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影塵墮入一片淵深的噩夢中,夢中,每一寸的感覺都無比真切。他仿佛又回到二十三年前的那個午後,陽光稀稀疏疏漏過楓林,點綴在地上,漫天紅葉在剪影裏飛舞。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見娘那噙滿溫柔的眼睛正凝望著他,她臉上的微笑如陽光一般絢爛。他張開雙臂,想投入娘的懷抱,忽然,娘的小腹上鮮血汩汩湧出,他手忙腳亂地拿手去堵傷口,卻怎麽也堵不住,鮮血漏過他的手指,染紅了地上的芳草;他發瘋般地哭喊,喉嚨都快要撕破;娘卻仍然保持著淡淡的微笑,隻是這微笑中卻深埋著無比的哀慟。她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氣若遊絲地對他說:“諾兒,娘走了以後,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快點強大起來。這世上的人都有兩張臉,你看得見的,你看不見的。別被你看見的那張臉給迷惑了,真正能相信的,隻有你自己。你記住了麽?”


    他也不管自己聽懂了沒,隻是拚命地點頭……那一刻,他忽然恨自己平常太不聽話,總是惹娘生氣,飯也不好好吃,功夫也不好好學,就愛上牆爬樹,惹事生非……隻要娘能不死,他一定會好好做娘吩咐他做的一切,讓娘開心……


    “娘,你一定要活下來!諾兒一定會變成一個好孩子,我一定會讓娘看到的……”他拚命地說。


    “諾兒……一直都是個好孩子……”娘的聲音戛然而止,而她的眼睛,也終於緩緩閉上。


    “不——不——”他使勁搖晃著娘的手,幻想娘還會睜開眼睛,和他說話……以前,他曾無數次頑皮地搖著娘的手,讓她為自己做這做那。隻是這一次,娘再也不會回應他了。


    ……


    忽然,眼前的景象一變,他又回到了十七年前,月光如雪,徹夜生寒,他牽著她的手,慌不擇路地亂竄。荊棘叢生,割破了他們的雙腿。山風呼嘯,她凍得瑟瑟發抖。身後不遠處是燒透夜空的火把,天上則飛舞著五色的劍光。他們跑到一座石洞前,路已到了盡頭。洞門緊閉,他倆絕望地捶打著門,不一會,兩雙手已鮮血淋漓,那石門卻紋絲不動。


    一抹銀色的光芒自長空落下,銀光斂去,現出掌門那冷硬如冰的臉龐。他森然道:“項諾之!你這妖族孽種,竟對你師叔痛下毒手,罪不可誅!狼骨項鏈想來也是你所盜!我當初真該把你和你娘一道鏟除!還不速速引頸就戮!還有你,韓雨凝,竟是非不分,助紂為虐!你此刻改悔還來得及,若再執迷不悟,我便連你一道誅滅!”


    他按捺住心頭的驚惶,鬆開了她的手,說:“凝兒,你不必理會我了,快些回去!”


    她望向他,執拗地搖了搖頭,說:“凝兒哪也不去!諾之哥哥一個人孤苦伶仃,凝兒要陪著諾之哥哥!哪怕共赴黃泉,凝兒也不會離開的!”


    他眼角一酸,淚水就要落下來。她又握住了他的手,攥得緊緊的,似乎一秒也不願放開。


    掌門冷笑三聲,大聲道:“韓拓,過來看看你生的好女兒和你教的好徒弟!”


    從夜色裏走出一個高大磊落的身影。正是他的師父韓拓。師父平日裏對他十分嚴厲,臉上幾乎從來不見笑容,眼神也像耀目的日光,令他不敢逼視。但此刻,師父的臉上一片死寂,像深秋枯槁的蘆葦。


    “師父……”“爹……”諾之和凝兒看著韓拓,澀然道。


    韓拓的眼神掠過他,停留在凝兒的臉上。他能感覺到師父眼裏的落寞和蒼涼,仿佛一日老了十歲。師父對凝兒柔聲道:“凝兒,你過來,快和爹一起回去。你娘在家裏燉好了雞湯,還等著你回去喝呢。”


    凝兒看了看爹,又看了看諾之,終於搖頭道:“爹,除非你們饒了諾之哥哥,我才和你們回去!”


    掌門冷冷道:“做夢!項諾之戕害師叔,盜走項鏈,罪不可赦!”


    韓拓道:“掌門師叔,此事尚有蹊蹺!羅輝師弟未必是諾之所殺,而項鏈也未必在諾之那兒。不如我們先將他拿回,調查清楚之後再定奪!”


    掌門不屑道:“事實一清二楚,不是他還能有誰?有什麽可調查的!韓拓,你可是要護短?!”


    韓拓道:“掌門,韓拓不敢!隻是韓拓近日曾與諾之試劍,他全力施為下,招式中仍不見有半點妖力蘊藏。而羅輝屍體上妖毒彌漫,顯然是由道行極高之妖所為。何況以諾之的功力,要殺羅輝,可實屬不易。”


    掌門哂笑道:“妖族慣於隱藏自己的實力,你不過被迷惑了而已。我數三聲,韓雨凝,你若不回到你爹的身旁,我便要出劍了!”


    他看著掌門舉起的三隻手指,忽然使勁將凝兒一推,將她推到師父的身旁。師父忙將她的手抓住。她掙紮道:“爹!放我回去!我要和諾之哥哥一起!”


    他滿懷留戀地看了她一眼,終於別過頭對著掌門,緩緩拔出背上的劍,咬牙道:“華暘老兒,你當年殺死我娘,我今生雖不能殺你替我娘報仇,來世也定要讓你血債血償!”


    韓拓喝道:“諾之,放肆!還不快俯首認罪!”


    “師父……對不起,您的恩情,徒兒也隻有來世再報了!還有凝兒,你要和爹娘一起幸福地生活,不必記著我……”他說著說著,眼眶又有些濕潤。雖然握著劍,但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掌門一出手,就能要了他的命。剛才逃跑的時候還恐懼萬分,但此刻不知為何,他已不再害怕,仿佛即將到來的死隻是一場迷夢罷了。


    凝兒的哭聲傳入他耳中。便在這個時候,掌門手中的長劍如九天飛瀑,光芒萬丈,已直逼他咽喉而來。他挺劍相迎,如一株蒲草迎向滔天巨浪。


    時間像凝固住了。他聽見長劍碎為齏粉的聲音,接著,是巨石破裂的轟響。


    他有些茫然。卻見掌門正怒不可遏地瞪著韓拓,喝道:“韓拓!你竟敢阻我!反了你了!”


    “師父……”他終於明白,是師父的出手,將掌門必殺的一劍擊偏,打在山石上,石屑橫飛。


    韓拓道:“韓拓不敢!隻是韓拓曾允諾宇初師兄,為他好好照料諾之。宇初師兄外出降妖未歸,不管諾之有何過錯,我想等師兄回來後,再行處置。”


    掌門怒道:“這麽說來,你是隻服你的師兄,卻不服我這個掌門了?!讓開!我今日非除此妖孽不可!若你再阻攔,休怪我不客氣!”


    “掌門若執意如此,韓拓也隻有違抗到底了。”師父高大的身影攔在掌門身前。


    他的心頭湧出汩汩暖流。師父平素對他不苟言笑,但生死關頭,竟為了他擔上犯上作亂的大罪。


    掌門臉色鐵青,哼道:“既然如此,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說罷,他挺劍刺向韓拓,而韓拓亦放開凝兒,揮劍抵擋。兩人在空中激蕩出萬千劍光,縱橫交錯;漫天都是劍氣破空的嗤嗤聲。韓拓雖實力遜於掌門,但純取守勢,一時竟不露敗象。


    凝兒脫開爹的手,趕緊跑來拉著他,喊道:“項大哥,我們快跑!”“小心!”他忽聽到師父的呼喊。他急忙轉身,卻見明罰長老從天而降,手中抖落七道劍光,襲向他周身各處,竟是太微劍法中極高明的一招“天雨飛虹”。


    在幻美的劍光中,他扭過頭,想看看她最後一眼。然而,他看到的卻是她躍至半空,雙手在胸中結成好看的形狀。她臉上現出癡迷的表情,一圈純淨如雪的白色,覆蓋在她瑩潔的肌膚和淡青色的衣衫上。她嘴裏傳來好聽的吟唱聲:情字誰鑄?金石之堅。情根誰種?千絲萬線。情藥誰煎?亦苦亦甜。情夢誰畫?如雨如煙。為誰傷情?摧肝斷腸。為誰迷情?終生不悟。為誰癡情?至死不悔。為誰寄情?來世重見。願為君故,葬身情海……她竟然施展著太微閣的禁法“問情咒”……


    “不!”他和韓拓同時喊道。可是,已經遲了。七道劍光一齊擊在她的身上,如虹光照著積雪,五顏六色,霎是美麗。繼而,一抹刺目的紅色綻開,像大把大把的玫瑰花。她從空中跌落在他身旁,血色點點撒在她青色的衣衫上,像草叢上點綴著的小紅花。


    他又一次眼睜睜看著自己最重要的人躺在自己身旁,奄奄一息。他緊緊抱著她,淚水有如決堤,大顆大顆淌落在她的臉上。他想和她說好多話,但是喉嚨卻像梗著鉛塊,怎麽也說不出。


    她伸手拂落他臉上的淚水,慘白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愛哭的小哥哥,你答應過凝兒,不會再哭的……不論遇見什麽……都會微笑麵對……是不是?”


    他拚命想擠出一個微笑,但淚水卻更洶湧地滾了下來。她臉色越來越灰敗,聲音也漸漸微弱:“諾之哥哥……能死在你懷裏,凝兒已經很滿足了……遺憾的是,凝兒曾說過,要陪你一起遊遍這世間的美景,去祖洲、聚窟洲、瀛洲都走一遭……對不起,凝兒做不到了……”


    “不——凝兒,你不會死的!不會的!”他無力地嘶喊道。


    她又望向一直撲倒在她身旁老淚縱橫的爹,悲戚道:“爹……女兒不孝,不能承歡膝下,對不起……”


    韓拓在她身上拚命注入真氣,卻仍然無法阻止生命一點點從她身上逝去。漸漸地,她的眼神都已遊離不清,嘴裏卻還用微弱的氣息哼著什麽。他把耳朵緊貼在她嘴邊,卻聽見她在低聲唱著一首歌,依稀便是當年他教會她的那一首《鳶》。歌是這麽唱的:“妾牽一縷線,線係在鳶首。鳶飛如君行,線連似妾心。短長心猶係,遠近思不盡。但恐狂風至,剪斷癡人情。君飛萬裏外,空餘妾獨愁……”歌聲一字一句,像重錘一般砸在他的心上。而那微弱的聲音,就如歌裏的風箏,忽然就斷了線。


    他看著那緩緩閉上的眼睛,心也隨之重重地墜了下去,像落進一團深黑色的淤泥,無法再跳動。他像個死人一樣,抱著她的屍體枯坐當地。


    掌門這時卻森然道:“項諾之,她的性命,也是你害的!


    他側頭看向掌門和明罰長老,絕望和悲傷化作仇恨和憤怒,怒氣像燎原的大火,從心頭蔓延至他的每一寸肌膚;而仇恨更似烈性的毒藥,啃噬著他的意識。他要殺了他們,為她報仇!在狂怒中,他隻覺一股莫名的力量似乎正慢慢蘇醒,越來越強大,如猛虎拍打著牢籠,欲破兕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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