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主,北都城的東南西三麵城門都已經打開,青陽人正大批外逃,要追殺嗎?”朔北部斥候快馬報到蒙勒火兒的麵前。


    年邁的朔北狼主正登高眺望北都城裏,赤紅色的火焰吞噬著城中央一片的帳篷,無數人的喊殺聲匯在一處,隔著幾裏地都能聽見。那裏正是金帳宮的位置,聽聲音,那裏聚集了成千上萬人。


    “分出三個千人隊,控製三個城門,平民能殺多少就殺多少,如果發現混著貴族,就不能放過,但不要入城。匯集剩下的人到北門,太陽升起的時候我要從北門入城。”蒙勒火兒下令。


    “北門沒有開。斥候說。”


    “那就打破北門。”蒙勒火兒說,“我從北麵而來,我不想繞道。”


    “是!”斥候領命就要離去。


    “等等,北都城裏發生了什麽事麽?”蒙勒火兒問。


    “還不知道,我們隻是推測有內訌,大概有上萬人正在城裏廝殺,有人趁機殺人和掠奪,平民迫不得已才外逃。”


    “再查。”蒙勒火兒揮揮手。


    斥候飛馬離去。


    “陷阱裏的野獸們都瘋狂了,這是最後的搏殺吧?”山碧空說。


    “該結束了吧?該結束了……”蒙勒火兒低聲說,“我現在真的很焦急,等待著太陽升起,等待著北都城的城門打開。不知道來歡迎我的會不會是旭達罕,我真的很欣賞他,那匹年輕的狼,有成為頭狼的天分!”


    “或者他會把他的牙齒對準狼主?”山碧空說。


    “那樣也好。”蒙勒火兒幽幽地說,“我很渴望敵手,”他歎息,“可我的敵人們,都死了。”


    阿蘇勒站在雪地裏的那個岔道口,眺望著兩座白帳,帳篷裏各有一個女人,都是他想見到的。


    他不能選擇想走的那條路,因為那個帳篷不會對他打開,即使他隻是想要走進去看看那個女人的臉兒,知道她還活著、還好好的。


    他走向了母親的帳篷,小女奴早早掀開了簾子等著他,看他的眼神跟上次不同,滿是小心和敬畏。斡爾朵距離金帳不遠,消息已經傳到了這裏,從旭達罕死去的一刻開始,阿蘇勒·帕蘇爾已經是帕蘇爾家的主人。


    “你出去吧。”阿蘇勒對小女孩說,“找個暖和地方歇著,讓我和阿媽兩個人說說話。”


    他揭開了內帳的簾子,內帳裏的勒摩在同一刻抬起頭來,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勒摩看他的眼神時而迷惘,時而清醒,在短短的一瞬變化了許多次,她慢慢地站起身來。阿蘇勒一步步走向母親,勒摩的眼睛裏透出了不安,抱著懷裏的布娃娃一步步退後。


    “阿媽,別怕,是我……”阿蘇勒柔聲地說。


    他知道這麽說沒用,他的母親瘋了,早已認不出他,何況已經過去十年了,她記憶裏的阿蘇勒大概還是個小男孩。


    勒摩搖搖頭,但是眼裏的不安退去了幾分。她抱著布娃娃,嘴裏低低地哼著什麽歌,就像個小女孩兒,任阿蘇勒走到她身邊,輕輕摟住她的肩膀。勒摩抬起頭看著他,有些茫然,懷裏的布娃娃掉在地上。阿蘇勒想彎腰去撿,卻被母親抓住了領子。勒摩撇著他,小心地湊近他的脖子,把鼻子湊過去輕輕地嗅著。阿蘇勒心裏一震,知道自己疏忽了,他隻是換了衣服,卻沒來得及沐浴,渾身都是血味。


    “阿……蘇……勒……”勒摩輕聲說。


    阿蘇勒以為自己聽錯了,低頭看著母親。


    勒摩仔仔細細地嗅著,點了點頭,又一次肯定地說,“阿蘇勒。”


    “阿媽!”阿蘇勒抱住母親,因為激動而不住地顫抖。


    “我的……阿蘇勒!”勒摩用更大的力氣來回抱他。


    “阿媽……你記得我啊。”阿蘇勒的淚水墜落,臉上卻是笑容。


    勒摩咿咿呀呀地哼著歌,抱著她的兒子阿蘇勒。阿蘇勒已經長高了,是個大人了,她依然是把他當作一個娃娃抱著,於是阿蘇勒不得不蹲在地上,這樣才能讓母親舒舒服服地把他的頭抱在懷裏。


    他隻剩下三個對時,他要用第一個對時來和母親說話。他不想留下爺爺身上的遺憾,他想把他在東陸看到的聽到的,還有他的朋友都告訴母親。這是亂世,每一刻都可能是永訣。


    “阿蘇勒,不怕,不怕。”勒摩溫暖的手拍著他的頭頂。


    “我知道自己是個小孩性格,什麽都怕,總是要別人來鼓勵我。如果在東陸沒有認識姬野……如果沒有他,我已經死了好幾次。”阿蘇勒笑笑,“但我現在已經長大了,怕的東西不多了。”


    “時間不多啦,下一次我再來和阿媽說話。”阿蘇勒說著,站起身來。


    他從地上撿起那個布娃娃,拍去上麵的塵土,放進勒摩的懷裏,摸摸布娃娃的頭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就代我陪著阿媽吧。”


    布娃娃縫成的時候就是個歪嘴,此時還是歪嘴,倒像是衝阿蘇勒比了個鬼臉。阿蘇勒笑笑,覺得自己還真是有些孩子氣。他俯下身,緊緊地擁抱了母親,親吻她的頭發,轉身出帳。


    那個小女奴居然沒有離開,在帳篷外的風裏凍得哆哆嗦嗦,抱著胳膊跳腳。


    “你怎麽沒走?”阿蘇勒問。


    “側閼氏這裏隨時離不開人,”小女奴說,“我也不能叫大那顏找不著我。”


    阿蘇勒摘下自己肩上的貂氅披在小女奴肩上,小女奴瞪著眼鏡,也不敢推拒,也忘記了道謝。


    “你叫什麽名字?”阿蘇勒問那個小女奴。


    “我叫烏雲。”小女奴怯怯地說。在蠻語裏,這是智慧的意思。


    阿蘇勒微微點頭,“烏雲,你守在我母親身邊不要走開,如果城破了,有青陽人來這裏,你就告訴他們這裏住的是蒙勒火兒·斡爾寒的女兒。記住了麽?”


    “記住了。”烏雲點頭。


    “謝謝。”阿蘇勒把長刀插在腰間,迎著朔風離去。


    烏雲站在帳篷前,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小。走到那個岔道口的時候,阿蘇勒忽然駐足,回身眺望。風在呼嘯,風裏的人影屹立不動。烏雲心想這個大那顏這是奇怪,心裏似乎總有許多事情,卻偏偏都不說出來。她揪緊了身上的貂氅,又想無論怎樣,大那顏還是個好人呐。過了很久,阿蘇勒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金帳前點著火堆,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靜悄悄的看不見人。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武士看見旭達汗的人頭後都散去了。巴魯巴紮兄弟吧莫速爾家的武士都派了出去,一個一個寨子通知旭達汗的死訊。金帳宮的武士女官們也都跑回自家的帳篷,誰都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後一夜,應該和家人在一起。


    阿蘇勒踩過那些屍體,走到空地中央的鼓架上,抬頭看著夔鼓。這麵漆黑的巨鼓可以召喚北都城裏素有的人,是他爺爺在天拓海峽捕殺異獸“夔”後剝了皮製成的,現在他的爺爺已經死了。他輕輕的撫摸著鼓麵,夔的皮堅硬如鐵,冰著他的手。


    “阿蘇勒,城裏的局麵已經控製不住了。你快走吧。”阿摩敕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阿摩敕?”阿蘇勒回頭,“你怎麽在這裏?”


    “我一直在等你。”阿摩敕說,“幾家開戰,驚嚇了城裏的平民,又有武士趁機搶劫、殺人和淩辱女人,所有人都瘋了似的,覺得反正活不下去了,不如由著性子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也不過是死。東西南三麵的城門被打開了,有人拚命往外逃,但是被朔北部三個千人隊擋住了路,死了很多人,十個裏麵隻能逃掉兩三個。現在三個城門都已經在朔北部控製下,他們隨時可以進城,不過現在還留在城門外。”


    “狼主要從北門進城,或者他在等我們獻城。”阿蘇勒說。


    “阿蘇勒,走吧,憑你,要殺出去不難……其他人……反正狼主總不能殺了他自己的女兒……”阿摩敕說。


    “你呢?”


    “我?”阿摩敕一愣,搖搖頭,“我大概不會死吧,我是個巫師,各部交戰總不殺巫師的,前次狼主也沒下令殺我。”


    “蘇瑪呢?”


    阿摩敕這一次沉默了。


    “還有大合薩、巴赫巴夯將軍、姆媽、不花剌將軍,好多好多人,他們怎麽辦?”阿蘇勒看著他。


    “阿蘇勒,別背那麽多事啊,你會累死的……”阿摩敕低聲說。


    阿蘇勒不答,拍了拍阿摩敕的肩膀,“幫我個忙好不好?”


    阿摩敕挺了挺胸,“我能幫你什麽?你隨便說。”


    “酒窖裏還有些酒,大概幾十壇,你你幫我搬出來,就放在火堆那邊,我去後麵把羔子搬過來,哥哥他們準備的,都洗剝幹淨了,還沒來得及烤呢。”


    “這……”阿摩敕瞪大了眼睛。


    “今晚是烤羔節啊。”阿蘇勒說,“吃羔喝酒的日子。”


    等到阿摩敕費盡力氣把酒窖裏最後幾十壇古爾沁烈酒都搬了出來,阿蘇勒已經在火堆邊架著鐵叉烤羔子了,足足四五十個羔子,在火堆上架起一排來,阿蘇勒在鐵叉中跑來跑去旋轉它們,看見阿摩敕扛著酒壇過來便對他招手,“快過來幫幫我,容易烤焦了。”


    阿摩敕不想什麽別的了,跟著阿蘇勒在鐵叉中跑來跑去。阿摩敕知道自己勸不出什麽結果,這個夜晚阿蘇勒好像忽然長大了,眼神平靜而堅定。他聞著空氣裏的焦香味,漸漸地也不再畏懼。他很久沒吃上羔子肉了,如果真的明天就要死,今晚飽餐一頓也不賴。


    “還留著這樣的好酒好肉!”他罵一聲,咽了口唾沫。“死了好,留下來給我們吃!”


    阿蘇勒笑笑,“我烤得怎麽樣?”


    “你會烤羊我可沒有想到,以前你在北都城,不是頓頓飯都有人伺候你吃麽?”阿摩敕說。


    “我在南淮城學的,我有個朋友叫姬野,總叫我一起去偷肉店裏宰好的小豬,弄點木炭就考起來,往上麵撒香料的細末兒,烤完一刀切兩半,一人一半吃。”阿蘇勒淡淡地說,“後來我們又有了一個叫羽然的朋友,就得切三塊,還有個叫息轅的朋友有時候也來湊熱鬧,一頭小豬就不夠吃了。”


    “烤那麽多羔子今晚找誰一起吃?”阿摩敕問,“我去找巴魯巴紮?”


    “不用,誰路過,就找誰來吃。”阿蘇勒笑笑,“燒羔節,要成年的男孩子就該有肉吃有酒喝。”


    “那邊就有一個。”阿摩敕指了指不遠處。


    阿蘇勒望過去,那裏站著一個身量小小的大男孩,大概十六七歲。比阿蘇勒略小一些,看衣服像是個奴隸,大概是聞到了烤羔子的香味過來的,盯著鐵叉上的羔子吞咽著口水,卻不敢湊近。這邊滿地都是屍體,兩個貴族年輕人跑來跑去地烤羔子,看起來確實夠詭異。


    “你餓麽?”阿蘇勒放聲問。


    奴隸點了點頭。


    阿蘇勒拾起一柄鐵叉,“來,吃口肉,要能喝酒的話,還有古爾沁酒。”


    “古爾沁酒?”奴隸搖搖頭,“我是個奴隸。”


    “木黎將軍以前也是個奴隸。”阿蘇勒說,“我和你分一隻羔子,嚐嚐我的手藝。”


    奴隸猶豫著,連吞了幾口口水,裹著羊裘縮在寒風裏。


    “這邊還能烤火,”阿蘇勒說,“如果明天就得死,今晚吃一隻貴族烤的羔子又能怎麽樣?”


    奴隸放下了顧忌,上來就接過阿蘇勒手裏的羔子,一口咬下,油從焦黃的肉裏溢出來,滿嘴都是香味。他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頭,痛的直打顫。


    把那口肉舒舒服服咽到肚子裏,奴隸才抬起頭來看著阿蘇勒,“謝謝……謝謝!”


    阿蘇勒拎過去一隻酒壇給他倒了一碗酒,接過他手裏的羔子,自己也咬了一口,點了點頭,“還行,火候正好。”


    奴隸搓了搓手,“我直接咬了,不幹淨……沒關係麽?”


    “沒關係。”阿蘇勒嚼著嘴裏的羔子肉,含糊不清地說。


    奴隸不知道這個年輕貴族的身份,仔仔細細端詳著阿蘇勒的臉,最終他沒從那張臉上找到一點點的偽善。她心裏充滿著前所未有的大膽,接過阿蘇勒手裏的羔子又是一口痛痛快快的咬下,就著一碗古爾沁酒,大口地吞咽。阿蘇勒和他相視而笑,火焰驅走了嚴寒,羔子肉填滿了肚子,烈酒讓人胸膛裏像是燒著一把火,渾身的血脈都張樂開來,奴隸臉上泛紅,開懷地笑,露出發黑的牙齒。


    “你多大?”阿蘇勒問。


    “十七歲。”奴隸抹抹嘴。


    “成年了啊,過過燒羔節沒有?”


    奴隸搖搖頭,“貴族才過這節,我是個奴隸,成年就成年,沒什麽人管我們的。”


    “你有朋友麽?”


    “有,我們差不多大的有十幾個,都是給主子放牧牛群的。現在主子覺得天都塌了,不管我們了,我們住在不遠一個沒人的帳篷裏,餓得不行了出來找點吃的。”


    “幫我個忙,叫你的朋友一起來吃肉喝酒,隻要他們願意。”阿蘇勒說,“去城裏隨便找些年輕人,告訴他們這裏有燒羔節的酒和肉,如果他們願意,就過來。”


    奴隸遲疑著抓抓頭,“這也行?”


    “行。”阿蘇勒說。


    奴隸跳了起來,拍了拍身上,裹緊羊裘,“我知道了!我去去就回來!”


    奴隸剛出門,巴魯和巴紮帶著一群莫速爾家的年輕人就湧了進來,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一起把那些屍體拖到後麵,埋進雪堆裏吧。”阿蘇勒挼起袖子,“然後我們回來吃肉喝酒,巴魯巴紮,你們也都沒過過燒羔節吧?成年的時候,我們都在東陸。”


    巴魯上前一步抓住阿蘇勒的腕子,“主子這些事情可不能要你動手,我們去做就可以了。”


    阿蘇勒撥開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平靜的說,“不,一樣的,我們都是一樣的。”


    他轉過身,抓住一具屍體的兩條腿往金帳後拖去,巴魯想要阻止,可是說不出話來,阻止的手伸到一半就懸在空中了。


    “哥哥,主子這是怎麽了?”巴紮湊上來問。


    巴魯搖了搖頭,也蹲下身抓住一具屍體的兩條腿,默默地做起活兒來。他侍奉這個主子十年了,最初他決心要為這個主子拚命,是因為主子的善良,而非他的威嚴。在巴魯的心裏,阿蘇勒從來不是一個施威壓人的主子,他是一個總想保護別人的少年,雖然自己還需要巴魯巴紮的保護。而從現在開始,阿蘇勒·帕蘇爾真的是他們的主子了,他們要聽從主子的命令,主子現在要帶著他們吃羔喝酒,主子也將帶著他們去衝鋒陷陣。


    一個細瘦的人影站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裏,看著那些年輕人匯聚在一起,開始是三三兩兩,後來是幾十人,再然後是幾百人。有奴隸,也有普通的貧民,還有莫速爾家的貴族武士們,他們都餓了好些天了,沒能吃上肉。肉香和酒香讓他們的神經鬆弛,篝火讓他們的身體恢複了暖意,幾碗酒下肚,他們的眼睛亮了起來,有了笑容,爭搶著羔子,爭搶著酒壇。


    在這個城之將破的夜晚,金帳前的這片空地仿佛沙漠上的綠洲一般充滿了幸福,吸引越來越多的人來這裏落腳。


    他們開始大聲地笑了,在這個寂靜如死的北都城裏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聽見這麽暢快的笑了?也許是一兩個月,可讓人感覺是幾年幾十年。那些年輕人的笑總是那麽有感染力,仿佛晨光,滿是勃勃生發的元陽之氣,讓遠遠聽著的人也幸福地想要流出淚來。每個人的少年時,大概都曾這樣,在最難最險的時候,隻要有好朋友在身邊,便也能哈哈大笑,不顧明天也許會死去。


    一個年輕的奴隸和人賭酒輸了,跳到火堆邊,扔掉了身上的羊裘,跳起舞來。他的舞姿簡單有力,身體的每個關節都打開,仿佛策馬急行,又仿佛臨陣揮刀,可他的雙手又在空氣中做出托舉的動作,似乎要抱著他心愛的女孩的腰把她高高舉起。他呼吸寒風,卻不再畏懼嚴寒,精悍的身體上掛著一粒粒汗珠,反射星星點點的火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他們手拉著手圍繞火堆旋轉,讓人們想起太古時代草原人最初在這邊土地上的時候,他們手拉著手舞蹈,祈求上蒼,給予他們一個幸福的來年。


    遙望的人雙手合十,望著漆黑的天空,無聲地祈禱著,風吹起她鬢邊的長發,她的眼瞳清澈。悲傷又欣慰。她的眼裏流動著暖意,此時此刻她願意相信那居於雲端之上的盤韃天神雖然握著屠刀,卻也有一顆偶爾會萌發出憐憫的心,她祈求他帶他們度過這個哀傷的時代。


    火堆邊有一個和她有著一樣眼神的青年。他沒有加入舞蹈,始終坐在角落裏。他不吃東西,也不喝酒,看著那些年輕人舞蹈,清亮的眸子裏滿是火光,唇邊帶著淡而又淡的笑,像是他們的兄長。


    “阿蘇勒。”遙望的人呢在心底極深的地方喊他的名字。十年時間可以讓美人的眼角生出皺紋,讓男孩光潔的下巴生出胡須,但是沒有改變他孩子般的側臉。她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心裏雀躍,悲傷又歡喜。


    “主子,說點什麽吧?”巴魯說,他和阿蘇勒背靠著背。


    “說什麽?”


    “主子,我這樣心思遲鈍的人也應該知道你是有話要說,大家都知道。說吧,我們等著聽呐。”巴魯淡淡地說,看著醉酒的阿摩敕圍著火堆跳起來,搖晃滿頭長發,倒像是他的老師祭祀時的瘋顛顛的模樣。巴魯無聲地笑了起來。


    “巴魯,你現在很像你大伯啊。”阿蘇勒在自己的碗裏倒滿酒,站了起來。


    歡騰的場麵平複下來,篝火劈裏啪啦地響著,年輕人們都不說話,也不笑,看著剛才那個忙著給大家倒酒烤羔子的貴族青年走到一塊巨石上站著。


    “今天是燒羔節,是你們成年的日子,我十八歲,前年就該成年,那時我還沒能回家,沒有喝上這碗酒。”阿蘇勒說,“那時候我在東陸南淮城,你們中很多人沒見過我,現在,你們該知道我的名字了。”


    年輕人們驚訝地互相看看,卻都沒說話。阿蘇勒·帕蘇爾,北都城裏唯一的一位大那顏,從前的世子。這位尊貴的貴族沒給奴隸和普通人留下太多的印象,在他或聰慧或武勇或堅毅的哥哥們掩映下,這個孩子從沒有獲得過眾人的目光。他像是僅僅存在於大家計數老大君有幾個兒子時,人們會說,小兒子就是世子阿蘇勒了。他惟一一次震驚草原是他和朔北人的一戰,有人說他和傳說中的欽達翰王一樣流著珍貴的青銅之血,是他在亂陣中斬殺數百人衝到狼主麵前幾乎得手。可那一刻的光輝又被那場戰鬥的慘敗遮掩了,太多的男人死在戰場上,北都城裏的人們隻顧得上悲痛,沒多少人去想那個倒在狼主麵前的、年輕的身影。


    “如果你們的兄弟跟著我上過戰場沒能回來,”阿蘇勒低下頭,抿著唇,“很對不起,如果你們有人要罵我,先罵好了,罵完我再說。”


    沒有人說話,幾百雙眼睛看著他。


    “好,”阿蘇勒點點頭,仰望夜空,“我是阿爸最小的兒子,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年。我有四個哥哥,他們都比我優秀,無論怎麽長大我在自己心裏還是個孩子,因為我永遠比他們小啊。”他笑笑,“習慣了當小孩就從來不會真的想要負起什麽責任,悲傷的時候就會大哭,要麽自己一個人掉眼淚,說著要保護身邊的人,卻沒有力量那麽做,有些事不敢麵對,就總是躲著。現在想想自己小的時候,真是個很任性的小孩啊。有一次我和阿爸說他不該滅了真顏部,說著說著就放聲大哭,因為想著在真顏部的朋友們都死了,真是難過啊,那難過恨不能殺死我。可我那時候不會看我阿爸的眼神,我阿爸也很難過,他心裏的難過也恨不能殺死他。他說我的表格伯魯哈·枯薩爾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會舍了命去換的人。可他沒有辦法,他要守護青陽部,他不能由著自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他輕聲說,“後來有一次我想起那次阿爸的臉,又憔悴、又疲倦、又蒼老……可我隻會大哭,我的三哥旭達汗說得對,哭有什麽用?哭救不了任何人,隻是懦夫的發泄。我哭得很傷心,可是我在真顏部的姆媽訶倫帖還是死了,直到今天我都沒幫她做什麽。”


    阿摩敕的酒略略地行了,他摸著自己的心口,覺得那裏有一股酸楚在無聲地流動。


    “阿蘇勒,何苦對自己那麽苛刻呢?”他想說,“你已經盡你的力了。”


    可他不能這麽說,如果阿蘇勒不姓帕蘇爾,那麽他可以接手自己已經盡力的事實。但是帕蘇爾家的男人,總要一個接一個地握著青陽的旗,守著這座城。失敗的人,都是可恥的人。


    “現在我阿爸死了,你們也該知道了,我的哥哥們也死了,我的二哥瘋了,斷了腿。我才忽然發現自己必須長大。我今年十八歲,是帕蘇爾家最後的男人,我不能再等著別人幫我,因為他們都不在了。我也不能哭,如果我也哭,那我阿媽該怎麽辦?”阿蘇勒說,“所以,今天也是我長大的一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就要天亮了,我有一個最糟糕不過的消息,朔北狼主將在天亮攻城。他已經仿照遜王的做法在城外插下了紅旗,旗圈裏的人都要死去。即使有逃脫的,他們也會追殺他到草原盡頭。朔北狼主是我的外公,可我知道他是為複仇來的,他要用這座城裏所有人的血,祭奠三十年前死在我阿爸手裏的狼騎兵。”


    年輕人們緊張起來,風吹到他們身上,他們感覺到了寒意。再過一個對時,天就會亮,那時和風一起來的,還有朔北人的馬刀。


    “我就要出城去,現在。在狼主以為北都城裏已經沒有人敢和他對敵的時候,埋伏他。我試著做過一次,但我失敗了,死了很多人,不花剌將軍的箭還是沒能射到狼主的身上。但我仍要再試一次,因為我想不到別的辦法來保護這座城。為了保護這座城,已經死了很多人,包括我的哥哥們……讓我知道親人在懷裏慢慢變冷的那種感覺。”阿蘇勒掃視他們每個人的眼睛,“我希望有人能跟我一起去,我不能保證成功,更不能保證你們會活著回來,所以我絕不勉強。可我自己是一定要去的,即使隻有我一個人,因為我長大了,我要像一個真正的男人那樣活著。我要保護我的家人和朋友,如果有人想傷害他們,就得先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要成為英雄,先要當一個真正的男人。”


    他解開領口,扯斷脖子上那根銀鏈子,把上麵穿著的指套戴在拇指上,高高地舉向天空,“我們這樣的人,在東陸被叫做‘天驅’,這種時候,我們總會說,‘鐵甲依然在’。”


    他深深吸了口氣,以漆黑的天空為背景,仰望他的指套,低沉地說:“鐵甲,依然在。”


    “依然在!”忽然有人回答他。


    人群裏,一個莫速爾家的年輕武士把手高舉過頂。他的神情堅毅,拇指上也閃爍著鐵青色的光芒。巴紮吃了一驚,他記不起那個年輕人的名字了,他秘密聯絡少年時交好的夥伴要闖入“鎖龍廷”時,那個年輕武士聽到了消息自薦而來。殺向“鎖龍廷”的一路上,年輕武士一直提刀緊緊貼著巴魯,保護著他的側翼。


    “鐵甲,依然在。”巴魯高舉了手。


    “鐵甲,依然在。”巴紮也舉起了手。


    阿摩敕感覺到那股噴薄而出的熱氣衝散了所有的酸楚和無力,占據了他的胸臆。他不知道那五個字意味著什麽,可是看那四個人說起時的表情,覺得那也許是一段咒語,或是一段舊時兄弟的盟誓,又或是一句舊日情人相愛時的低語,經過了許多年,知道蒼老發黃,再次提起的時候,仍舊能感到悸動穿越時間而來。


    他也想舉起手來,又有些猶疑。四周靜得足以聽見木柴燒裂的劈啪聲,幾百個人左顧右盼,隻有那四隻鐵鑄一樣的手臂指著天空。


    “鐵甲依然在。”忽然有個努力用力舉起胳膊,他的眼裏跳蕩著火星。


    “鐵甲依然在。”又有人舉了手。


    隱隱有一道閘門被打破了,越來越多的人舉起了手,他們的聲音一個比一個大,那些流動在胸臆間的火焰爭先恐後地噴薄四射。幾十幾百人的眼裏跳蕩著火星,有人跳了起來,在半空中有力的揮拳,仿佛要捶打天空。


    “鐵甲依然在!鐵甲依然在!”阿摩敕跟那些年輕人一起揮舞手臂。他正感受著二十幾年生命裏從未感受過的歡樂,他用力地看周圍每個人的眼睛,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是何等的開心。


    他忽然發現自己身邊就是第一個過來的年輕奴隸,他正上上下下打量著自己。


    “您是個巫師吧?”奴隸說。


    “那又怎麽樣?”


    “您也要一起出城作戰麽?我聽說……巫師都是很虛弱的人啊……”奴隸頭看著阿摩敕的臉色。


    “你要小看我麽?”阿摩敕愣了一瞬,瞪著眼睛大聲喊,他捋起衣袖露出還有點肌肉的胳膊,“看看,我不是什麽虛弱的人!”


    奴隸看他認真,嗬地笑出聲來。阿摩敕瞥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不禁也笑了。他們同時舉起手裏的羔子腿,像是碰杯那樣撞了一下,狠狠地一口咬下。他們周圍呼喝聲如潮水般漲落……


    “我要走了。姬野,羽然,你們都在很遠的地方,用盡全力生活,等著我們重逢的那一天吧?”阿蘇勒對這天空舉起酒碗,“我也是一樣的,我心裏……很想再見到你們啊!”


    這一刻,穿越上千裏的海洋和土地,東陸中州高原上,十九歲的年輕人靠在黑馬的身上,仰望星空,懷抱著烏金色的長槍。


    他的身後,蒼藍色的旗幟下,老人坐在火堆旁彈奏著斑駁的阮琴。


    “阮是蠻族流傳過來的樂器麽?”年輕人問。


    “是啊,在蠻族那邊,會用馬鬃揉弦,那樣琴聲就蒼涼些,據說是種人人會彈的樂器。”老人摸弄著弦隨口說。


    “我在那邊有個朋友,他大概也會。”年輕人看向北方的天穹,輕輕地笑了。


    阿蘇勒一口飲盡了碗裏的古爾沁烈酒,抹了抹嘴,隨手把碗摔碎在一塊石頭上。


    幾百隻碗被摔碎在石頭上,幾百雙年輕的眼睛看著阿蘇勒跳下巨石。他走向鼓台,撫摸著燮鼓鋼鐵似的鼓麵,那是他爺爺留下的東西,欽達翰王的原意就是“戰鼓王”。他把那麵沉重的巨鼓扛上肩頭,走下鼓台跨上馬背,用力拍擊鼓麵,“出發!”


    燮鼓沉雷般的巨響裏,他迎著瑟瑟寒風,待著他的數百人開拔。


    走出大門的時候,他仰頭看那個被挑在旗杆上的人頭,那是如今北都城裏人盡皆知的叛徒和篡權者旭達汗·帕蘇爾。人頭亂發飛舞,然而神情安靜,低垂著眼簾,比生前還多了些清秀。看著看著,阿蘇勒微微地一驚,覺得那顆蒼白的人頭睜開了眼睛,正默默地眺望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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