰子並不是按月領薪,她每月隻有微薄的底薪,大部分還是得靠業績獎金。如果哪個月的業績不好,當月的收入就會少得可憐。


    各家保險公司的業務員彼此之間的競爭相當激烈。在遼闊的東京都內,到處都是沒有分毫空隙的競爭濁流,甚至讓人覺得新客源已經被開發殆盡了。既然都內沒指望,聰子開始盤算著其他出路。


    最後,她看上了建水壩的工地。各家電力公司為了開發資源,都在競相修建水壩。這種工程通常由某建設公司或某大型營運商承包,一個工地現場往往會有數千名,甚至上萬名工人。這些人個個都得接觸危險的堰堤作業或炸藥爆破作業,隨時麵臨死亡與受傷的危險。此外,工地多半位於交通不便的深山,即便是最勤快的保險業務員,也不會大老遠跑去那裏……不,是還沒想到。


    聰子發現那裏才是真正的處女地,於是邀上一個交情不錯的女業務員,兩人一起前往鄰縣深山的水壩工地,旅費當然是自掏腰包。


    她把四處漂泊、居處不定的工人排除在外,專找那些直屬營運公司的技師、技工、機械操作員和工地主任。她認為這些都是上班族,不會出什麽問題。


    這個新領域讓她大有斬獲。雖然這些人基本上都已買了保險,不過因為每天與危險為伍,所以隻要她多說幾句,對方多半二話不說就答應投保。這讓她的業績突飛猛進,好得不得了。後來她又覺得按月收保費不方便,於是請他們全部按年繳費。


    她的開發相當成功,收入立馬翻了一倍,幾乎每個月都有三萬圓。


    生活總算變得輕鬆些了,不料丈夫要吉竟隨之怠惰了起來,變得依賴性很強。完全是一副指望聰子賺錢養家的態度,壓根兒不再有找工作的念頭,隻是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日複一日地混日子。


    不僅如此,過去刻意節製飲酒的要吉,近來開始到酒館四處買醉。成天在外工作的聰子把家裏的錢交給要吉掌管,他卻從中偷錢買酒。起先每次隻敢偷一點,漸漸地膽子越來越大——也因為聰子的收入增加了。


    聰子覺得看自己在外奔波,丈夫在家想必心情鬱悶,所以不忍跟他計較。況且她也不喜歡看到他很怕她似的,喝個酒還偷偷摸摸,像個小孩般卑躬屈膝的樣子。所以,有時候下班回到家,她甚至會主動勸丈夫出去喝酒。這種時候,丈夫總是喜滋滋地出門。


    結果,這個要吉竟然在外麵有了女人。


    2


    如果就日後的結果來看,聰子自己多少也該負點責任,因為把那個女人介紹給要吉的,正是聰子。那女人是她的老朋友。


    那女人名叫脅田靜代,是她學生時代的同班同學。有一天,她們偶然在路上重逢。靜代的丈夫早死,自稱在澀穀一帶經營酒館,並當場給了聰子一張名片。學生時代容貌亮麗的靜代,如今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憔悴枯瘦,臉頰凹陷得像狐狸。


    看她這副模樣,酒館的生意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哪天有空,我去你店裏玩。”


    聰子臨別之際如此說道。靜代在聽到她的收入後頻頻稱羨。


    聰子回家之後,把這件事告訴了要吉。


    “那我改天去捧個場好了,既然是你的朋友,應該會算我便宜點兒吧。”說著,他斜眼看著聰子。


    聰子覺得,反正到哪裏都一樣是喝酒,當然是去便宜的地方好,況且這樣還能幫幫靜代,遂回答道:“也好,那你就過去瞧瞧吧。”


    過了一陣子,要吉真的光顧了靜代的店,回來後向聰子報告。


    “那地方很小,五六個客人就塞滿了。店麵雖然破舊,不過供應的酒倒還不錯。托你的福,她給我算得很便宜。”


    “是嗎?那太好了。”當時她如是說。


    聰子每個月約有一個星期會去水壩工地。一旦在那裏混熟了,自然會有人替她介紹其他工地,她就a水壩、b水壩、c水壩地打轉,案子應接不暇,收入越攀越高。


    賺來的錢,都全數交給要吉代為管理。此時,家裏男主人與女主人的位置已經完全顛倒了。事後她曾經感慨,錯就錯在這一點。


    要吉的怠惰與日俱增,還變得會耍小聰明,連哄帶騙地把錢拿來喝酒,而且一天比一天大膽。有時聰子下班回來,卻隻見一對兒女餓著肚子哇哇大哭,而丈夫要吉白天就出門了,一直要到三更半夜才會帶著滿身酒氣回家。


    如果聰子忍不住質問,他多半會厚著臉皮回嘴怒吼。咆哮著:“老子是一家之主,不是女用人!世上有哪個男人不喝酒!別以為你賺了一點臭錢就可以回家擺臉色。”


    起初聰子覺得隻是要吉的自卑感作祟,多少還有幾分同情。但漸漸地,她的火氣也越來越大,於是夫妻間的口角逐漸變多。要吉似乎為了賭氣,一拿到錢,就非得喝到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家。而聰子下班回來還得忙著煮飯、照顧孩子。每逢去水壩出差的日子,隻好請鄰居代為關照。


    她甚至開始懷疑,外表懦弱的男人或許內心本來就潛藏著這種暴戾之氣。


    後來要吉甚至天天對她拳打腳踢,最要命的是,要吉的揮霍竟把全家人逼入貧困的絕境。縱然聰子有每月多達三萬圓的收入,卻連買米的錢都拿不出。孩子學校裏的家長會會費和午餐費也一再拖欠,更別提給孩子買新衣服了。不僅如此,要吉還養成一喝醉就把睡著的孩子叫起來動粗的劣習。


    知情的人看不下去了,把要吉出軌的事偷偷告訴了聰子。當她得知對方竟然是脅田靜代時,當場愣住,氣得要命。聰子對透露給她這一消息的人說不相信,想必當時的她一定一臉蠢相吧,她隻是想在外人麵前保持最起碼的尊嚴。而沒有衝去找那個女人興師問罪,鬧得人盡皆知,也是這個道理。


    她回家低聲詰問要吉,要吉卻大剌剌地說:“跟你比起來,人家靜代好太多了。我遲早要跟你離婚,娶那個女人。”


    從此,隻要夫妻倆一發生爭執,這種話就會從要吉嘴裏冒出來。


    要吉開始把衣櫃裏的衣服拿去當掉換錢,反正聰子外出期間他可以為所欲為。到後來,連聰子的衣服也一件不剩,甚至沒有幹淨衣服替換。從當鋪換來的錢被他悉數拿去給那個女人——他才認識靜代半年,一家人的生活就已變得如此窘迫。


    聰子覺得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不幸了,忍不住掉下了眼淚。一想到孩子的將來,她便恐慌得夜裏連覺都睡不著。可天一亮,她還是得忙著用冰敷紅腫的眼皮,擠出笑臉四處拉保險。


    昭和二十幾年二月的一個寒夜,聰子正在酣睡的孩子旁哭泣。她回家時不見要吉的人影,問孩子,孩子說爸爸傍晚便出門了。


    十二點多、將近一點時,要吉回來了,猛敲大門。他們住的房子隻有兩間四疊半大的房間,如今榻榻米也破了,到處都是聰子用硬紙板修補的痕跡。她踩著破舊的榻榻米走下門口泥地,打開大門。


    接下來發生的事,她在自白書裏說得很清楚。


    3


    我先生醉得東倒西歪,兩眼發直,一臉鐵青。他看到我在流淚,就在孩子們的枕畔盤腿一坐,開始破口大罵:“你哭什麽?老子喝點酒回來,你就故意掉眼淚給我看是不是!”


    我回嘴說,我辛苦工作賺來的錢,有一大半被你拿去買酒,連小孩的學費都付不出來,米也沒錢買,虧你還好意思每晚都喝得醉醺醺。


    這些已經成為我們例行的吵架模式。不過,我先生那晚的脾氣似乎特別大。


    他氣焰囂張地這樣說道:“別以為你賺了點錢就可以神氣活現的,你是看我失業,所以瞧不起我吧。我可不是吃軟飯的!”然後又說,“你是在吃醋吧,笨蛋,你那張臉根本就不配吃醋,看了就讓人討厭。”說著突然甩了我一個耳光。


    我心想,他又要開始動粗了,於是趕忙把身子一縮。結果他說:“我決定跟你離婚,我要和靜代在一起,你好自為之吧。”他說著說著好像突然覺得可笑似的笑了出來。但麵對他的侮辱,我還是忍住了。奇妙的是,我並沒有產生妒意。


    我不清楚靜代現在變成了什麽樣的女人,但我想她應該不至於真的想嫁給這種窩囊廢。說穿了,她隻是為了撈錢才隨口敷衍我先生的。看到他這麽輕易受騙,我越想越氣。


    這時我先生又說:“你那是什麽眼神?!那是做老婆的該有的眼神嗎?!啐!去你的!”然後一邊大叫,一邊站起來不停踹我的腰和側腹。他見我上氣不接下氣、動彈不得,又把孩子們的被子啪地一腳踢開。


    看到熟睡的孩子被吵醒,他不分青紅皂白拽起孩子的衣領就動手打。這是我先生每次喝醉發飆時的老毛病。兩個孩子不斷地哭叫著媽媽,我發瘋似的跳起來,拔腳衝向門口。


    想起孩子將來的不幸和我所受的委屈,強烈的恐懼躥上心頭。我是真的嚇到了,再一看,我手裏正握著閂大門時用的橡木門閂。


    我先生還在打孩子。七歲的兒子已尖叫著逃跑了,五歲的女兒滿臉通紅,瞪著眼睛哇哇大哭,正在被他毒打。


    就在這一瞬,我猛地揮起木棒,用盡全力朝我先生的頭上打下去。我先生被這一棒打得搖搖晃晃,看起來好像要轉過身朝我撲來。我嚇得心慌意亂,又掄起棒子繼續打他。


    接下來的一棒打得他趴倒在地。看著倒下的他,我總覺得好像還會再爬起來。我很害怕,所以第三次舉起木棒朝他的腦袋打了下去。


    最後我看到他在榻榻米上吐了血,整個過程隻有短短五六秒,我卻覺得好像幹了一整天粗活,筋疲力盡地癱坐在地……


    關於須村聰子殺夫一事的犯罪經過,大致如上所述。


    她是主動投案的。警視廳搜查一課根據她的供述做了詳細調查後,確認一切如她所言。須村要吉的死因是遭到橡木門閂重擊,導致後腦頭蓋骨斷裂。


    此案一經報道,世人就一邊倒地同情須村聰子,寄到警視廳的慰問信和陌生人送的禮物如雪片般紛至遝來。當然,其中大部分是女性。


    評論家中,對此案最感興趣、發言最多的,是知名女性評論家高森瀧子。事件剛一上報,她就公開發表過意見,之後又在多家雜誌,尤其是以家庭婦女為目標群體的雜誌上撰寫文章。將內容加以匯總,重點大致如下:


    有哪件案子比此案更能揭示日本家庭中的丈夫有多麽蠻橫粗暴嗎?自己毫無謀生能力竟然還不顧家庭,把錢拿去喝酒,在外麵養情婦。對這個男人而言,妻子的不幸和小孩的前途,他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用的錢還是妻子含辛茹苦賺來的生活費。


    中年男人,往往會厭倦結發妻子,對其他女人產生興趣,這是不可原諒的背德行為。丈夫在日本家庭製度中的特殊地位,促成了這種自私的自我意識。社會上似乎仍有一部分人,對這種惡習抱有寬容態度。這種觀念非打破不可。


    尤其本案,實在太過分了!從情婦那裏喝得爛醉歸來,不僅對獨立支撐家計的妻子動粗,居然連親生孩子都不放過,這種丈夫簡直毫無人性。


    須村聰子對丈夫容忍到這種地步,同樣也是受到傳統社會對賢妻良母的錯誤定義的影響。她雖受過高等教育,具有相當的教養,卻還是不能擺脫這種束縛。不過她終究還是克服了這點,對丈夫,她終於燃起身為女性的強烈怒火。自己受到虐待,又看到愛子在眼前挨揍,她會被不安與恐懼激得失控,也情有可原。


    我認為,在精神層麵上,這種行為毫無疑問屬於正當防護,任何人都能理解她當時的心理狀態與立場。法院應對她作出最輕微的判決。至於我個人,甚至主張她根本無罪。


    高森瀧子因為這件事而在社會上聲名鵲起。她動員其他女性評論家聯名寫信給審判長,為須村聰子請願減刑。事實上,她甚至還自願當起了特別辯護人。她那穿著和服的臃腫身影,和被告垂首不語的模樣,一起被刊登在了報紙上。世人仿佛受到煽動,請願書從全國各地紛紛寄至法院。


    最後法院的判決是——“拘役三年,緩刑兩年執行”。須村聰子在一審時就認罪了。


    4


    話說有一天。


    一名陌生男子來拜訪高森瀧子。起先,她以忙碌為理由拒絕接見,但對方表示是為了須村聰子的事來請教的,於是,她決定姑且在會客室見見他。對方名片上印的名字是岡島久男,左邊的地址不知為何用黑筆塗掉了。


    這個岡島久男從外表看年約三十,骨骼壯碩結實,整張臉曬得黝黑,濃眉、高鼻與厚唇給人飽經世事之感,眼睛卻像少年般清澈。瀧子對那雙漂亮眼睛產生了好感。


    “您說是為了須村聰子女士的事而來,請問有何貴幹?”高森瀧子用她嬰兒般肥短的手指搓著名片問道。


    岡島久男以樸實的態度表示,在您百忙之中唐突叨擾,實在很抱歉。關於須村聰子的案子,老師的意見我已在雜誌上盡數拜讀,深感敬佩。


    “嗯,能判緩刑實在是太好了。”瀧子說著,眯起圓臉上的小眼睛,微微頷首。


    “這都是靠老師的力量,全拜老師所賜。”岡島說道。


    “哪裏,與其說是我的力量,”瀧子皺起塌鼻子笑著回答,“不如說是社會的正義力量,是輿論。”


    “可是,促成輿論的是老師,所以還是該歸功於老師。”


    瀧子不置可否地笑了,凹陷的下巴很是可愛。她張開薄唇,露出貝齒,表現出不在意對方讚美的滿足姿態。名人慣有的適度自負,此時在她臉上化為微笑,形諸於色。


    不過,此人究竟是來幹什麽的?從他的口吻聽來,似乎很同情須村聰子。高森瀧子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透過會客室的窗戶眺望庭院。


    “我和須村女士略有來往。”


    岡島似乎察覺到了瀧子的想法,如此說道。


    “在須村女士的說服下,我買了那家公司的保險。所以,我對這次的案子要比平常人更加感同身受。”


    “啊,原來是這樣。”


    瀧子恍然大悟似的縮起下巴,仿佛又擠出了一個下巴。


    “她是個很親切的好女人,我實在不敢相信那樣的女人會殺夫。”岡島描述著他對須村聰子的印象。


    “那種人一旦受到刺激,就是會不顧一切地豁出去。畢竟,她已經一忍再忍了嘛。就連我,如果處在那種立場,說不定也會做出同樣的舉動呢。”瀧子說著,又眯起了眼。


    “老師也會嗎?”


    岡島似乎有點驚訝地抬起眼,露出懷疑的眼神。他似乎在想,這個冷靜的女評論家,如果發現丈夫投入情婦懷抱,真的也會像市井小民那樣,大哭大鬧一番嗎?


    “是的,一旦被怒火衝昏頭,情急之下就會失去理智,即便是須村聰子女士這種女專畢業的人。”


    “呃,說到衝動殺人,”岡島瞪著那雙清澈的眼睛湊近說道,“須村聰子女士此舉,是否有什麽生理上的原因?”


    從岡島的厚唇裏突然冒出“生理”這個詞,令瀧子有點狼狽。接著她想起曾經看過的當時的審判記錄,須村聰子犯罪時並非處於生理期。


    “我想,應該和那個無關。”


    “不,”岡島露出略顯靦腆的表情,“我指的不是生理期。我是說,夫妻倆平時的性生活。”


    瀧子的笑容消失了。這個男人似乎知道一些內情,可他到底想說什麽?


    “那……您是說,她丈夫有什麽生理上的缺陷嗎?”


    “正好相反!我認為或許是須村聰子女士有問題。”


    瀧子稍作沉默,然後像是為了緩和氣氛一般喝了一口已涼的茶,這才再次抬起臉麵對岡島。


    “您說這話,有什麽根據嗎?”


    這是她與人辯論時一貫的方法,為找出對方的弱點,先冷靜下來擺好立證的態度。


    “不,倒也談不上什麽根據啦……”岡島久男被瀧子這麽一瞪,突然露出軟弱的表情,“說白了,是這樣的。我呢,和須村要吉的一個朋友略有交情,據他的那位友人說,要吉在很早之前……對,大約是一年半以前吧,就曾發過牢騷,說他老婆一點都不配合。我認為他那句話說不定是指須村聰子女士有什麽生理上的問題,無法履行夫妻義務。”


    “這我可不知道。”瀧子不太高興地說,“我基於特別辯護人的立場,曾經看過審判時的記錄,上麵完全沒提這種事。當然,想必在預審階段已經對這方麵做過調查了,既然沒有記錄,可見聰子應該沒有生理障礙。依我看,是因為要吉在外頭有了女人,聰子才拒絕行房的吧!”


    “不,那件事發生在要吉與脅田靜代有染之前,所以我才覺得奇怪。這樣啊……如果聰子沒有生理上的障礙,那就有點奇怪了。”


    岡島露出沉思的眼神。


    5


    高森瀧子微微皺眉。那對眉毛和她的眼睛一樣細長,而且眉色很淡。


    “奇怪?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不懂她為何要拒絕丈夫。”岡島細聲說。


    “女人嘛,”瀧子像在蔑視男人似的回答,“對於夫妻生活,有時候確實會產生強烈的厭惡感。這種微妙的心態,你們男人或許不能理解吧。”


    “原來如此。”


    岡島點點頭,但還是一臉茫然。


    “問題是,根據我的研判,聰子女士出現這種狀態,應該是在她丈夫與脅田靜代有染的半年前。換言之,聰子女士的拒絕狀態持續了半年之久,要吉才開始與靜代發生關係的。我認為這兩件事實之間應該有因果關係。”


    岡島刻意用了“因果關係”這個文縐縐的字眼,瀧子聽得懂他話中的含意。


    “應該是有這種關係吧。”她說著,那對淡眉皺得更緊了,“要吉的不滿,在靜代身上找到了發泄口,你是這個意思吧?”


    “可以這麽說。”岡島在繼續發言之前先抽出一根煙,“那個脅田靜代,是聰子女士的老朋友。而一開始讓要吉去靜代店裏的,也正是聰子。她自己或許沒那個意思,但到頭來製造機會撮合丈夫與靜代的,畢竟還是她。”


    岡島點煙之際,瀧子的細眼睛一亮。


    “你是在暗示,聰子是故意讓靜代搶走她丈夫的?”


    “不,這我還不敢斷言。不過,如果就結果來說,至少她扮演了牽線的角色。”


    “如果僅憑結果論斷,那豈不是沒完沒了了。”瀧子有點激動地反駁,“結果,往往與當事人的意誌相反。”


    “那倒是。”


    岡島聽完乖乖讚成。從他的厚唇中噴出青煙,順著被陽光照得透亮的窗口嫋嫋飄出。


    “不過,有時候也會出現預期中的結果。”他冷不防地說道。


    啊?瀧子心下稱奇。岡島的說話方式讓人覺得他握有明確的證據。


    “你是說,聰子打從一開始就在打這個主意?”


    “內心的想法,隻有當事人自己知道,我隻能推測。”


    “那你是根據哪一點這麽推測的呢?”


    “根據聰子主動拿錢給要吉,要他去靜代店裏喝酒這一點。不過,那隻是最初階段。”


    “可是,關於那個,”瀧子眨著細眼提出反論,“是因為聰子溫柔體貼。丈夫失業在家,成天無所事事。她身為妻子,卻從早到晚在外工作,她覺得丈夫一定很煩悶,這才好意勸他出門散心的。


    “讓丈夫到靜代的店裏喝酒,是因為她覺得靜代一定會優待丈夫。而且,同樣是喝酒,不如去給經濟拮據的朋友捧個場。沒想到好心沒好報,竟會演變成那種結果,她做夢都沒料到。我不讚成你這種逆向判斷的想法。”


    “要把那一舉動解釋為她的寬容也行。”岡島點點頭,繼續說道,“聰子好意安排,沒想到要吉卻背叛她,迷上了靜代。她賺來的錢全被丈夫拿去花天酒地,還把家裏的東西拿去典當。眼看著生活日漸窘迫,丈夫也不當一回事,仍舊天天跑去找女人,每晚都三更半夜才回來。


    “丈夫一回來,就仗著醉意虐待妻小。聰子的寬容反招來禍害,一家人的生活都被靜代攪亂。這麽說來,靜代在聰子眼中,應該是恨之入骨的情敵吧。


    “可是,為什麽聰子一次也沒去找靜代抗議過?至少,在她被逼到那種地步之前,應該可以先去哀求一下靜代吧。她們並非素不相識,她們是朋友。”


    “這是常有的情形。”瀧子平靜地回應,“為人妻的,總喜歡找丈夫的情婦興師問罪。但這是一種愚蠢的行為,等於在傷害自己。有教養的女人不會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丈夫的恥辱就是妻子的恥辱,她會站在妻子的立場,顧全麵子與責任。聰子是個女專畢業的高級知識分子,所以她不會做出沒教養的舉動。”


    “原來如此,也許是這樣吧。”


    岡島依然先表示讚成。


    “不過話說回來,”他用同樣的語調說,“聰子女士毫無理由地拒絕丈夫長達半年,在這種情況下,還把丈夫介紹給脅田靜代。對方可是個經營酒家的寡婦,她丈夫嗜酒,生理上又處於饑渴狀態。危險的條件一應俱全,這兩個人自然會有所發展。她卻在冷眼旁觀,也沒找丈夫的外遇對象表達抗議。把這些條目列舉出來一看,我便不得不認為其中有某種意誌在主導著什麽。”


    6


    高森瀧子那雙惺忪的細眼露出充滿敵意的光芒。她家的會客室精心布置成沉穩風格,牆壁的色調、裝裱過的畫、成套的沙發和四隅的擺設,都展示出她洗練的品味。不過,身為女主人的她,此刻卻與這裏的氛圍格格不入。她的表情因內心煩躁而猶疑不定。


    “你所謂的意誌,是指須村聰子女士在暗中策劃了某個計劃?”瀧子連珠炮似的反問。


    “這隻是推測,是單憑已知材料的推測……”


    “你這個推測的材料未免太單薄了吧。”瀧子當下頂了回去,“一般人,通常我隻要看看那個人就能作出一定的判斷了。自從我涉入這起案子以來,看了大量的調查報告,還以特別辯護人的身份和須村聰子女士見過好幾次麵。


    “記錄裏,從頭到尾都沒有你所懷疑的那種問題。此外,見到聰子以後,她那充滿知性的氣質深深打動了我,那清澈的眼眸更是純真的化身。


    “一想到這種人憑什麽要遭受丈夫的粗暴虐待,我便再次對她丈夫感到憤怒。如此可敬、有教養的女性,可不是輕易就能找到的,我相信自己的直覺。”


    “關於聰子的教養,我也和您有同感。”岡島蠕動著厚唇說,“的確,我也這麽覺得。”


    “你到底是在哪裏認識聰子的?”瀧子質問。


    “剛才我說過了,我是須村聰子女士的客戶。忘了告訴您,我在東北深山某水壩建設工地工作,是某組的技工。”


    岡島久男第一次表明身份。


    “我們在深山裏的生活,除了工作以外就沒別的了,相當枯燥乏味。”他繼續往下說,“工地在深山,我們要搭大卡車晃上一個半鍾頭,才能抵達有火車經過的小鎮。每天收工以後就沒事做,晚上也沒有任何消遣,生活就隻剩吃飯和睡覺了。


    “當然,一開始也有人用功念書,但還是漸漸被周遭無聊的氛圍影響。後來晚上開始流行賭將棋或麻將。碰上每個月兩次的休假,也頂多隻能到一裏以外的山麓小鎮晃晃,或到臨時搭建的聲色場所發泄一下。在那裏,有時候一個人一次就能揮霍一兩萬圓。


    “然後我們再回到山上。沒有人感到滿足。畢業以後,我們自願加入這一行,但在山裏待久了,終究還是會想念都市。光看著雄偉的山嶽過日子,畢竟還是不夠。”


    不知不覺中,岡島的語氣變得感慨萬千。


    “當然,也不是沒有人談戀愛,隻不過對象都是附近的農家姑娘,既不知性也談不上任何教養。反正隻要是女的,就有人追求。說穿了就是勉強湊合,因為在那種環境下別無選擇。不過內心裏自然是不滿足的。”


    瀧子默默聆聽著,肥胖的身體動了一下,椅子立刻吱呀作響。


    “就在這時候,遠從東京來拉保險的須村聰子女士與藤井女士出現了。滕井女士已年近四十,所以沒那麽搶手,但須村聰子女士不同,她瞬間成了人氣女王。


    “她不是什麽大美女,不過那張臉蛋生來就頗有男人緣,再加上她說起話來很有知性氣息——那不是刻意炫耀,感覺像是從她體內散發出來的光芒。說來也奇妙,一下子好像連她的臉蛋都跟著漂亮起來了。不,在深山裏,她的確算是美女。此外,她的遣詞用句、講話時抑揚頓挫的語調、包括舉手投足,無不散發出我們渴望已久的東京女子的風情。也難怪她會那麽有人氣。


    “而且,她似乎對誰都很親切。當然,應該是為了做生意吧。大家明知如此,還是為之陶醉,紛紛向她買保險不說,還主動介紹朋友投保。我想,她的業績肯定好得出奇。她平均每隔一兩個月出現一次,每次大家都很歡迎。她也沒辜負大家,不時會帶點糖果之類的禮物過來。雖是些不值錢的小東西,大家仍然十分高興。哪怕隻是看到東京百貨商店的包裝紙,都會有人懷念不已。”


    說到這裏,岡島暫時打住,啜飲了一口杯中剩下的冷茶。


    “對了,還有另一個原因令大家對她產生好感。那就是,她自稱是個寡婦。”


    瀧子原本閉著的眼睛突然睜大,看著岡島。


    “這也不能怪她。拉保險本來就有很大成分是靠業務員的個人魅力,說得極端一點,這就跟每個風塵女子都自稱自己是單身一樣。須村聰子總是微笑著宣稱正因為自己單身,才能像這樣出來工作。對於她的這番說辭,我們那裏無人懷疑。因此,開始有人寫情書給她。”


    7


    岡島重新點燃熄滅的香煙,繼續往下說。


    “當然,聰子從不透露自己的地址,那些信一律都寄到公司了。這種小小的欺瞞應該可以得到原諒吧,因為這也是她的無奈之舉。可正是這種做法,使得好幾個男人開始明目張膽地追求她。


    “他們之中,有人勸她不要再和同事結伴來訪,不如一個人過來。每次她們過來,晚上都住在開發商專為視察人員準備的宿舍裏。宿舍隻有一間,有些追求者幹脆不請自來,直接跑到那裏賴著,直到很晚都還不肯離去。


    “但是,聰子總是麵帶微笑,避開這些引誘。在工作中她早已學會如何既不得罪對方,又能委婉脫身的技巧。她絕非不貞的女人,這一點我可以斷言。但是……”從這一句“但是”開始,岡島的語氣似乎有點變了,變得像是一邊冥想,一邊喃喃自語。


    “但是,在水壩工地上有很多了不起的人。這群男人在為這份工作燃燒著生命。換個風雅一些的說法,他們是向大自然發起挑戰的人,他們做的是人力抗天的工作,真的是很有男子氣概的男人。


    “每當看到這種男人,想必聰子心中都會浮現出那個令她厭惡的窩囊老公,而且厭惡程度肯定一天比一天嚴重吧。相較之下,一邊看起來越來越優秀,另一邊卻越來越厭惡——”


    “恕我插嘴,”一直傾聽著的女評論家此時露骨地表達不悅,打斷了他的話,“這些,是你的想象嗎?”


    “是的,都是我的想象。”


    “既然是想象,就不用說這麽多了。我待會兒還有工作。”


    “對不起。”說著,岡島久男站起來欠身鞠了一躬,“那麽剩下的,我就長話短說吧。我會想象須村聰子女士對深山裏的某個男人產生好感是理所當然的。再假設那個男人也對她生出超越好感的情愫,也是很合理的。因為對方一直以為她是寡婦。而在對方心中,估計沒有哪個女人比她更具有知性美了……


    “聰子必定很苦惱,她還有要吉這個丈夫,一個可惡到極點的丈夫。隨著對另一個男人愈發傾心,她就越來越渴望擺脫這個丈夫。可要吉絕對不可能放她走,所以離婚連想都不用想。唯有丈夫死亡,她才能得到解脫,也就是真如她所說的,成為寡婦。不幸的是,要吉的身體很健康。既然無法指望丈夫早死,除了將他誘上死路,沒有其他選擇。”


    高森瀧子臉色發白,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可是,殺夫是重罪。”岡島繼續往下說,“就算殺了丈夫,如果被判死刑或無期徒刑,也還是毫無意義。於是,聰明的她動起了腦筋——有什麽方法可以殺死丈夫又不用坐牢呢?隻有一個辦法,就是獲判緩刑。如果是緩刑,那麽隻要今後不再犯罪,就可以保持自由之身。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可是,那需要滿足‘酌量減刑’這個條件。要吉雖然沒有謀生能力,卻並不符合這個條件,因此,隻能製造條件。而她真的冷靜地製造了這個條件。先要摸清要吉的個性,接著,隻要像把水流引入挖好的溝渠中那樣把要吉誘入陷阱就行了。她就此展開了為期一年半的計劃。


    “起初的半年,她不斷拒絕與要吉行房,使他處於饑渴狀態,這樣就具備了第一個條件。接著,再讓他去找那個經營酒家的寡婦,她算準了饑渴的丈夫一定會向那女人求歡。


    “如果脅田靜代沒能勾引到丈夫,他大概也會去找其他女人吧,這種女人很多,脅田靜代就是其中之一。要吉很快迷上了靜代,他那種毀滅型的個性,伴隨粗暴的酒品,逐漸破壞了正常的家庭生活——正如她所供述的那樣。隻不過,由於沒有證人從頭到尾目擊,她在指控時可以適當誇大其詞。這個過程約耗時半年。


    “半年之間,要吉就變成了她所預期的人物,其所作所為正中她下懷。換言之,此時已經完全具備讓法官‘酌量減刑’的條件了。她的計劃和要吉的個性,可以說配合得天衣無縫。


    “然後,她就動手了。接下來,就是審判。判決完全如她所料。這場審判曆時半年才作出裁決。也就是說,從一開始準備條件時算起,這件事總共花了一年半才完成。對了,說到準備,當然也包括所謂的輿論……”


    說到這裏,岡島瞥向女評論家的臉。


    高森瀧子臉色慘白。她那張渾圓的臉已血色盡失,薄唇微微顫抖。


    “我問你,”瀧子吸了吸塌扁的鼻子,說道,“這些都是你的憑空想象,還是說,你有什麽確切的證據?”


    “不隻是想象。”臉孔曬得黝黑的岡島久男回答,“因為須村聰子在我向她求婚時說,讓我等一年半。”


    這麽說完後,他就把煙盒塞進口袋,準備從椅子上起身。


    在他邁步離開前,再次回過頭對女評論家說:“不過,就算我到處宣揚,聰子的緩刑判決也不可能改變,這一點請您放心。因為即便有確鑿的證據出現,法律規定一案不得再審,一旦作出判決,法律就絕不會認同對當事人不利的重審。看來聰子似乎連這一點都考慮在內了。隻不過……”


    他用那雙宛若孩童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


    “隻不過,她唯一的誤算是,等了她一年半的對象跑掉了。”說完,他鞠了個躬,走出了房間。


    首次刊載於《朝日周刊》副刊?昭和三十二年(一九五七)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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