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把彼此的房問視為單身牢房,比喻為女囚犯。是由於生活上的寂寞而來,但大部分是起因於對人生沒懷希望。


    這棟公寓的女性房客們若不多都過了三十歲,當然也包括四十歲的女性,和栗宮多加子這種六十二歲的女性。


    她們各有自己的往事,也都是靠著白己的能力而生活。


    她們對結婚的希望已經煙消雲散,或者可以說是害怕。


    因為以往或多或少受到那一類的傷害。她們的職業也已經固定化,無法脫離。


    她們被封鎖於自已的洞穴內,看不見希望的曙光。說起來確實與女囚犯差不多。女囚犯在監獄中,到刑期終了為止每日反複相同的作業,她們是活在每日操作上級所命令的工作中。這棟公寓的房客們與她們的情形差不多。她們所擔任的並非情願奉獻一生的職業。從前也許是的,但現在早就失去了熱情。隻為了生存而維持著惰性,正象女囚犯,是缺乏自主性,毫無興趣地作業。


    雖然如此,女囚犯是有刑期的,刑期滿後就獲得釋放。


    回到社會。然而,這裏是沒有刑期的。勉強說時。隻在於退休時。或是公司倒閉時而已。


    每一個人都過著單調的日子。盡管買最新式的家具來擺設,以窗簾的色彩來製造氣氛,可惜心靈卻得不到安慰。她們在談活間開玩笑地說到養老院的事,都是基於對前途的絕望感而來的。


    她們當中雖然也有人交到男朋友。但為數不多,而且全然沒有昔日的夢想和希望。大部分交往的是有妻子的男人。她們一方麵苦惱,另方麵卻寄以生存的意父。然而卻不能安定她們的生活。有的甚至於女方還貼錢給她的情人,自己則刻苦地忍受過時的舊衣服。


    因此,這種女性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吝嗇而堅韌。對於流行看也不看一眠。一個單身女子,收入相當不少,可是終日被分期迫得喘不過氣。吃也吃得很節省。與收入相同,生活條件相同,而銀行存款卻不斷增加的年輕女性截然不同,區別得清清楚楚。


    不過,沒有男朋友的女性們也盡量享受她們自己的生活,這些人自然而然聚集在一起。喜歡喝酒的人輪流以她們的房間作為會場,舉行小派對。不會喝酒的人另組烹調會。可足,這些事變成慣例後。興趣就減低了。其實她們之間不是沒有莫逆之交,通常隻限於兩個人、她們倆特別親密。可是,這種交情也不能太公開,因為鄰居們立刻就以奇怪的眼光看待她們。換句話說。住在這棟公寓裏麵過著象死人一樣的生活是最平安無事,因為她們互相監視著別人。


    天氣晴朗的屋期天,女子公寓的窗口就晾著各種衣物。


    內衣陳舊的人不好意思拿出來晾在窗口。新式內衣、漂亮床單或棉被等就晾得頗為自豪。


    此外,哪一號房間的人晚上幾點回來。她們都準確知道。因為樓梯和走廓是由無法減音的混凝土和灰泥所造的。


    “x號室的人今天早晨三點才回來。”


    “x號室的人十二點多的時候由男人送回來。”


    這些都是由高跟鞋及中跟鞋的聲音而知道的。男人的鞋聲從走路方法就可以辨認。


    這裏的房客以外的女性照常侵入。星期六和星期天由於男子公寓的人口增加一倍。女子公寓這邊也就受到加倍的幹擾。光看到在洗衣處入口洗灌男性內衣就覺得厭惡,而最不愉快的是那些女人毫不在乎地停在浴室。


    總不能當麵指責,把她們趕走,頂多隻能瞪她們一眼,可惜沒有效果。


    女子公寓的房客們會區別誰是到男子公寓來的女人,誰是來拜訪女子公寓這邊的客人。因為到男子公寓來的女人,差不多是相同的麵孔。當然也不是說她們是長期客,其間偶爾有新的麵孔交替,或到來的次數斷斷續續,仍隻要來過兩次,大家都會記住她們的麵孔。這方麵的神經,住在女子公寓的小姐們特別敏銳。


    到女子公寓這邊來拜訪的客人,則多半是從家鄉來的母親或姐妹,再不然就是住在別的公寓的女性朋友。這裏的房客們看到這類訪客並不會生氣。


    服部和子在四月十日星期二晚上十點半左右才回到公寓,因為快到下班時才忽然多出了工作而不得不加班。公共浴室是周六、周日、周二、周四供應熱水,從下午四點燒水燒到十點,但可以洗到十一點。隻是洗到最後,水已經混濁了。


    雖然如此,與其和周六、周日晚上來路不明的女人一起冼澡,還是一個人冼痛快得多。她急急忙忙回到房間換好衣服,帶著冼澡用具下樓到地下室去。在樓梯轉彎處的天花板上點著一盞昏暗的電燈,時常有陌生的男人在這裏徘徊、胡鬧。


    公寓各樓的走廓簡直和大馬路一樣,隻差在車輛不能進來而已。任何時候任何人都可以從外麵進來,大門整夜不關,走廊是開放的。所以除了各房自己緊閉門窗外。沒有其他方法。


    令人頭痛的是這種構造的房子晾在陽台的衣服很容易被人偷竊。而且,偷竊陽台衣服很明顯地可以看出是男人的行徑。各房間的陽台距離走廊的采光窗相當遠,然而,竊盜仍不顧危險地竊走其它的物品。從腳印看來,是在令人發抖的高處行動的。要是不小心地掉落下去,恐怕生命就完了,就算保住生命,也必定折手斷腳。雖然如此,竊盜事件仍不斷地發生,可見男人多麽執拗。


    要到浴室去時,九點十點左右人最多,將近十一點人就很少。


    和子加快腳步下樓梯。在剛進入地下室的地方,一邊是鍋爐室的牆璧,所以這一帶有些黑暗。不過,經過這裏以後,正麵就是浴室。因此,微暗的地方大約五米長而已。


    和子走到這裏時,迎麵來了一個女子,頭上包著紅色頭巾。低著頭走過來。看到這女人,和子心中想,男子公寓的女客今夜又來了。這女人穿著紅色的粗橫條紋薄毛衣和綠色裙子。手裏抱著臉盆,毛巾掛在臉盆上麵。


    這女人碰見和子,仍然低著頭走過去,可能是從外麵來的人在這裏洗澡感到不好意思吧,這是少見的神情,第一次遇見這種女人。


    洗澡的費用是房子的租金以外另收取的。此外,各樓收拾垃圾的費用、或走廊、廁所、洗衣處的清理工作,每天由打雜工人處理,這個費用加上洗澡水的費用,每月每人分攤三千元。因此,外麵來的人等於是免費洗澡。


    和子對剛才遇見的人產生幾分厭惡感。本來很高興地期待著今夜可以痛痛快快洗個設有被那些女人弄髒的幹淨的澡。她以為周六和周日的厭惡感。隻有今夜周二是可以避免的。


    剛才交身走過的女人麵目,她沒有看清楚。但她內心正在思付,又來了一個新的了。明天得趕快把消息告訴鄰居江藤美也子。


    她打開浴室的門,門進去的地方是脫衣處,沿著牆壁有一排存放衣眼的架子。和子進去時。一套綠色衣服折得好好地放在架子止的一格。裙子是細褶裙。


    地上一雙黑色中跟鞋,鞋麵綴著駱駝色蝴蝶結。


    看到這些。和子內心說:啊哈!是二樓二○九號室村瀕妙子的女性朋友。因為從衣服和鞋子的特征就可以看出。


    村瀨妙子是十年前死了丈夫的寡婦,她在一家著名的裁縫學校擔任教師,收入相當多。皮膚黑黑的,但五官端正。臉形凹凸分明。不過,由於她瘦削,所以給人以枯幹的感覺。


    她很得意白己是現在這位校長的第一屆畢業生,她說她自己有一所獨立的裁縫班,可是卻被校長硬留在母校任教,其實她是在畢業後十五年才回到母校。


    這位村瀨妙子和六十二歲的外交官寡婦栗宮多加子炫耀自己方麵。正好是一對。栗宮多加子誇耀的是對倫敦、巴黎、維也納的回憶,與知名人士的交遊。村瀨妙子引以自豪的是與學生家長之中的著名人物來往。可以說,栗宮多加子是往昔古色古香的豪華,村瀨妙子是現代的華麗。


    當然,住在這裏的人對村瀨妙子不能說沒有反感,大家背後對她的批評是:好討厭。比起來栗宮多加子的談話多半是戰前好時光的回憶。不過,依靠娘家方麵的津貼而生活的老人,等於是被送入了養老院,所以大家對她的反感比較少。


    現在,和子看著這套綠色衣眼,一麵脫下自己的衣服,盡量放在遠一點的架上,然後拉開浴室內部的玻璃門。裏麵隻是冒著薄簿的水汽,其他什麽也沒有。浴室內部的麵積大約六坪。浴池櫃靠窗那邊,大約占了三坪,貼著瓷磚,略呈長形。


    和子心裏打著問號。有一套衣服脫在外麵,裏麵應該有人才對。可是,不論浴池壁麵,或浴池外麵的鏡前都看不見人影。


    浴池上麵的旋轉窗稍微開著。


    這時候大約十一點五分鍾前。按照慣例,十一點半管理員就來把浴室的門下鎖,第二天才放掉浴池的水,同時清洗。


    由於剛才一個陌生女人交身而過,和子相信在她進來以前,在浴室裏麵洗澡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衣服還脫在架上的村瀨妙子的客人。


    這位客人老實說,和子也不曾詳細看過,她的身材與妙子差不多,瘦瘦的,總是略低著頭走進二樓的二○三室。她來到的時間都已經很晚,據說不曾在十點鍾以前來訪。村瀨妙子的房間是在二樓冼衣處緊鄰,在二樓走廊看過她的背影兩三次。她似乎是個十分謙虛的人。這是和子第一次在浴室看見她的衣服。


    這是一個謙虛的人,說不定躲在最旁邊的角落洗澡。


    和子內心想著。不過,燈光雖然幽暗,浴室究竟也不大,有沒有人在裏麵。應該一下子就可以看出來。


    奇怪?和子心中打著問號。這是很不禮貌的想象,浴室旁邊附著廁所,這位客人也許是在廁所裏麵,因為有人進來,覺得不大好意思出來吧?內向的人可能就是這樣,真可憐。和子一麵進入浴池,一麵打算盡快地離開。


    水已經微溫,但泡到脖子。仍然感到很舒服。這時候,聽見外麵的門打開的聲音,有人進來在脫衣處。


    片刻後,玻璃門開了。


    “晚上好。”沙沙的聲音說。


    回轉頭。看見了栗宮多加子。雖然已經六十二歲,全身仍豐滿富於彈性。光看到她的身體。想象不出年齡這麽大了。膚色也相當白皙,畢竟她是出生於上流社會。


    “晚上好。”和子也泡在水中招呼說。


    多加子彬彬有禮地進入浴池。


    “服部小姐,你今晚洗得好晚啊。”多加子先說。


    “是的,因為加班,這麽晚才回來。”服部和子回答說。


    “哦,原來如此,那真辛苦。”


    “栗宮太太,你怎麽也這麽晚才洗澡?”和子問。


    “是啊,你知道,為什麽嗎?今天我到日本橋的三越百貨公司去買東西,那裏的販賣部主任都認識我,一個個都趕過來找我談話。這時候,高倉先生。喏,就是從前的伯爵,他的太太剛好從那裏經過,她說:”哎呀,栗宮太好久不見了。‘後來我接受她的邀清,到目黑的雅敘園去了。“


    栗宮多加子上流社會的話匣子又打開了,和子悶悶不樂地想著,附和地說。


    “哦,原來如此。所以才弄到這麽晚?”


    “是的,談起從前的事,談得太起勁了。”顯然要開始在浴泡中長談了。“你知道嗎?我們一談就談個不完。高倉太太從前也並不很幸福,似乎吃了好些苦。她年輕時候可真漂亮哪!在華族會館參加晚會時,那些達官顯要的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呢。可是,後來受了苦,一方麵是現在年紀大了,但因為吃過苦,憔悴得很,看著她的臉,我就感到難過……”


    “哦哦,是的。”


    好無聊的談話,和子打算趕快離開而移動身體。不過,有這麽一位人物進來,二樓二○九號室的那位客人也該從廁所出來了吧?說不定她不會回到浴池,直接到更衣處穿衣服就回去。“


    就在這一刹那,和子腳底睬到了軟軟的東西,覺得圓圓的,有彈性的。


    起初和子以為是皮球或海綿。但這棟公寓當然沒有小孩,而且和子腳底下踩到的,軟癱癱的,有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覺。


    “高倉太太的獨生子被征入伍。才二十三歲就當了中尉,戰死在前線。所以這位太太更加悲哀……”


    突然間,和子尖聲叫起來。因為她腳底所踩的皮球,其實是人類的頭顱,這是從另一隻腳睬到連接著的身體而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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