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鳥載著楊影塵、沈挽昔、林溢寒和小暖,往衡山方向飛去。適才,林溢寒已將他和若瀛在熔岩地宮中的一些所見所聞,以及呂徹向他所講述的一切告訴二人。是以,楊影塵決定將小暖送回熔岩地宮,助他們迎回熾炎,打亂魔族的計劃。而沈挽昔則敘述了他們如何在巨木之巔陷入敵人的包圍,又如何忽然得到黃鳥的相助逃了出來。


    “這隻神鳥為何會突然前往魔窟,又恰好救了你們?”楊影塵疑惑道。


    “也許它是追趕迦樓羅鳥,所以誤闖入了迷霧森林?”林溢寒道。


    楊影塵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林溢寒體內冰靈稍稍平息,又累了這許久,不多時,便抱著小暖沉沉睡去。楊影塵和沈挽昔則坐在黃鳥的頸項邊,俯瞰白茫茫的雲海。拂曉臨近,天邊已經塗上了些紅橙黃紫,一層層鋪展開。


    “楊大哥……你……你剛才的樣子好可怕,好像要吃人一樣……”沈挽昔忽然低聲道。


    楊影塵沉默片刻,忽道:“沈姑娘,若我真是什麽妖類,你是否會對我拔劍相向?”


    沈挽昔忙擺手道:“不會的,不會的,楊大哥又怎會是妖類……妖類形容醜陋,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可是楊大哥卻懲奸除惡,行俠仗義……”


    楊影塵道:“若我不是妖,又怎會生出獠牙利爪?體內又怎會有一股莫名力量?”


    沈挽昔秀眉微蹙,支吾道:“也許……我聽爹說過,若人被妖力侵染,身體也會出現異狀。可是我們不能把它們當做是妖而格殺勿論,應當想法子助它們把妖力化去……楊大哥,或許你也是這種情況……”


    楊影塵淡淡一笑,道:“說到底,你仍不願意正麵回答,若我當真是妖,你會怎麽做?”


    沈挽昔咬了咬下唇,忽然斬截道:“那我也絕不會對楊大哥動手!”


    楊影塵看著她篤定的表情,心頭一震。這個表情像極了當年的雨凝。


    那個時候,他和雨凝並肩坐在天星台上,望著浮城般的星空。第二天,他們便要執行入門以來的第一次誅妖任務了。雨凝正眉飛色舞地講述著她爹曾誅滅的那些妖怪,貓妖、鼠妖、狒狒妖、豬妖、筷子妖、掃帚妖……他雖然表麵也在隨她嘻嘻哈哈,但心頭卻似盤踞著一塊大石,越來越沉重。


    “諾之哥哥,你說我們會遇見什麽妖怪?一個廢棄的佛寺,噫,會不是什麽念珠妖,木魚妖,鍾鼓妖之類的?不對,爹說那妖怪專門偷過路旅客的背囊。一個愛偷的妖怪,嘻嘻,會不是是小猴子?千萬不要是什麽蛇精、蜥蜴精、蜈蚣精、蜘蛛精之類的,長得可怕又惡心!最好可愛一點兒!嗯!”


    他歎道:“長得可愛有什麽用,還不是都要被殺!”


    雨凝終於注意到了他的情緒,問道:“諾之哥哥,你怎麽了?”


    他搖頭道:“凝兒……我,我怕自己那天根本沒法殺得了那個妖怪。”


    雨凝微笑道:“怎麽會!爹一向不誇人,近日都稱讚你功夫進境神速呢!那什麽小妖怪,在你項大俠的手底根本不夠看嘛!”


    他遲疑再三,終於道:“凝兒……若我有一天忽然變成一個尖爪獠牙,渾身黑毛的妖怪,你會不會也要殺了我……”


    雨凝聽了他的話,靈巧的眼睛轉了幾轉。忽然,她嫣然一笑,拍了拍他的手,道:“若你成妖,凝兒也必成妖!”


    “你說什麽?”他大吃一驚。


    凝兒的眼神裏閃現著明澈又堅定的光芒:“你變成妖,就沒法待在這太微閣了,那我該多無聊,不如也變成妖找你去咯!”


    他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說:“那……那你的那些師伯師叔師兄師弟們來殺你怎麽辦?”


    凝兒道:“哼,我才不會讓他們殺呢!我和你躲得遠遠的,不被他們找到唄!”


    ……


    往事如煙雲,從眼前掠過,旋即散滅,空餘一地的悵惘。


    楊影塵看著沈挽昔的目光,問道:“為什麽呢?”


    沈挽昔低頭道:“楊大哥縱然是妖,和別的妖也是都不同的。”


    楊影塵道:“若我是妖,那便未必和它們不同。你因為對我有幾分了解,便覺得我行事不似妖魅。若你能了解更多妖,也許便會覺得妖和人一樣,有善有惡,有悲有喜,有他們所渴求的幸福,有他們所守護的珍貴。其實,不獨人和妖,眾生皆是如此。”


    沈挽昔道:“所以楊大哥剛才堅持要救那個什麽呂徹?”


    楊影塵點頭道:“不錯!據我所知,呂徹作為魔族蒼狼騎的元帥,這二十多年來統禦部下,幾乎不曾與各大門派發生爭鬥廝殺;根據我曾擊敗的魔將所述,呂徹還曾屢次阻攔桀帥和應璽的狠毒計劃。適才你也曾見,他不顧個人安危,也要將溢寒送出戰局。這等男兒,是魔族又如何?!我這些年殺了不少妖魔鬼怪,卻也殺了不少人。這些人中,不乏惡貫滿盈之徒;他們雙手所沾染罪孽,勝過妖魔十倍。我漸漸明白,要斷定孰善孰惡,不能根據種族,隻能根據他的所作所為。”


    沈挽昔疑惑道:“可是……可是人和妖的天性究竟不同,人是天地之靈明所鑄成,而妖卻是禽獸草木修行而成,智慧和良知大不如人,多按本能行事,難以馴服內心的惡念。”


    楊影塵道:“若良知被蒙蔽,而智慧淪為欲望的工具,那豈不更加可怕?”


    沈挽昔嘟嘴道:“挽昔辯不過楊大哥。楊大哥今日所說的話,和掌門師父素來所授很不相同,挽昔猝然之間難以接受,不過定會牢記於心,好好思量一番。”


    自相識以來,她一直是一副清麗冰潔,不容調謔的樣子,和她姐姐大不一樣;此刻她卻忽然露出這樣的表情,言語還略有嗔意,楊影塵看在眼裏,又恍惚生出錯覺。他回過神來,歉然道:“沈姑娘,不好意思,楊某並非要將這些都灌輸於你,更不是為自己辯駁。”


    沈挽昔輕歎道:“其實,挽昔也知道楊大哥的話頗有道理。那日在青屏鎮外,若非那些小花妖扮作天虞劍派的弟子出麵,挽昔恐怕已沒命在。她們對人又哪裏有半點戕害之心了?隻是……挽昔曾聽爹說,玄門三大派,天虞劍派肩負鎮守回夢峽之職責,一向不願輕動;碧霄宮屢遭變故,實力大不如昨,派中長輩又多以成仙為宗旨,對其餘之事不甚關心。而我太微閣堅持以降妖除魔為第一要務,庇護黎民百姓無數。若太微閣亦在此事上搖擺不定,恐怕魔族與妖族更加猖狂,禍患無窮。”


    “嗯——大家各為其類,也許總免不了衝突殺伐吧。不過,我不知自己是什麽族類,卻也不必堅持哪一方的立場,哈哈!”楊影塵自嘲道。


    “楊大哥……你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身體的異狀的?”沈挽昔問道。


    楊影塵道:“八歲的時候……那天,我在湖邊遊玩,忽然看見湖裏倒影出一個極可怕的模樣……娘哄我說,我是中了咒法,不用害怕。過了幾天,娘請來了她的三位師兄——也就是後來我的師父們,說是要替我驅除咒法……現在想來,他們其實是在為我施加封印,禁錮住我體內的那股力量。之後的數年內,我一直並無異狀,直到十六歲那年……”


    楊影塵頓了頓,決意不告訴她和太微閣相關的那些事,說道:“那力量發作時,我失去了神智,幾乎什麽都記不得了。後來,聽師父們說,在我昏迷的時候,一位仙女又為我設下了封印。等我醒來,她已飄然離去。”


    沈挽昔問道:“楊大哥,這麽說來,最近那仙女的封印也開始失去效果了?”


    楊影塵道:“不錯。”


    沈挽昔憂慮道:“楊大哥,那是否該再找高人為你施加封印?”


    楊影塵搖頭道:“不必了。師父告訴我,那仙女離開的時候曾說過,‘終有一天,他需要去麵對自己體內的這股力量’。這些年,我漸漸清楚,我越是恐懼它和逃避它,它便會越來越強大,終有一天突破桎梏,控製我的身心。倒不如把它放出來,和它痛痛快快拚殺一番,了解它,擊敗它,馴服它!”


    沈挽昔道:“若解開這股力量,楊大哥是否可能變成妖……”


    楊影塵傲然道:“若我本是妖,做妖便是,何必偽裝遮掩。隻要不悖離我心中的善惡準則,就算舉世非議,又能奈我何?!”


    沈挽昔驚道:“那……楊大哥向那應璽下戰書,是否也有借和他的對決,激發那股力量的意思?”


    楊影塵道:“確有此意。其實,之前我已和體內的力量有過數次交鋒,隻是它一直處在潛抑狀態,是以能被我輕易壓服。但剛才,我自己的實力被應璽消耗頗多,而心神又被“情天恨海”之術擾亂,它竟突然爆發出來,差點令我徹底墮入仇恨的深淵……若非你及時出現,後果不堪設想!”


    沈挽昔顰眉道:“楊大哥……挽昔始終覺得這樣太過凶險。若楊大哥真的為這力量所控製,心性大變,殘忍嗜殺,無惡不作……那挽昔該如何對待楊大哥呢?”


    楊影塵笑道:“若楊某果真變成十惡不赦的大壞蛋,那沈姑娘若見到楊某,萬萬不可手下容情,務必邀集江湖同道,將楊某擊殺!”


    沈挽昔臉色一白:“那怎麽行?!”


    楊影塵道:“我絕非戲言。世間種種,俱有因果。因若是楊某所種,果亦須楊某所承。若楊某注定墮入惡道,必以死償我所造惡業。但無論如何,我都要弄清楚我的族類!”


    沈挽昔陷入了沉默,神情頗有幾分傷感。


    楊影塵正找幾句話來安慰,卻見一旁林溢寒的身子忽然劇烈顫抖,臉色青得像死人一樣。他懷裏的小暖則嗚嗚地叫個不停。


    “糟了,溢寒體內的冰靈又發作了!”沈挽昔焦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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