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鳥飼重太郎先生:


    溽暑逼人,炎日之下走在街頭,鞋底幾乎為瀝青拔下。下班回來,立刻衝洗全身,閑飲用井水冰凍的啤酒,是為一樂。前次由你帶領著我到香椎海岸,吹拂著玄界灘的冷風,到現在還是值得懷念的事。


    早就想按下心情給你寫信。我首次與你在博多會麵,乃是今年二月的事,在香椎海岸一邊次著玄界灘的海風,一邊聽你談話。轉眼間,七個月過去了。這麽多日子,看來從容;其實,在搜查之時心勞日拙,反而更覺為時短促。直到今天,心情才如秋陽一般,漸趨沉穩。每逢棘手案件結束後,心中總是別有一番滋味。不過,把這樣的心情向你老前輩來述說,無異是班門弄斧。但正因為有了這一心情,才覺得有必要提筆給你寫信。


    這是我對你應負的義務,這是我非常願意做的事情。


    前次由於安田辰郎前往北海道問題,百思不得其解,乃飛函先生求助。幸得複函,措詞親切,諸多鼓勵,令我感謝萬分。


    安田辰郎堅稱,他在一月二十號乘“十和田號”快車自上野車站出發,搭第十七班青森函館渡輪到達函館,改乘“球藻號”快車,在第二天二十一號二十點三十四分到達劄幌車站,這一鋼鐵辯詞,終告崩潰。安田在“球藻號”快車中曾遇見北海道某官員,在到達劄幌車站時候有人迎接、青森函館渡輪上有他親筆寫的旅客表,這些事實,都曾經像堅固的石壁一樣矗立在我的麵前,難以摧毀,其中,尤以旅客表最是難題。它的客觀條件具備,很難否定。


    如果單從飛機班機來調查,也完全無濟於事。我原以為,東京到福岡、福岡到東京、東京到劄幌的三班飛機上,他都曾冒名乘搭,但是,我調查了三班飛機一共一百四十三名乘客,人人都說自己曾確實搭乘了飛機。安田如非幽靈,他就絕對沒有搭乘飛機。照這樣看來,他的說法還是無法攻破的。


    也就是說,坐火車去北海道,還有條件完成;坐飛機去,就完全無條件了。


    然而,我對於他指定迎接他的人在劄幌車站候車室和他會麵,始終懷有疑問,照我推斷,這可能是因為飛機晚點(因為安田隻有乘飛機,才能趕到小樽搭乘“球藻號”),因此必須調查這封指定電報是從哪裏打出去的。根據調查,這是二十一日早晨,“十和田號”快車上的乘客,在淺蟲車站附近委托列車員打出去的電報。列車長還記得打電報的人。從描述的像貌來看,他乃是隨伴xx部石田司長的庶務佐佐木喜太郎。是佐佐木把電報交給他拍發出去的。


    這裏就出現破綻了。渡船旅客表裏出現了石田司長的姓名,卻沒有佐佐木喜太郎的姓名。佐佐木一定是頂替了安田辰郎的姓名,交上旅客表。我們始終沒有把注意力放到這位隨從的身上,這是我們笨拙的地方。後來,我向佐佐木調查,原來安田在半個月以前就把旅客表準備好,親筆簽字了。


    渡輪旅客表就像郵局的電報紙一樣,在青森站窗口擺看幾十張,誰都可以任意取用。


    安日早就拜托石田司長,由石田交代出差到北海道的部下取幾張回來,安田簽上目己的姓名,交還石田司長。


    安田與石田司長關係如何,容待後麵表明,安田辰郎親筆填寫旅客表一事,曾使我們大感棘手,其實就是這樣簡單。


    安田乘火車赴北海道之說,就是這樣被否定了。我們然後著手調查飛機乘客。渡輪旅客的姓名既然能夠變得從無到有,那麽,飛機乘客的姓名也必會變得從有到無。


    我們再重新看一看那一百四十三名旅客。我們按照旅客名單的職業進行調查,按照一定的目標,縮小範圍至五六個人身上。這幾個人都是同xx部關係極深的貿易公司的人。經過個別地嚴重追問,終於有三個人招認出來。


    從東京飛福岡是甲氏,福岡飛東京是乙氏,東京飛劄幌是丙氏,他們實際上並沒有搭乘飛機。這件事情經過我們調查之後,他們才知道是怎麽回事。三個人都是由石田司長秘密出頭托辦的,由他們借名一用。


    “有一件非常機密的事要派人出去調查,所以務請幫忙。事後如有警察追問,一定要認定曾經坐過這班飛機。這件事絕不會為你們惹麻煩。”石田司長當時是這樣交代的。


    三個人都以為,當時正是調查貪汙事件雷厲風行的時候,一定有很多官員四出奔走,消痕滅跡。如果在這方麵幫了他們的忙,將來,石田司長一定在交易上給予便利。


    安田辰郎於是冒了甲、乙、丙三個人的姓名,在東京、福岡、劄幌間的飛機上來來往往。為什麽不隻借用一個人的姓名呢?這是因為怕事後調查案件時,容易在旅客名簿上發現痕跡。安田辰郎這個人,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事後追查,所以一切都以萬全為上。


    這樣一來,他的前往北海道的證據被推翻了,去博多的證據反而成立了。可是,還剩下一個問題。也就是,死者佐山憲一和“小雪飯莊”女招待阿時,在一月十四號那天,同乘十八點三十分“朝風號”特別快車出發的時候,有兩名女招待同事親眼看到他們。


    不,隻是說親眼看到還不夠。因為是安田要她們親眼看到。


    佐山同阿時到底有什麽關係,由於沒有確證,無從知曉。阿時是個很能幹的女人,據“小雪飯莊”的女招待說,她似於與人相好,可是大家也不知究竟。這倒並不是代她遮掩,看來是真不知情。在另一方麵,阿時住在公寓裏,如果沒有男人打電話來約她,她就絕不同別人出去。由此看來,阿時似乎在暗中有個情人,這個人是誰,不得而知。


    當然,佐山和她在香椎情死之後,誰都會認為,這個人就是佐山了。


    然而,不可恩議的事就在這裏。


    二像這樣一對愛侶,安田為什麽要使第三者親眼看到他們呢?是不是為了要讓她們證明,他們的確是搭乘“朝風號”快車前往九州了呢?


    可是,並沒有特別理由需要她們證明“朝風號”。去九州的火車很多,哪一班車都好。兩人既然死在九州,他們當然是去九州的了。那麽,一定別有道理。


    安田需要第三者看到的,乃是佐山和阿時同車的事實,這才是他費盡心機帶領目擊者前往月台的緣故。也就是說,他要旁人來證明,佐山和阿時是一對愛侶。


    這話就妙了。既是愛侶,為什麽還需要旁人來證明呢?


    想來想去,想出了反證,佐山和阿時一定不是一對愛侶。正因不是愛侶,才需要別人來證明他們是愛侶。


    照此看來,你所分析出來的,根據餐車賬單來斷定佐山實是單身到博多,確屬高明之至。“客人,一位”的字樣使你發生了懷疑,再加上令媛所說的關於戀愛心理的話,對於我都是很大的啟發。從而認為,阿時在中途下車,隻有佐山自己前往博多。結論是他們兩人並非愛侶。


    安田經常在“小雪”飯莊請客,已經是熟客。佐山雖然沒有到過“小雪”,卻認識阿時。大概三人曾見過多麵。佐山和阿時既然認識,於是談到一道搭火車的事。由第三者看來,果真就像一對愛侶外出旅行了。這就是安田的目的。


    因此,讓他們兩個人同時搭乘“朝風號”火車,也是安田安排的。他是有這種條件的。


    可是,這裏有一件使安田感到為難的事。他沒有理由把那兩名女招待直接帶到第十五號月台上,直接帶到“朝風號”快牟旁邊。他的安排是要想個辦法,作為偶然的發現,看到那邊的一對男女。第十五號月台上的火車都是長途火車,如果不去上車,而專為去看人,很容易被人發現破綻。所以他必須利用其他的月台來遠眺。這樣,他就作為到鐮倉去探望妻子,把她們帶到第十三號月台上,一切就顯得自然,看不出是故意安排的了。


    可是他又遇到了麻煩事。從第十三號月台望到第十五號月台並不是一件容易事。無時無刻不有車輛來往停留,阻礙甚多。這件事我已經提到過。他最後苦心研究出,在開往九州的火車人站,而能夠從第十三號月台望過去能夠看到那列火車的時間,一天之中,隻有十七點五十七分到十八點零一分這四分鍾時間。寶貴的四分鍾時間,大可利用的四分鍾時間。


    前麵信中提到,前往九州,本來搭乘哪一列火車都好,可是既然有了這一原因,就必須搭乘十八點三十分開行的“朝鳳號”列車才可以。安田為什麽一定限定他們搭乘“朝風號”快車,就是因為其他去九州的火車不合時間。為了要安排自自然然的目擊者,發現這四分鍾間隙時間的安田真是偉大。就算東京車站的工作人員,也不會有多少人能注意到這四分鍾時間。


    照此看來,佐山和阿時一同啟程,乃是安田安排下來的。可是,怪事又來了。兩個人在六天之後,情死在香椎海岸。佐山和阿時都飲了摻有氰酸鉀的橙汁,身體緊挨在一起,自殺而死。根據化驗報告和現場情況(我隻看到現場照片)報告,毫無問題是情死。


    這一點就難以理解了。既非愛侶,怎會情死?就算是安田安排得巧妙,他也不能勸服兩個毫無關係的男女一同情死啊!兩人並非愛侶的推論,在情死的現實麵前,隻有土崩瓦解。不過,他們事實上並沒有一同情死的交情。這一矛盾,很難解決。


    兩人的出發,就算是安田所安排的,但和香椎海岸的情死,無論如河也不能貫串下來。這是因為,情死的現實是無法否定的。出發和結局,情況完全相反,無論怎樣推敲,也解決不了這問題。


    不過,兩人啟程既然是安田所安排,這一對男女的情死也勢必有牽連著安田的因素。


    我當時雖然茫無頭緒,卻始終有此直覺。我在調查他前往北海道的行程時,一直確信,兩人自殺當晚,安田的影子也必然曾在香椎現場出現。至於他扮演的是什麽角色,我還無法了解。當然他不會用催眠法令他們自殺。這兩個不是愛侶的男女自然也不會根據安田的命令而自殺。雖然不了解,我卻始終執著於一項懷疑,安田為什麽一定要在他們自殺的當晚出現現場呢?


    幸而我推翻了安田的北海道行的說法,證明了他在一月二十日乘十五時自東京羽田機場出發的飛機,飛向博多,在十九時二十分到達博多的板付機場,再加上香椎海岸的情死時刻是當晚二十一時左右,這就說明他的確是在現場。可是,話雖如此,兩人情死到底同安田的關係何在呢?這問題再度碰壁。怎麽思索,也解不開這個謎。


    為此事而苦惱的第二天,我去咖啡館。我是愛喝咖啡的,我的科長常為此事而笑弄我。我一向在有樂町飲咖啡,那天下雨,就進了日比穀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店鋪在二樓,我推門進去時,正有一位少女從斜刺裏走進,我發揮了紳士精神,讓她先進。這位少女穿著一件很講究的雨衣,微笑著向我致意,走到樓梯口的櫃台寄放雨傘,我隨在後麵也把雨傘遞交過去。咖啡館的人以為我們是同伴,便把兩把傘係在一起,遞出一個號碼牌。少女不覺滿麵通紅,我也連忙說道,“錯了,錯了,不是一起來的,各人歸各人。”


    兩把傘於是又分開,並且多添了一個號碼牌。


    三這件事錯得妙,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在偶然的事件裏,無意間得到啟示。我的內心裏,“哈—”的一聲,頭中似乎閃光一亮。到了二樓,咖啡送到麵前時,半天都沒有看到呢!


    我在無意之間得到了啟示。那位少女和我一同走進咖啡館,便被認為是一對情侶。


    這很平常。誰看到都會這樣想。隻要看到兩個人位置相近,就會馬上作此判斷。這不就是啟示嗎!


    你我二人,連貴署的各位探員在內,看到佐山和阿時死在一起,就判斷為情死。我現在知道了詳情。他們兩人是分別在兩個場所死的。死後,兩具屍體才被聚攏在一起。


    大概是,佐山先在誰手中飲了氰酸鉀,倒下死去,由另外的人又運來也飲了氰酸鉀的阿時的屍體,緊靠在佐山屍體旁邊。佐山和阿時本來是截然分開的兩個點。我們隻因看到了兩個點靠攏在一起的狀態,便自動地牽引上一條錯誤的線。


    不用說男女擁抱而死,就是死在一起,一般都立即認為這是情死。對於這樣的謬誤論調也無須訕笑,因為從古以來,成千成萬對的情死屍體都是如此得。誰也沒有疑問。


    所以,隻要說不是他殺,而是情死,驗屍時就不如他殺案件那樣嚴重,甚至不會展開偵查。這就是安田辰郎的目的。


    你前次信中所說的話,我還記得:“人都是不知不覺間按照先入為主的觀念工作的,要經過很長時間,才能獲得改正。這是可歎的。這就在常識上造成盲點。”這句話說得對。男的同女的死在一起,頭一個思想,必定是情死,這就是先入為主地進入了頭腦。


    而且長期暗藏起來,於是造成盲點。


    犯人就利用這一點,巧妙地迷惑我們。可是,他還感到不安。他認為,佐山和阿時毫無戀愛關係,很容易使“情死”露出破綻。應該讓人家得出“有戀愛關係”的印象。


    為此,他才找出“小雪”飯莊兩名女招待,帶她們到東京車站去看這一對男女啟程。他這一番用心,表現出不安之上還有不安,所以才安排得處處周到。由這裏,我們才發現他苦心安排了四分鍾目擊者的時間。


    對了,說到這裏,可以看到這個案件裏,充滿了從其地到某地的火車時間和飛機時間,幾乎要把大家埋在時間表裏。安田果真是在這方麵素有興趣嗎?這一點恐怕有疑問。


    如果如此,就必然有一個經常對於時間表有特別研究而起初並不是專為進行策劃的人。


    佐山和阿時到底是死於什麽招術呢,想來想去,最後想到時間問題。


    在我的腦海裏,浮現了一個女人的形象。她對於時間表有著特別興趣,而且在雜誌上發表了有關的隨筆。隨筆中滿溢詩情,把一般人看來枯燥無昧的時間數字,看得比小說還有趣味。她因肺病多年臥床靜養,在病床上看時間表,比起聖經來似乎更為親切,勝過閱讀古今中外的著作。這個女人,就是在鐮倉渡著療養生活的安田辰郎之妻。名叫亮子。


    一般來說,凡是患肺病的人,都是多於心計的人。安田的妻子亮子,麵色蒼白,她心裏思索的是什麽呢?與其說是思索,恐怕還不如說為計劃。她把許多數字,在腦筋中一時解開、一時組合,好像繪畫分析表一般,牽引出許多縱線橫線,交織在腦筋裏。


    至此,照我推斷,此案並非安田所設計,極可能出於亮子的手筆。


    這就可以談到案發的當晚,火車和電車兩個車站上出現了兩對男女。一對就是佐山和阿時。另外一對,可能就是安田和他的妻子亮子。這樣推敲,固然很為自然,但是想了半分鍾,又覺得還是有毛病。他們夫婦作一對,不是多餘嗎?


    你在來信中提到:“目前的疑點是,安田所帶的女人扮演的是什麽角色。從案情向前推斷,安田既然安排兩人情死,則此女人在行動之中也有出現之必要。換句話說,如無此女人,則安田所策劃的工作即無法成功。”


    我對此完全同意。那個成為疑問的女人,我疑心就是安田之妻亮子,於是決心對她展開調查。


    可是,她正在臥病療養。縱能策劃,恐怕也不能參加行動。也就是說,從鐮倉到九州去,對她來說,恐無此可能吧。


    我到鐮倉去,與她的主治醫師會麵。據醫生說,亮子的病並不需要一定臥床靜養,並且說,她有時到湯河原的親戚家去作客。我於是以一月二十號為中心,打聽她的動態。


    這才知道,她從十九號到二十一號,並不在家。這是從病床日誌調查出來的。醫師每星期隻訪問亮子兩次。這位醫生是二十二日才去複診的。


    當時,亮子有些發燒,醫師問,為什麽又有溫度了,亮子自己說,“十九號到湯河原去了,今天早晨才回來。玩得多,有些疲倦。”


    我一聽,時間果然不差。十九號晚車出發,第二天早晨到博多。這和情死的時間和場地完全吻合。去湯河原是謊話,到九州去才是真情。


    然後,我悄悄地將亮子家的老女仆叫出來,詳細追問,終於發現,那天下午兩點鍾左右,她雇用了一輛長途營業汽車,前往湯河原。


    我向給亮子開車的汽車司機打探。


    四司機說,亮子本來是雇車到湯河原的,可是,到了湯河原之後,她又命令開往熱海。


    車子開到熱海的海風莊旅館大門。亮子下車,他就開車回程了。


    我聽到為之雀躍不止,立刻前往熱海,不用說,是到海風莊去進行調查。這就了解了下列的事情。


    亮子在“楓”號房間和一位女客見麵。這位女客在一月十四號八點多鍾獨自來的,住了五天。從年齡、相貌來看,毫無問題,就是阿時。


    阿時在賬房登記的當然是偽名。偽名是菅原雪子。菅原這個姓也正是佐山在博多的丹波屋旅館使用的假名。亮子在海風莊旅館的大門說明要見菅原。照此看來,顯然是佐山、阿時和亮子曾分別進行接觸,而且也是出於亮子的計劃。兩個女人在房間裏吃了晚飯,十點多鍾離開旅館。阿時的五天旅館費用也是由亮子支付的。


    阿時既然是十四號晚上八點半鍾到達旅館的,顯然是從“朝風號”快車下車。“朝風號”是十九點五十八分到達熱海,所以,她和佐山雖然同車,卻是中途下車。閣下推理出來的“客人、一位”,果然正確。


    她們在十九號晚上十點多鍾離開旅館,照時間表推算,乃是搭乘了二十二點二十五分由熱海開往博多的“築紫號”快車。這班車在二十號十九點四十五分到達終點站博多。


    計算得真是巧。住在博多的丹波屋旅館的佐山,被一個女人用電話叫出去的時候,不正是晚上八點鍾左右嗎?換句話說,她們下了火車,立刻叫佐山出來。


    了解到這個地步,下麵的步驟就難判斷了。打電話叫佐山出來的女人,是阿時呢?


    還是亮子呢?當然,我最初考慮的乃是阿時,可是,如果是阿時,就有了不能接筍的地方。佐山和阿時既然沒有什麽關係,她用電話叫他出來,佐山並不見得一定出來。佐山在博多一個星期,專等電話,就不會是等阿時。所以很可能是亮子叫他。


    為什麽呢?因為亮子是安田的妻子,做了他的“代理人”。換句話說,佐山是在等待安田。他聽了亮子的話,說她代表安田找他,就立即出來。


    亮子會到佐山,把他最為擔驚害怕的事告訴他。於是,把他帶到香椎海岸。她用的是什麽借口,我們難以知道,看樣子,一定是說,事實機密,要找個沒有人的地方詳談。


    香椎海岸就是事先安排的地點。


    佐山所擔心的事是貪汙案件的調查發展。佐山雖是候補科長,卻掌握實權,調查的手,眼看就要伸到他的身上。石田司長因此以“休假”為名,讓他到博多去躲避風頭。


    石田本人是貪汙的主要人物,如果佐山被捕,他自己也會招致危險。這就是佐山前往博多的原因,而且奉命要在十四日乘“朝風號”火車前往。甚至石田會告訴他,安田也將到博多去,他應該在旅館等待安田。


    佐山接到上司命令,隻有唯唯承諾。到底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平常就畏懼上司,也知道大概是怕他出頭作證影響石田。像這樣的候補科長是很多的。


    像這樣自殺的人也不少。凶手就利用了這種可能性。


    石田大概同安田商量過怎樣暗中消餌這件案子,所以才命佐山在旅館裏等待安田。


    可是安日並未到場,和他見麵的卻是“代理人”亮子。佐山到過安田家,認識亮子。也許是心細如發的安田,曾經特意把佐山帶到他在鐮倉的家,讓他先同亮子見過麵。


    這兩個人從博多乘火車到達香椎。哪裏曉得,就在他們身後,卻又有安田和阿時在香椎電車站下車,也順著同一條道路去海岸。不,隻是佐山一個不曉得,亮子則對通盤計劃都了若指掌。


    亮子於是對佐山說,一切順利,大可安心,天氣很冷,喝些威士忌酒吧。好酒的佐山既然放寬了心,就喝了威士忌。酒裏摻有氰酸鉀,佐山立刻倒斃。現場留下的剩有氰酸鉀的橙汁瓶子,乃是亮子的偽裝。


    在另一方麵,跟在後麵來到海岸的安田,是從東京坐日本航空公司飛機在十九點二十分到達機場的。他和阿時見了麵,按照亮子告訴的地方,把阿時帶到海岸。中途,阿時說了一聲“這地方可真靜啊!”被一個過路人聽到。


    就在這毫無人煙、夜幕四垂的海岸,安田也讓阿時喝下摻了毒的威士忌。然後,把她的屍體抱過去,放在已經氣絕的佐山身旁。亮子就站立在那裏。阿時被毒殺的地方大約離開佐山的現場隻有二十米。在昏暗中,阿時是什麽也看不到的。


    安田殺了阿時之後,一定是高呼,“喂,亮子。”


    亮子也一定在昏暗中回聲說,“在這兒。”安田就抱著阿時的屍體,按照亮子聲音的方向走過去,把她放在佐山身邊。這景象真是鬼氣森然。


    說到這裏,可以想想現場的情況。在你的引導下,我也去過這地方,是一處到處都是岩石的海岸。抱著略微重一些的東西走過去,是不會留下腳印的。凶手連這一點都計算清楚。大概安田過去到過香椎海岸,才選定這地方作為殺人場所。


    這一場使人誤認為情死的殺人案,是夫婦兩人合作的。亮子不但是設計人,而且是一半的參加者。阿時按照安田夫婦的話行事,絲毫沒有起疑。


    在這裏麵,存在著安田夫婦和阿時的關係。從上述許多事實來看,可以想像到安田和阿時有著根深的戀情。不過,他們對外人保持著極端秘密。兩人的關係是從安田到“小雪飯莊”吃飯開始的,阿時就是招呼他的女招待。時常有電話找阿時出去的男子,就是安田。


    不過,亮子的態度甚為奇特。她和丈夫的情婦、應該是她的情敵的阿時,不但會麵,而且同乘火車,其道理何在呢?


    我突然從亮子付清了阿時在熱海旅館的費用這件事,想透了這件事。亮子是知道這對情入的關係的,說不定,阿時還要每個月從亮子那裏拿到津貼呢!亮子因為病弱,醫師禁止她與丈夫再有夫婦行為。為此,她不得不承認阿時是第二號夫人。這是個很不正常的關係。我們不能想像的事,在這世界上真正存在的卻有許多。這豈不是古封建時代的事麽。


    最初的計劃,也隻是安排讓佐山死得像自殺一般。可是,這樣做很危險。沒有遺書,不像自殺。由這裏推想到情死。檢察官對於情死案一向很鬆,並不解剖,也不進行偵查。


    這是一種富有安全性的殺人辦法。可憐,阿時就被挑選為另一方了。


    在安田來說,他對阿時並沒有真正愛情。誰都一樣。隻要能滿足“生理”,換個人也好。在亮子來說,她始終認為阿時反正是丈夫的工具,那就不妨讓她再做一次情死的工具。大概,以根本意識上說,她對阿時就沒有好感。這是個可怖的女人。不但頭腦冷靜,而且血冷如冰。她把阿時屍休的淩亂衣著整理好,而且用一雙早就準備妥當的新襪子,換下原已蒙塵甚多的舊襪子,使人認定阿時事先準備一死。這是多麽周到的小節。


    當天晚上,夫婦住在博多,安田就搭了第一班飛機飛往東京,再換機轉飛北海道:


    亮子則上了火車,自回鐮倉。


    至於阿時和佐山在十四日離開東京,而安田為什麽又隔了六天才前往福岡呢?這是因為安田怕馬上離開東京會使人生疑。事實上,他在阿時在十四日動身之後,還接連在“小雪飯莊”出現兩三天,而且裝出什麽也不知情的表情,向女招待們打聽,“阿時和愛人旅行去了。”這都是設法給人以與他無關的印象。正是因為如此,阿時才在熱海旅館裏閑住了五天。


    本來,安田接受了石田司長的委托,把候補科長佐山除掉,以便使司長穩如泰山。


    這不但是為了石田司長自己,而且是為了佐山的許許多多的上司。此事辦妥,機器商安田就對xx部的石田司長立下汗馬功勞,有了大恩。


    安田和石田司長的勾結,比外界所想像的要深得多。為了擴大本公司與xx部的交易,安田自然要想盡一切辦法來奉迎石田,甚至可能不惜贈送大批禮物和現金。這一次貪汙事件發生後,石田處境為難,他是很了解的。那麽,現在就有了最大的送禮的機會。


    我們過去看兩者關係,僅是看在表麵,而事實上,安田在矚望將來,用社交的手段與石田接近。安田自知道石田司長在貪汙事件中發生危險,將成為調查中心以後,便暗中點化他走上消除候補科長佐山的道路。不,也許是安田當麵獻策,將石田司長說服了。


    本來,石田司長並沒有殺死佐山的意思,而是希望用壓迫手段,迫他自殺,就像在許多同類事件中的自我犧牲一樣。可是,那不可能。於是安田就想出狀似自殺,實係他殺的辦法。不用單獨自殺的手法,而用情死的辦法實現。單獨自殺,很容易被疑為他殺。


    同女人在一起自殺,使人起疑的地方就減少了許多。這一手法用得高妙,才使警探方麵實信無疑。


    石田司長並不知道安田要殺佐山,始終以為安田是在壓迫佐山自殺,所以才接著他的要求,前往北海道出差,給他準備青森函館渡輪的旅客表,給他安排冒名頂替的飛機旅客。一個部的高級官員是可以隨便出差的,隨身帶著本部的庶務官員,也是常事。


    後來,等到知道“佐山和女人服了氰酸鉀”自殺時,石田司長才變了顏色。安田把殺死佐山的事全部通知了他。這樣一來,安田反而占了上風,把石田司長壓在下麵。石田不得不按照安田的話來辦事,派出庶務佐佐木前往警視廳為安田作證,證明他的確去了北海道。其實,這一步驟實得其反,反為安田掘了墳墓。


    安田在玩弄夠了阿時之後。把她做了殺死佐山的工具,而安田的妻子亮子,與其說是幫助丈夫行事,毋寧是對於殺死阿時的興趣來得更高。她自己雖然明認阿時是丈夫的愛人,但並不能變換她對於情敵的敵意。失掉了肉體上作為妻子的資格的她,在潛意識裏隱藏著比常人加多一倍的妒忌。這種如同磷火一般的藍焰,有機會,就會燃燒起來。


    所以在去掉佐山的同時,就便使阿時成為一名犧牲者。至於安田本身,到底是主要為了勾結石田司長而殺害佐山呢?還有主要是為了拋棄玩厭的阿時而殺害她呢?到現在,我還不了解。


    以上是我的推理,底下的部分則是根據安田夫婦的遺書寫的。


    應該說明,安田辰郎和亮子在我前往逮捕他們之前,死在鐮倉家中。兩個人都飲了氰酸鉀。這次沒有偽裝。


    安田辰郎深知我們追查得很緊。於是同病勢日趨惡化的妻子一同了結生命。安田沒有遺書。隻有亮子留下遺書。


    照此看來,他們是畏罪而死的。不過,果真是如此嗎?我始終認為,自信心很強的安田辰郎是不會自殺的。我覺得,一定是自認死期不遠的亮子,又使用了什麽詐術,把丈夫一同領到鬼門關去。亮子這個女人,就是個這樣的女人。


    不過,安田夫婦之死,也實在令人棘手。因為,這樣一來,物證一概消失,隻剩下了推斷情況的證據。根據這種證據,隻能頒發逮捕令,卻無法在審判中拿出更進一步的證明。


    談到沒有證據,還要涉及石田司長。他雖然因為貪汙事件停止了該司職務,轉移到另外一司,事實上卻又高升了一步。這種情形雖說混賬,可是宮府裏麵的事,就是這樣講不通。也許他還會再升到副部長、議員呢。可憐的是,忠心耿耿被當作階石的下屬。


    他們受到上級青睞之後,無論怎樣被利用,都雀躍興奮,還以為可以“飛黃騰達”,真足令人感歎!至於為石出司長效勞,假扮安田辰郎的庶務佐佐木喜太郎,已經升到庶務科長。安田夫婦死後,我們也隻能眼巴巴地看著他們青雲直上了。


    這是一件令人回想起來很不愉快的案件。因此,今天留在家裏,一邊飲著井藏啤酒,一邊把心情放寬,就當作已經把凶手逮捕解交檢察官處理那樣來看待了。


    這封信寫得很長,到此停筆吧。今年秋天如有閑暇,一定應邀前往九州遊玩。


    三原紀一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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