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夜半。


    不花剌坐在自己的帳篷裏,輕輕地撫摸著新弓的弓弦,等待著那聲音。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穿好甲胄,給木黎留下來的那匹透骨龍喂足了草料,把木黎留下來的狼鋒刀插進自己的刀鞘,用破甲箭裝滿父親傳給他的箭囊,給一張新選的好弓緊好弦,上好油。他隨時可以衝上戰場,隻等夔鼓敲響。


    今夜北都城裏能上陣的男人都不會入睡,都在等待。這可能使他們最後一個獲勝的機會,必須盡早決戰了,備戰消耗了大量的糧食和馬草,剩下的儲備已經越來越有限。


    距離黎明大約還有一個對時,不花剌猜測決戰的時間會是淩晨。這次出戰的準確時間沒有向任何人公布,應為擔心消息外泄。貴族們和將軍們心照不宣,木黎的慘敗源於被白狼團埋伏,有人泄露了木黎的戰術,而且在北都城裏的地位不低。木黎已經小心地保密,直到出戰前一刻才下達各種命令,能夠準確知道最終決戰地點的,不會是一般人。


    入夜前,大君忽然派人賞了鬼弓一千人五百隻羊和兩百壇古爾沁烈酒,如今羊肉和烈酒的香氣正飄在這間帳篷裏。不花剌知道這是為什麽。因為他們這些人能活著回來的可能不多。


    這兩天他在腦海裏不斷勾勒那戰術的最後一瞬,左峰的虎豹騎大隊忽然崩散,在白狼團最驕傲最狂妄的時候。一千個黑衣的射手從崩散的左鋒裏突出,直插白狼團的心髒,蒙勒火兒所在的位置,破甲箭如同低飛的蝗群。對方會用弓箭和回旋的鐵斧反擊,他多年來的兄弟會一個接一個從馬背掉下,他們就像一支鐵箭,射到了堅硬的甲胄上,不斷鑽入,不斷磨損,隻需在箭鏃磨損之前鑽透那甲胄,就是勝利。


    不花剌希望射出最後一箭的是自己,即便隨後他就會死在敵人的箭下。他不畏懼,而他想用這一戰為那個死去的老奴隸,還有他的三千個孛斡勒證明些什麽。


    他記得那一刻他撲向那個老人,想要大吼些什麽,可已經來不及了。那腔噴湧的頸血襯著蒼白的天空,華美而悲傷。


    不花剌深深的呼吸,不想在決戰前總想著那些令人難過的場麵。


    帳篷簾子被人掀開了,一個人影閃入,“不花剌將軍,請帶著你的鬼弓出北城門整隊。”


    那是阿蘇勒大那顏的一個伴當巴魯,如今已經是北都城裏出名的武士了。


    “不是會擊鼓麽?”不花剌起身。


    巴魯把一隻金箭遞給不花剌,“出城的命令由我一一送給各位將軍,前後時間不同,所有人都整隊完成,才會擊鼓出發。”


    “擔心消息外泄?”


    巴魯點了點頭。“不要點太多火把,能看清就可以。”


    不花剌為首,一千名鬼弓組成的騎隊在北都城的馬道上行進。整個北都城都在沉睡,但是男人們都已經策馬離開了寨子,他們竭力保持安靜,馬蹄上都裹了棉花和皮子,人馬都銜枚,不打很多火把,見麵也不招呼。越來越多的旗幟匯集過來,不同的家徽,不同的顏色,武士們以眼神致意,向著北門方向前進。


    不花剌覺得振奮,摸了摸箭囊裏那些危險如毒蛇的破甲箭。他從這沉默的行軍中到希望,他們現在就像潛行的刺客,等著朔北人發覺他們開始進攻時,想必會大吃一驚,措手不及。


    大軍開至北門外,在巴魯和巴紮的指揮下部署在各自的位置,不花剌從未見過草原人列這麽複雜的陣,每一個細節似乎都飽含深意。他瞪大了眼睛,竭力想從中領會什麽,但腦子裏一團亂糟糟,就像要用武士粗糙的大手去解開一個糾結的絲線團那樣,無從下手。


    紫黑色的驪龍走到他身邊停下,一身甲胄的阿蘇勒和不花剌對視一眼。


    “大那顏也親自出戰?”不花剌說。


    “我的老師說,真正的將軍從不在陣後,因為不在戰鬥最激烈的地方,聞不到戰場上的血味,看不到一個個人倒下,就不能理解戰場,下的命令也就靠不住。”阿蘇勒說,“如果被姬野知道我坐在城裏指揮,他會嘲笑我的。”


    “姬野?”


    “我的一個好朋友,就是來劫法場救我的那個家夥。”阿蘇勒笑笑。


    不花剌點點頭,“大那顏會在什麽位置?”


    “我會在中軍,帶領鐵浮屠和哥哥給我的一萬騎兵,等我們前後軍被切斷,我會帶隊往前衝。”


    不花剌吃了一驚,“不行!那是最危險的位置,如果大那顏有事,誰來指揮?”


    阿蘇勒搖搖頭,“一旦開戰,依這個陣型,我們就不需要指揮了,沒有人能指揮得過來。敵人和我們都會陷入混戰,每一部都會分散,兩軍被互相切割開,隻要將軍能夠在準確的時間突入,直插白狼團的陣心,我們就有獲勝的希望。”


    不花剌沉默了一會兒,“大那顏,縱然你不怕死,也不必這樣。你不是一般武士,你是帕蘇爾家的後代,原本能當上大君的人。”


    阿蘇勒低頭,笑了笑,“我這樣的人,當大君,不是會害了更多人麽?我也不是不怕死,但是我這樣年輕沒經驗的人,如果不在那個位置,憑什麽讓大家都相信我呢?我需要大家都相信我,如果大家心裏懷著疑惑,我們的希望就沒了。”


    他仰起頭,對著黑沉沉的天空吐出一口氣,“姬野說我總是沒信心,覺得自己什麽用都沒有。有這麽一個機會讓我覺得自己有用,我是很開心的。”


    “那些是白狼麽?”阿蘇勒遙遙指著北麵。


    天空已經微微地發白,以不花剌銳利的鷹眼,隱約前方幾裏的地方有些黑色的影子逡巡著。


    “是,是白狼,是趁夜出來啃食屍體的,”不花剌看了很久,點了點頭,“一般主人不會跟著,那些畜生應該不會發現我們是在列陣。”


    “嗯,最好敵人沒有察覺前,我們已經逼近他們的營地,這樣他們來不及設置什麽埋伏,”阿蘇勒說,“營地的位置絕對可靠麽?”


    “絕對可靠,台納勒河一戰後,我們有個出色的斥候藏在雪地裏,跟隨後撤的朔北人,摸到了他們營地位置。這些天我們一直派人悄悄地監視著。”


    阿蘇勒微微點頭,又皺了皺,“有點奇怪……為什麽我覺得今天來吃屍體的狼比以往要多不少呢?”


    不花剌跳上馬背觀察遠處,一一點數那些黑影。他心裏湧動一股難言的不安,阿蘇勒說得沒有錯,以往城外吃屍體的狼最多隻有百十匹,而此時那裏遊蕩的影子至少有兩三百,而且還在增加。黎明已經到來,天空一片暗白色而草原一片漆黑,地平線漸漸地清晰如刀刃,不花剌親眼看著一匹又一匹馳狼的影子躍上地平線,加入那個啃食屍體的狼群。他估計狼群的數字已經超過五百匹的時候,意識到出了問題。


    “大那顏!回撤吧!此時不能出戰!”不花剌回頭看著即將成形的鋒矢之陣,“有什麽不對!狼太多了!”


    “我知道,你看那裏。”阿蘇勒臉色微微發白,指向遠方。


    不花剌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心底一股寒氣翻湧著上來,嗆到他的喉嚨裏。那是一個比其他巨狼都更高、更魁梧、更威嚴的影子,正以帝王般的姿態踏上地平線,它走得緩慢而有力,每一步都踩得雪花飛散,它在風裏抖動身體,馬鬃似的長毛像是戰旗般飛動。它的背後,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它的背上,坐著一個黑色的人影,隱約可以看見那人的手中,提著森嚴的大鉞。


    狼中的皇帝站定了,仰著頭對著初升的太陽發出了吼叫。所有的狼都向它靠近,跟著它嘶吼起來。整隊中的青陽武士們都怔住了,狼吼聲海潮般湧來,像要將他們吞沒。


    數百匹數千匹的狼狂奔著登上高地,和先前啃食屍體的狼群匯合,跟著狼群出現的,是提著戰斧和巨鉞的男人們,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跨上狼背。第一個出現的男人把一杆破碎的大旗用力插入雪地,旗杆沒入了小半,騎狼的男人們在那麵旗下匯合。


    “白夜蒼狼旗,”不花剌覺得自己心底的恐懼像是個水泡那樣幽幽地從極深處浮了起來,“那是朔北狼主!整個白狼團都在那裏!”


    九王厄魯策馬疾馳而來,“回撤!回撤!不能進攻!他們已經有了準備,我們進攻的時間被他們知道了!”


    阿蘇勒的臉色蒼白,嘴唇微微抖動,搖了搖頭,“不能回撤。”


    “這不是作戰的時候!”九王焦急而憤怒,“你和蒙勒火兒對麵過麽?那不是人,是一個魔鬼!”


    “來不及了,”阿蘇勒指向後麵的北都城門,“我們在城外足有三萬人的軍隊,都要通過那個城門,我們就算從現在開始回撤,也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撤進城裏。我們一大半人還沒進城的時候,白狼團就會從我們的背後殺到,如果我們殿後的人擋不住白狼團,狼群就會跟著潰退的人進入北都……狼進了北都,結果會怎樣?”


    “內奸!”九王低吼,“第二次!我們被出賣了!”


    青陽軍中一陣騷動。


    三人一齊看向遠處,那裏又多了一麵大旗,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之下,朔北部的騎兵們正在匯集,那些雄峻的薛靈哥戰馬圍繞著黃金蒼狼旗小跑,這個圓形的騎兵大陣漸漸從幾百人變成上萬人,武士們奔馳著,狂呼著,和不遠處沉默如生鐵的白狼團鮮明對比。


    巴赫、巴夯和木亥陽都策馬而來,青陽部的將軍們都已經明白了眼前的處境。他們不必交談,隻用焦慮的眼睛交流,而後一齊看著阿蘇勒。


    阿蘇勒低著頭,沉默良久。


    “關閉城門。”他下了決心,抬頭環顧四周,“仍舊按照原來的戰術,和朔北部在城外決戰。”


    將軍們彼此間對視幾眼,一齊躬身向阿蘇勒行禮。他們都是見慣戰場的人,隻要稍微思考,就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


    “總說要為青陽盡忠,卻沒有想過真要盡忠的一日是這樣的,”九王清冷的臉上漠無表情,“我們這些人,也曾在戰場上為了戰功而爭奪,以往相處算不得融洽,今天卻要一同打這場沒有退路的仗。我隻能希望諸位都竭盡全力。”


    “是!”所有人同聲回答。


    “其實我一直不喜歡木黎,”九王低低地歎口氣,“但現在我很想他在我們中間。”


    他掉轉馬頭奔向自己三千虎豹騎組成的本隊,其他將軍也各自散去,隻留下阿蘇勒和不花剌並騎而立。


    “大那顏是還有什麽吩咐麽?”不花剌說。


    “前天我在城牆上跟將軍說的,隻有你和我兩個人知道,每個人都知道我們要采用‘穿心’戰法,卻不知道最後一擊是將軍。”阿蘇勒低聲說,“知道的隻有你和我。北都城裏一定有內奸,但是這個消息不會泄漏,除非內奸是你或者我。”


    “這種局麵下仍舊要在萬軍中刺殺狼主?”不花剌微微點頭,“好!”


    “我會切開呼都魯汗的騎兵大隊,如果我能行,我就斬斷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阿蘇勒伸出手,看著不花剌,“白夜蒼狼旗,就交給將軍了。”


    不花剌看了這個年輕人一眼,忽然想起前一次戰前和他握手的是那個枯瘦的老奴隸木黎,也是差不多的動作,眼神都有些像。他沉默了很久,伸手和阿蘇勒緊緊握住。兩人一齊用力,都感覺到對方手心裏的冷汗。


    不花剌看著阿蘇勒也撥馬離去,撫摸著透骨龍的長鬃,長長地吐息。


    “關閉城門!”阿蘇勒的聲音從陣中傳來。


    北都城的北門是一扇帶著鐵齒的銅製巨閘,在機括推動下緩慢地降下,鐵齒插入地下的鐵槽中,把內外完全封閉起來。城頭班紮烈帶領的武士們拉開了長弓,三千支利箭指向城外,城下這支軍隊一旦離開,就再也不能回來。混戰中即使是友軍靠近城牆,也會被亂箭射殺。


    虎豹騎和鬼弓這兩支訓練有素的軍隊還保持著平靜,但中軍有隱隱的不安湧動,交頭接耳的聲音不絕於耳。


    “開拔!”阿蘇勒下令。


    他不準備說什麽來安撫部下。這支拚湊起來的軍隊中有多達一萬人是臨時從奴隸和平民中選拔的青年男子,都位於中軍,對於第一次上陣的人而言,任何語言都無法讓他們減輕壓力,任何關於榮譽和責任的虎吼都不能讓他們忘卻恐懼,戰鬥開始的時候,他們將遭到最慘烈的屠殺,中軍將被生生地切斷。這是“碎箭”之陣中關鍵的一環。


    這就是戰場了,有些人必然死去,你可以憐憫他們,但是做不了什麽。因為每個人皆有自己的位置,也許下一刻,你自己就會死去。


    阿蘇勒對著灰色的天空大口地呼吸,想把心頭壓著的沉甸甸的石頭搬掉。


    難得冬日裏的南風天氣,青陽武士們處在上風口,漸漸強起來的風掀動雪塵向著下風口的朔北騎兵而去,這是有利的風向,他們行進著開始加速,駿馬的速度總給人以一往無前的勇氣,小跑之後的戰馬暖和起來,他們興奮起來,仰首嘶鳴,越來越快。


    風把大群戰馬的嘶聲帶到了朔北騎兵的陣地上,朔北騎兵們警覺起來,他們意識到青陽人並未喪失鬥誌,青陽人的陣形緊密地收縮起來,三萬匹戰馬結群衝鋒,左鋒是號稱草原上最強騎兵的虎豹騎,任何敵人都不能掉以輕心。朔北軍漩渦般的圓形大陣停止了轉動,陣形裂開了缺口,缺口對準正高速逼近的青陽軍鋒矢陣,像是一張打開的巨口要把它吞沒。


    “圓形陣變半月陣。”阿蘇勒在心裏說。敵軍中也有懂得東陸戰陣的人。


    他並不擔心,他也無需擔心。他的老師是息衍。東陸戰陣最強的人之一,那個曾在天啟演武中震驚皇帝的少年天才,那個總被用來和風炎時代李淩心對比的名將。阿蘇勒對於自己的師承充滿了自信。


    青陽軍的推進越來越快,戰馬們在滾滾的雪塵裏競相追逐,一片片鐵刀出鞘的聲音。中軍沒有經過訓練的新軍漸漸地跟不上衝鋒的節奏,年輕人們竭力鞭策戰馬,但是隊形漸漸地分散,這根“箭矢”的中段慢慢地脹大起來,越來越鬆散,在奔馳出三裏之後,整個隊形已經拉長了兩倍。


    這在阿蘇勒的預料之中,地勢更高的呼都魯汗也可以輕易地發覺這個陣形變化。他們不難猜到左右鋒的騎兵更加精銳,而中軍的訓練遠遠跟不上,正是青陽軍的弱點。


    朔北部的半月陣在變化,左右兩側向前伸出的月牙迅速地拉長,月形越變越大,數萬人的騎兵大隊從左右兩翼飛起,顯然是包抄的陣形。


    而白夜蒼狼旗被一名狼騎兵拔起,整個白狼團在戰鬥開始前高速地回撤,讓出了正麵的戰場給呼都魯汗率領的騎兵團。一切都和息衍在成帝三年那次陣法課上的說法吻合,這個被故意暴露出來的弱點在騎兵對陣時一定會吸引敵人兩翼包抄。而息衍也曾假想過他隻是耳聞從未親眼見過的狼騎兵,在阿蘇勒都不知道這支騎狼的軍隊是否真的存在於草原之上時,息衍就斷言它們不可能被用來作為正麵衝突的力量,因為他們太珍貴,經不起損失,而那些巨狼馱著人又缺乏久戰的耐力,所以他們勢必被用作奇兵。


    阿蘇勒的心中振奮,他走出成功的第一步了。他仰望天空,想著南淮大牢裏的那個男人,想著他的一顰一笑,插科打諢,卻在不經意間把自己最寶貴的知識種植在阿蘇勒和姬野的心裏,他期待那些種子萌芽生發,他期待學生們長成英雄。


    “將軍,要活下去啊,等我回去!”阿蘇勒無聲地說。


    他猛地拔出影月,長刀斜指前麵的天空,“前進!踏平他們!這是我們為青陽雪恥的一天!”


    “殺!後麵沒有我們的路!”左鋒的九王咆哮著,用兩柄戰刀在頭頂敲擊,發出刺耳的轟響。


    右鋒的木亥陽部也跟著把速度提到了極限,左右鋒都是極鋒銳的騎兵,他們進一步向著中軍收攏,戰馬之間是緊貼著奔跑,他們已經組成了無堅不摧的利箭,即將開始“穿心”。


    他們的前麵隻有兩個敵人,朔北騎兵後陣,黃金蒼狼旗下的呼都魯汗,更遠一些的,白夜蒼狼旗下的蒙勒火兒。


    這是一支要貫穿兩隻雄鷹的利箭,已經離弦,再不回頭!


    朔北騎兵陣的中部迅速變得薄弱,左右兩翼卻集中了最快的戰馬和最精銳的騎兵,如同張開又攏起的鶴翼,避過了青陽騎兵精悍的左右鋒,從中軍中部猛地插入。


    幾乎在前軍鋒線衝入朔北部陣地的同時,朔北部的兩翼左右交叉斬切,攔腰把那支“箭矢”從“箭杆”中部截斷了。新軍在少許的抵抗之後就被衝散,“箭”斷了,前後被分開來包圍。留在後軍機動的巴赫帶著莫速爾家的鐵騎兵突前,接替了新軍的位置,和朔北人展開了激戰。他必須堅持至少半個對時,這是阿蘇勒要求他的時間。前軍同樣被包圍了,人數占優的朔北人從四麵八方圍湧上來。


    左右鋒同時和朔北部騎兵衝撞上了,男人們在飛濺的血塵裏咆哮著揮舞戰刀。


    阿蘇勒眺望北麵,確定他和黃金、白夜兩杆蒼狼大旗的距離,攔在他正麵的是一萬五千人的朔北部騎兵,他需要突破這些人。他答應過不花剌要斬斷黃金蒼狼旗,這也將引發白狼團的衝鋒。他握刀的手燥熱,在大軍的咆哮聲中心跳加快。


    他距離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還有兩裏半的距離。


    比莫幹帶著貴族們衝上北都城的城牆。他們也都不知道出戰的具體時間,是在清晨的夢裏被城外震天的喊殺聲驚醒的。


    不同於台納勒河邊的戰鬥,雙方都已經熟知對方的兵力和裝備,這場戰鬥不需要任何的試探,從一開始就是全軍壓上。


    “被分成兩截了?”脫克勒家主人皺著眉,“這可是用兵的大忌啊。”


    “可能是故意的,”斡赤斤家主人搖頭,“後軍隻是在拖延敵軍的大隊,前軍集中了九王、木亥陽和大君親兵的優勢兵力,朔北部雖然人多,沒占優勢,而且我軍還有餘力。”


    “阿蘇勒在東陸學到了了不起的東西啊!”比莫幹讚歎。他清楚地看見前軍的左右鋒在朔北人的重壓之下仍在推進,急欲雪恥的虎豹騎選擇了精銳中的精銳出戰,每一人都勢同猛虎,這些倨傲的鐵騎兵並不真的在乎死在戰場上,他們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名譽,前次被白狼團驚馬而撤退,令這些凶悍的男人在家人麵前都抬不起頭來。


    “有希望,大君選對了領軍的人呐!”斡赤斤家主人點了點頭,“不過雖然有勇力,兵力和朔北部相比還差了一些吧?”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這句話可以留待我們拿下狼王頭顱的時候說。”比莫幹說。


    “拿下狼王頭顱?”斡赤斤家主人吃了一驚。在草原上,有人會想著如何擊潰朔北大軍,但是取下那個魔鬼般男人的頭顱,令人有一種近乎弑神的恐懼,是他從未想過的。


    “是,阿蘇勒要做的,就是這樣了不起的事!”比莫幹微微眯著眼睛,“如果我們猜測的內賊真的存在,那麽他就在我們之中,現在他已經知道我們的目的,卻沒有機會去告訴蒙勒火兒了!”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彼此對著眼神,彼此懷著猜測。


    “哥哥,阿蘇勒還真的不簡單!”貴木死死握著腰間“獅子牙”的刀柄,眼睛裏全是恨不得自己上陣衝殺的衝動。


    “是啊,站在城牆上往下看,他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旭達汗淡淡地說,而後他低低地歎了口氣。


    貴木覺察到哥哥的心緒不佳,一把按在旭達汗的肩頭,“若是哥哥你領軍,這仗能打得一樣漂亮,不……更漂亮!”


    “我不是為這些事煩心,”旭達汗撥開貴木的手,壓低了聲音,“我們這些流著朔北血的人,原本就隻能做看客。”


    “可阿蘇勒也有朔北血。”貴木反駁,“阿蘇勒在戰場上的經驗,怎麽比得上哥哥你,哥哥你可是在西麵迎擊過誇父軍隊!”


    “可是他很簡單啊,阿蘇勒是個內心很簡單的人,”旭達汗低聲說,“你隻要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想要什麽,擔心什麽,害怕什麽。所以比莫幹會相信他。”


    他注視著貴木,“你從我的眼睛裏能看出我在想什麽麽?”


    貴木愣了一下,撓了撓頭。


    “不,你看不出來的,”旭達汗幽幽地說,“有時候對著鏡子,我自己都看不出來。”


    他的歎息聲被城外高亢的喊殺聲吞沒了。


    阿蘇勒夾在騎兵中央,目測他與黃金蒼狼騎之間的距離,隻剩一裏半。


    他回憶著澀梅穀口和離國雷騎相遇的那場戰鬥,那是東陸名將和騎兵霸主之間的經典戰例,雷騎軍以名聞天下的“兩段衝”在大約五百步的距離上發起了猛攻,紅潮滾滾,勢如破竹。這是他唯一一次騎兵實戰的經驗,他在揣摩距離,猶豫著何時開始“破箭”,這是“破箭之陣”的第二步,由他親自領兵。


    一名虎豹騎策馬狂奔到他麵前,“大那顏,左右鋒損失已經過半!”


    以士氣支撐的左右鋒在損失過半之後無法堅持很久,阿蘇勒看了看自己馬後的巴魯、巴紮和哈勒紮,三個人同時對他點頭。


    “傳令左右鋒,準備‘破箭’!”他對虎豹騎下令,同時從袖口中取出了比莫幹給他的那枚飛虎紋的黃金令符,高舉過頂,“飛虎帳!準備衝鋒!”


    他背後的就是飛虎帳,青陽九帳騎兵中已經消失了很多年的一部,比莫幹恢複了這支騎兵,親手訓練他們,以他們為自己的親兵。此刻一萬個男人穿著一萬件東陸鐵鎧,握緊了一萬柄東陸淳國造的折鐵刀,這是一支生力軍,阿蘇勒一直謹慎地把他們保護在左右兩鋒之後。


    此刻從北都城的城牆上往下看去,青陽軍前部的“箭鏃”忽然裂開,九王部和木亥陽部的騎兵們分別向著兩側擠壓朔北騎兵,掃蕩開一條幾十丈寬的道路。“破箭”了的飛虎帳蓄積已久的殺氣噴薄而出,大那顏阿蘇勒·帕蘇爾一騎當先,一萬個披紅氅的男人隨著他拍馬舞刀,縱聲咆哮。


    朔北騎兵們為之色變。


    東陸離國的“兩段衝”在草原上被重現,一萬人分作前隊五千人和後隊五千人,中間相隔數百步,直取黃金蒼狼旗的位置。


    呼都魯汗立馬在自己的戰旗下,看著不遠處那支穿紅的青陽軍,正高速地撕裂朔北部的陣型,向著他逼近。


    他微微皺眉,他的兵力占優,但大部都用於剿殺敵軍的後軍,對著那些沒有戰鬥力的中軍展開屠戮,但是那裏的莫速爾家騎兵浴血死戰,朔北人一時還難以全殲他們,兵力陷住了,沒能及時調回來。圍困敵軍前軍的部隊則遭遇了極大的壓力,敵軍左右鋒都是極其精銳的騎兵,而青陽的領兵人物還在左右鋒後藏著一支生力軍,短瞬間占據了正麵的兵力優勢。


    “世子,危險!敵軍從正麵突破了!”護衛武士提醒他。


    “急於殺死我麽?”呼都魯汗低聲說著,抬頭看了看自己那麵織金的大旗,“還是我的旗幟太耀眼,就像燈火那樣招蛾子?”


    “世子,我們往後撤兩裏吧!”護衛武士說,“如果敵軍衝到麵前我們再拔旗後撤,會很倉促,若是真的被人奪了旗,那該多丟臉。敵軍不過是垂死掙紮,等我們的大部解決了敵人後軍再轉回來,我們就勝了。”


    “我可以暫時後撤,但是我的旗不能撤。”呼都魯汗拍了拍旗杆,“從今天這一戰開始,我要每一戰都把我的旗往南插,一直插到……東陸的南端!”


    “可……敵軍就要上來了。”護衛武士不解。


    “交給那個人吧,”呼都魯汗微笑,“既然他是那麽強有力的人,就讓他來守護我的旗。我們走!”


    飛虎帳騎兵鑽透了朔北部在正麵薄弱的防禦,當他們完全衝開了朔北騎兵的阻擋之後,整隊中爆發出一陣歡呼。


    他們距離那杆黃金蒼狼旗隻剩下幾百步了,奪旗的人會被看做英雄,他們每個人都渴望著成為英雄,而朔北部世子居然沒有及時帶著他的戰旗後退,給了他們最好的機會。


    阿蘇勒帶馬閃過的瞬間把影月轉到左手,右手把一個來不及閃避的朔北武士從馬上直抓了起來,用力向一側拋出。短暫的哀嚎聲後,那個朔北男人消失在飛虎帳騎兵的鐵蹄下,阿蘇勒心裏微微有些不忍,繼而驚得拉住了馬韁。


    他和黃金蒼狼旗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阻礙了,此刻他才發現旗下沒有站著呼都魯汗或是任何一個朔北人,旗下隻有一個人,一個老人。


    那個像極了離國國師雷碧城的老人,山碧空。


    山碧空佝僂著背,扶著旗杆而立,像是一個居於山中的老人扶著古樹眺望,騎軍帶起的大風把他一身灰袍吹得呼啦啦作響,他顯得平靜、孤獨、又蒼涼。麵對來勢洶洶的鐵騎兵,他沒有絲毫畏懼的神情,隔著幾百步和阿蘇勒對視了一眼,而後轉過身,背著手,圍繞著蒼狼旗漫步。


    這詭異的一幕令飛虎帳的騎兵們都覺得不安,他們紛紛拉住了戰馬,在距離山碧空兩百餘步的地方站住了。這樣一支龐大的騎軍,停下來很是艱難,騎兵們急促地喘息著,等待著阿蘇勒的命令。


    哈勒紮攔在阿蘇勒的馬前,“大那顏,那是……辰月教士!”


    “我知道。”阿蘇勒聽著影月發出了不安的鳴響,“他還是個位階很高的辰月教士。”


    “怎麽辦?是疑陣麽?”


    阿蘇勒搖搖頭,“我不知道。”


    “那是呼都魯汗他正向著白夜蒼狼旗那邊撤退。”巴魯指著遠處。他們已經登上了高處,附近幾裏內的局勢看得清清楚楚。


    “不能停下,”阿蘇勒長刀虛劈,“我們距離黃金王和狼王都不遠了,我們不能停在這裏,九王說得對,後麵沒有我們的路。”


    山碧空遙望著對麵那支殺氣騰騰的隊伍。他已經很老了,可視力還沒有衰弱,看見了被萬軍簇擁的那個年輕人,他穿著白色的皮鎧,舉著那柄天驅領袖的長刀。


    一萬雙眼睛都在看著山碧空,這是一對一萬的凝視,山碧空的目光平靜坦然。


    遠處的喊殺聲被風卷上高空,又自上而下地壓過來。他所在的高地如同死亡之海的海灘,這海的水是死人的血和哀嚎組成的,它掀起滔天的巨浪,席卷過來,要把他吞沒。他已經很老了,看過不知多少人死去,立於戰場中央不會感到悲傷,但總覺得疲憊。


    這個世界紛紛擾擾,總有些理由讓男人們不得不舉起刀去搏殺,他們咆哮,他們砍殺,他們哀嚎。


    “這是這世界的罪啊,”山碧空在心裏說,“不是人的。”


    這世界被作為戰場而創造,注定要浸滿鮮血,無論多麽努力地守護它,終究都不能結束戰爭。


    山碧空想要揮袖對那些急欲建功或者複仇的年輕人說,“退去吧,你們在撲向死地。”


    但是他沒有說出口,他知道此刻一切的言語都沒有用,當仇恨和鮮血蒙蔽了人們的眼睛,他們聽不進任何話。


    他低頭默默地看著自己腳下,圍繞著黃金蒼狼旗,腳印組成了完美的圖騰。他緩緩地呼吸,那個圖騰隱隱地一閃一滅,漸漸和他的呼吸節奏吻合。


    “附近沒有發現埋伏,”斥候回報到阿蘇勒麵前,“但是朔北人的騎兵已經從後麵追上來了!”


    阿蘇勒回過頭,剿殺後軍巴赫部的朔北騎兵大隊中的大部分已經放棄了包圍,戰馬全力奔馳,馳援本陣。對方足有兩萬之眾,正當殺紅了眼,飛虎帳戰勝的機會不大。而被阻擋的青陽部前軍正在竭盡全力向著飛虎帳靠攏,左右鋒的鐵騎把一千個始終沒有出手的人包裹在中央,那是不花剌的一千人,他們在黑氅上覆蓋了一層灰白色的麻布,遠遠看去隻是普通的新軍,他們沒有帶刀,卻帶了五萬支毒箭。


    他們距離遠處的白夜蒼狼旗還剩下三裏的距離,那裏隻有三千匹白狼。


    “弓箭!”阿蘇勒喝令,“射殺那個人!我要斬斷黃金蒼狼旗!”


    巴魯巴紮帶著幾十個飛虎帳騎兵趨前,到距離山碧空隻剩下一百步的地方,一齊張弓搭箭,他們都是出了名的神射手,尤其是巴紮,在東陸的時候大柳營裏演武,每次射箭第一的紅花都落入他的囊中。


    遠處山碧空緩緩地抬眼,看了看那些獰亮的箭鏃。


    “射!”巴魯喝令。


    幾十枚羽箭同時離弦,飛虎帳騎兵們立刻收弓拔刀,預備衝鋒。沒有人能在這樣的攢射下逃生,除非他是鐵鑄的。


    羽箭在空中拉出尖嘯聲,山碧空的手微微用力在黃金蒼狼旗上一震。一個如同波濤拍打礁石的聲音把羽箭的嘯聲整個壓了下去,飛虎帳的騎兵們覺得眼前出現了一個幻覺,在山碧空拍擊旗杆的瞬間,一片火焰色的光閃滅,一個呼吸般的波動以旗杆為中心向著四麵八方傳播出去。


    他們的箭已經到了山碧空的麵前,可是遇到了那個波動,瞬間化為灰燼。鋼鐵的箭鏃融化成鐵水,墜入雪地裏又凍裂成鐵渣,蒸發出嫋嫋的白氣。


    巴紮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一腳踢在身旁哥哥的腰間,把他踹下了戰馬,同時自己也仰身從馬鞍上翻了下去,接著撲到哥哥身上把他的頭用力壓到雪地裏。他聽見頭頂上如同颶風掃過,帶著盛夏般的熱浪,熱風裏像是帶著燒紅的刀,要把他的後腦剖開。


    這對兄弟驚恐地起身時,發覺那些和他們一起趨前的飛虎帳武士都默默地坐在馬背上,一動不動,如同雕塑,隻是從腰腹到膝蓋完全焦黑了,馬也是一樣,脖子全黑了,那道熱風就像是在人和馬身上刷下了一道黑漆。隨即,焦黑的部分碎裂坍塌了,馬頭掉了下來,人的上半身也掉了下來,大潑大潑的血漿在他們周圍潑灑,像是一個個裝滿血的袋子裂開了,那些血都近乎沸騰,咕嘟嘟冒著氣泡,灑在雪地上,蒸汽升騰。


    遠在三百步外的本隊也同樣被熱風波及,阿蘇勒被那道熱浪迎麵擊中,瞬時無法呼吸,吸入的熱氣像是烙鐵一樣燙得他五內如焚。


    “焚風!”他聽說過這種秘術,秘術師們取了日光的精華把它用作殺敵的武器,但他沒有想到這種秘術的範圍可以到百步之外。


    山碧空舉起雙手,對著天空吟唱,沒有人能聽懂他在唱什麽。他腳下的圖騰中有光焰升騰,圍繞他盤旋,隨著他每一次呼吸更加幽長,那光焰高得越過了旗杆頂。


    “巴魯巴紮!回來!”阿蘇勒大喊,“隊形散開!所有人,準備弓箭!”


    飛虎帳的弓箭射程可以達到一百五十步,他們可以在一百五十步的距離上從四麵八方攢射山碧空,焚風殺傷的距離在一百步開外,而且秘術師施術有時間間隔,隻要抓住空隙就可以射殺山碧空。


    飛虎帳的騎兵們在敵人不可思議的力量前戰栗不安,一時間沒有人回應阿蘇勒。


    “我帶人衝上去!”哈勒紮從馬鞍上摘下他的錐槍,“大那顏不要靠近!”


    “跟著我!殺了那個妖魔!”他沒有等阿蘇勒回答,大喊著拍馬,直衝出去,飛虎帳衝在最前的幾百名騎兵們一愣之後,追隨在這個勇士的馬後,散開成半月的陣型。


    巴魯和巴紮正匍匐在雪地裏往回爬,他們不敢直起身體抬起頭,以免被那殺人的熱風擊中。


    “燃燒吧,陽昊之井!”山碧空完成了他的冥想,對著撲進的半月之陣揮袖。


    巴魯和巴紮同時感覺到地麵的震動,和焚風襲來的時候不同,攜著十倍的暴烈,雪塵衝天而起,晶瑩的雪中裹著熾烈的光焰,仿佛大地深處是一個封閉的熔爐,隻有深井直達那裏,壓抑已久的火光直衝上天,筆直如劍。這樣吞吐火焰的深井在雪地上如同開花般綻現,每一次的火焰噴射像是一次呼吸,帶著雷霆般的巨響。


    一次吞吐在距離鐵氏兄弟僅僅兩丈的地方發生,氣浪飛卷,卷起的雪塊打在巴魯的背上,隔著鐵質甲胄,巴魯仍舊吐出了一口血。他拚命抓住弟弟,緊緊把他壓入雪層裏,用身體壓在上麵。


    他們曾經自負勇力,但是在這股簡直能摧毀天地的偉力麵前,他們就像雷雲中飛翔的兩隻鳥兒,聽著耳邊不斷的雷鳴,無法掙紮,不知何時就會死去。


    哈勒紮帶領的飛虎帳騎兵足有三成在陽昊之井發動的第一瞬間就被腳下騰起的火焰震碎之後焚燒,飛虎帳武士們防備著焚風,甩脫了馬鐙,僅以雙腿夾著馬腹奔馳,以便隨時滾下馬鞍,但是當他們看見山碧空揮袖,立刻滾落馬鞍時,才發覺火焰從腳下襲來。戰馬們在它們無法理解的力量前驚慌失措,恐懼地哀鳴著,四處奔馳。


    哈勒紮呆呆地站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名騎兵在他麵前一丈的地方生生被火焰吞噬了,火焰湧出的一瞬間,他全身的皮膚開裂,鮮血迅速地氣化,下一瞬間,他就被火焰中的巨力炸開,身體的碎片四處濺落。哈勒紮是一個天驅,他在下唐軍中的老師曾經向他講述過這些黑衣教士的種種可怕,但當他真的看見,他還是驚呆了,那個吟唱著舞蹈著的山碧空仿佛握住了神的權柄,正無情地懲罰世人。山碧空的神色淡定,目光平靜,麵對這一切的血腥,他仿佛沒有感覺到任何罪惡,隻是忠誠地執行他的使命。


    “妖……魔!”哈勒紮咆哮,“妖魔!”


    山碧空沒有理會這個普通人的吼叫,他圍繞旗杆款款起舞。那是神臨之舞,曼妙而蒼勁,如同森林深處的古樹在月光下在風裏輕輕搖晃著新發的枝條。他呼喚著這片土地上最純淨最浩大的力量憑附在他的身體上,這個時侯他會短暫地超越凡人,化身為半神般的存在,此時他毋庸顧慮那些螻蟻之輩的憤怒。神的劍已經出鞘,接下來的隻有屠殺。


    “大那顏,敵軍主力跟上來了!”斥候急報到阿蘇勒的馬前。


    增援朔北部本陣的兩萬騎兵已經繞過了左右鋒的阻礙,高速向著他們逼近,剛才被飛虎帳衝散的朔北騎兵也在重新整隊,一個巨大的包圍網正在向飛虎帳撒開。整個“箭矢”已經被分割作了三個部分,後軍的巴赫苦戰,而左右鋒的九王和木亥陽也在苦戰,被保護在中間的不花剌已經意識到局麵正在向著不利於他們的方向變化,正帶著他的鬼弓竭力要突出來靠近飛虎帳,但他做不到,擋在他前麵的不是敵人,而是死戰的友軍,左右鋒已經傷亡過半了,武士們已經沒有機會整隊衝鋒,他們拉住戰馬揮刀劈砍,甚至下馬步戰,以血肉相搏。


    阿蘇勒看見隊伍中的九王頭盔已經不見了,披散著頭發,嚎叫著揮刀。他對這個叔叔有心結,因為是他把整個真顏部滅族。但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這個男人何以名為“青陽之弓”,他也曾像一個普通的武士那樣用命去換取功勳,揮刀砍殺。


    “殺了蒙勒火兒!殺了他!”九王從一個敵人的心口拔出戰刀,對著飛虎帳的方向咆哮,之後撲向了下一個敵人。


    阿蘇勒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但能明白他的意思,在這個戰場上他們各有各的位置,也許下一刻他們就會死去,所以沒有時間為戰友覺得悲傷。


    “白狼團……出動了!”斥候的手指顫抖著指向前方。


    這是陽昊之井暫時停息的瞬間,雪塵落下,黃金蒼狼旗之後三裏,白夜蒼狼旗開始向他們推進,簇擁著那旗的,是整個白狼團,他們的領袖蒙勒火兒必然也在其中。白狼團終於忍不住出擊了,最艱難的局麵和最好的機會同時到來,隻要不花剌能在朔北部主力騎兵圍上來之前突出人群,他們就有機會殺了蒙勒火兒。


    他需要為不花剌劈開道路,他必須殺了這個山碧空,提前壓製從兩翼包夾上來的騎兵。


    阿蘇勒用手握住刀刃,而後把刀拔出。影月吸取了主人的血,光芒更甚,這柄妖異的刀仿佛從夢中睡醒那樣呼吸、搏動,阿蘇勒知道刀中棲宿的那些魂魄在不安地呼吼。


    他不能允許自己被區區一個人阻擋了成功的路,如果他不成功,不殺了這個人,北都城裏要死幾十萬人!


    山碧空完成了又一次冥想,深深呼吸,再次揮袖,陽昊之井再次爆發,熾熱的力量把方圓一裏的所有積雪都融化,熱水匯成小溪,汩汩地流淌,露出下麵結冰的泥土。


    “全軍壓上!”阿蘇勒揮刀,“殺了他!不惜一切代價!”


    他知道這樣的戰術會讓多少人死去,但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他需要有一個人,趁著山碧空兩次施術的間隙衝到他身邊,劈下一刀。


    “殺了他!”飛虎帳的男人們吼叫著,拍馬上前,再不閃避。他們都明白阿蘇勒的意思,秘術對他們很可怕,但是也不過和密集如蝗群的箭雨一樣,他們都被訓練過迎著箭雨衝鋒,永遠不知道什麽時候箭矢會落在自己頭上,好比永遠不知道火焰什麽時候會在自己腳下騰起。


    一個巨大的身影從低窪處走上高地,站在山碧空身邊,他背著一付床弩般巨大的弓箭,張開了弓,一次把三枚巨箭搭上弓弦。


    那是山碧空的誇父學生,桑都魯哈音,他足有兩個蠻族男人的高度,張開的弓十倍於蠻族角弓的力量。


    陽昊之井的火焰一再地起落,密集得幾乎沒有閃避空間,如果這些火焰真的是從地底深處射上來的,此刻這片土地已經變成了蜂窩。飛虎帳的一個千人隊在推進到距離山碧空的五十步的時候已經全部落馬,他們射出的箭被桑都魯哈音以一麵巨大的銅盾遮擋,山碧空在他的防禦之下全力施術。


    “大那顏!繞路吧!正麵衝不過去!”千夫長滿臉焦黑從雪塵中狂奔回來,他的馬已經被火焰炸成了兩段。


    阿蘇勒看往左右,左右的朔北部騎兵已經形成了包夾之勢。


    “沒有機會了,”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必須從正麵直衝過去!繼續衝鋒!”


    飛虎帳的千夫長們沉默了一會兒,一人低聲說,“大那顏,這麽衝,我們也許都要死在這裏。”


    阿蘇勒看著他們的眼睛,覺得那些目光刺著他,像是鋼針。他可以命令他們去戰鬥,但是無法命令他們去死。


    “那麽,我去!”他說。


    “混賬!”有人在阿蘇勒的背後咆哮。


    仿佛一尊騎馬的武神,一身鐵浮屠甲胄的巴夯從隊伍走出,一巴掌打在那名千夫長的臉上,“大君養你們,是為了讓你們在青陽部的生死關頭說出這種懦夫的話來?”他拔刀卡在那名千夫長的喉間,“聽見大那顏的命令了麽?殺了那個妖人!前麵的人死了,後麵的跟著上!你們全死了,就輪到我,我死了,輪到大那顏自己。”


    “我不喜歡懦夫,”巴夯的目光猙獰,“寧可我自己殺了他們!”


    他緊緊地按住阿蘇勒的肩膀,用目光暗示他回頭眺望,數以萬計的朔北騎兵距離他們隻有一裏之遙,他們和左右鋒之間已經完全被割裂開來,不花刺的一千人已經從虎豹騎陣後移動到陣前,卻迎上了大隊的朔北騎兵,沒法和他們匯合。兩軍人馬擁擠在一起砍殺,鬼弓武士們的箭沒了用處,他們紛紛從地上拾起死人掉落的馬刀去揮砍。


    “看見了麽?沒時間了,”巴夯低聲說,“阿蘇勒,領兵的人,上了陣就得當魔鬼,你說衝鋒,誰敢退後,就得殺了他。因為你肩上扛著北都城幾十萬條人命,死幾百幾千幾萬人,隻要能殺了狼主,都值得。別因為一時的仁慈壞了大事。我帶鐵浮屠去接應不花刺,你砍斷黃金蒼狼旗,在我回來前別死,能切開白狼團最好。”


    “鐵浮屠!”巴夯從馬鞍的架子上提起沉重的鐵騎槍,飛虎帳騎兵散開,隱藏在其中的鐵浮屠們暴露出來。他們緩慢而有序地整隊,把鐵騎槍並作了鋼鐵荊棘,那些彎曲如鐮的槍頭指向後方。這就是蠻族騎兵的巔峰之作,七十年前欽達翰王統帥他們的時候,他們有上千人,就是一個可以移動的楚衛山陣,一座不可摧毀的鋼鐵之山。


    鐵浮屠們帶馬開始奔跑,龍血馬的血性被戰場所激發,它們嘶吼著,越來越快,隊形漸漸地分散開,兩匹馬之間連著的荊棘鎖鏈拉緊。這條戰線展開足足有一裏的長度,憑著一百人向著對方的上萬朔北騎兵發動了包抄。


    “我們繞不了路,”阿蘇勒的目光一一掃過那些千夫長,“我們的路隻在前麵。”


    他知道巴夯說的對,此刻對於武士們的仁慈毫無用處,隻要能殺了狼主,一切的犧牲都有價值。怎能被一個人攔住了去路?怎麽可能被一個人擋住了他的決心?怎麽能被一個人阻斷了青陽部幾十萬人的生路?


    他心裏忽的一股怒氣勃發,揮刀指向山碧空,“衝鋒!後退的人,我來砍下他們的頭!”


    “是!”千夫長們散開。軍令已下,不容違抗。


    山碧空覺得自己渾身的血如沸騰般湧動,流動在他筋絡中的力量如同一條無法束縛的龍,狂暴地衝擊他的關節,要摧毀他的身體。但他的思維清晰,腦海明澈如鏡,沛然偉力還在源源不斷地化生,他再次逼近自己力量的極限,白日裏看不見的星辰依然向著大地拋灑著力量的弧線,組成一張張巨大的網,一直紮入大地深處,而這些錯綜複雜的線在山碧空的身側扭曲,力量應著他的冥想匯集在身體裏,像是要把它撐裂。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吟唱咒文,歌聲裏陽昊之井爍日噴發,暴烈的力量和火光一起衝向天空,把一批批衝過來的騎兵攔腰斬斷。洶湧的熱流在一瞬間就能讓人體達到極高的溫度,有些騎兵聰明避開了力量衝擊,卻被熱流掃過,他們衝出火焰的瞬間,全身的鮮血汽化,整個身體就像是一個炸開的、盛血的皮囊。


    他無法計算自己殺了多少人,一件件紅氅落下,整片雪地融化,地麵如同被神的刀犁耕種過。


    他感覺到疲憊了,雷霆般的巨響讓他也聽不清聲音,不斷被激飛上天的塵土模糊了他的視線。


    阿蘇勒隻能在煙塵落下的瞬間隱約看見黃金蒼狼旗上閃爍的金光,獰厲刺眼。他知道多少人已經死去,因為足有三個千夫長帶兵衝向那麵大旗,卻沒有回來。飛虎帳騎兵們在馬背上發射了密集的箭矢,但是要麽被陽昊之井裏衝出的火焰摧毀,要麽被桑都魯哈音的銅盾擋住,凡是能夠靠近到山碧空身邊的騎兵沒有人避過桑都魯哈音的巨箭,那一箭射來,能把人整個拋下戰馬,或者擊碎頭顱。


    白夜蒼狼旗仍在逼近,狼騎兵們決不著急,他們隻出動了一個人就擋住了這邊的上萬大軍。他們此時加入戰場隻是要更快地收割頭顱。


    他的後方,鐵浮屠戰馬踐踏著朔北騎兵,繃緊的鐵鏈上掛著死人的屍骨,要為不花刺衝開一條路。時間所剩不多,如果白狼團來到麵前而鬼弓主力還沒到,他們將失去殺死狼主的唯一機會。如果不花刺趕到了而他們沒能突破山碧空的阻礙衝散白狼團,不花刺隻能望著白狼團興歎。他隻剩下唯一的選擇,用人命趟開一條路,隻要一柄刀,或是一支箭,就足夠多樣死那個辰月教士,隻要他們能越過麵前雷池般的法陣。


    “下一隊!”阿蘇勒揮刀大吼,“下一隊!我們要……斬下呼都魯汗的旗!”


    陽昊之井爆發的聲音震耳欲聾,世界仿佛要在這轟響中崩塌。阿蘇勒感覺到那撲麵而來的煙塵裏蘊含著宏大如整個世界的悲傷,那些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帶馬從他身邊馳過,走出巨大的之字形,試圖繞過危險的火井,然而一隊接一隊地落馬,殘斷的肢體無處不是,下一隊武士又踩著戰友的屍體咆哮著帶馬衝鋒。


    他想起息衍跟他說起過秋天那些溯流而上去雲中產卵的鯡魚群,它們要經過危險的寒雲川,那裏等候著狡黠的獵人們,那些鸕鶿、熊和危險的鯰魚群等待著它們一年之中最豐盛的筵席,熊在河灘上等待,鸕鶿在水麵上遊蕩,鯰魚群沉在水底,張著嘴,露出鋒利的牙齒,等待著這些肉味鮮嫩的鯡魚。沒有畏懼也沒有遲疑,鯡魚們知道它們曆盡千辛萬苦從大海深處來到這裏是為了什麽,隻有短暫的幾天激流湧動的寒雲川平靜一些,它們必須一往無前地衝過獵人們布下的網。任憑熊的利爪起落,鸕鶿和鯰魚君把多數的同伴從身邊叼走撕碎,它們隻是拚盡了全力往前遊,每前進一寸就更接近雲中,那裏有一個溫暖、滿是水藻的湖泊,在那裏幸存的魚兒會代替它死去的同伴們產下成千上萬的卵,來年春天這些卵孵化,小魚不僅像它們的父母,也像那些沒能從獵人手中逃脫的鯡魚。這就是戰場上殘酷的生存法則,在這裏,任何一個人的命都不重要,隻要最後一個人能夠爬到敵軍的將旗那裏砍斷旗杆。是死在半路的千千萬萬人的手為他舉起那斬旗的一刀。


    “這就是為將的道理,就算你知道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卻必須忘記這一點。為將的人,每一次下令都會有人因你的令而死去。但是所有的令箭都必須投擲出去,”息衍這麽說的時候眺望著落日下的遠山,“這就是所謂‘殺伐決斷’。”


    這就是殺伐決斷,麵對著屠場般的世界,懦弱的人是生存不下去的。


    他回頭看著正在崩潰的左右鋒,九王和木亥陽正在相互靠近尋求支撐,厄魯·帕蘇爾那麵所到之處震驚百裏的大旗在煙塵中堪堪就要倒下,每一次掌旗的武士被利箭穿心,立刻就有人撲到九王背後再把那大旗豎起,數以萬計的朔北騎兵帶馬圍著他們奔跑,箭矢如雨,左右鋒化作了圓形陣,死死地保護著陣心的一千人。


    那是他們的旗,他們斬狼的長刀,他們是要去那個溫暖湖泊裏產卵的魚。


    “敗退者斬!”一名千夫長咆哮。


    阿蘇勒猛地回頭,看見一名飛虎帳武士驚恐地捂著兩耳吼叫,從戰場上不要命地往後逃。他的指縫裏滲出鮮血,大概是兩耳都在雷霆般的巨響中聾了。那名武士就要從阿蘇勒馬側馳過,阿蘇勒握刀的手一緊,他知道軍令的嚴肅,他如果此時不斬下這個武士的頭,下麵不會再有人衝鋒。但那是一張何等年輕的臉啊,隻有十六七歲,大概是剛剛接過了父親的刀和鎧甲,成為了一名效忠大君的飛虎帳武士。阿蘇勒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得出他是真的害怕,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孩子,看見那麽多人就在他的身邊化作橫飛的血肉,他理所當然地害怕。那樣就要砍下他的頭麽?阿蘇勒的手腕僵硬,腦海忽然一片空白,這個間隙,那名武士在阿蘇勒麵前一閃而過。阿蘇勒意識到這是個巨大的錯誤猛地回身時,看見那個大孩子的頭從脖子上滾落下來,無頭的屍首膝蓋彎曲,撲倒在地上。斬下他頭顱的刀握在千夫長手裏,那是個四士多歲的男人,冷厲的臉上不帶一絲表情。


    “我帶隊再衝一次,再有兩隊好射手從左右包抄。”千夫長說道,“讓那個妖魔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施法。”


    阿蘇勒在那個男人鐵一樣堅硬的麵孔前隻能點頭,“謝謝,本該是我動手。”


    “理應為大那顏效勞,”千夫長看著地下那個大孩子的頭顱,“我們騰格爾家的男孩不能是懦夫。”


    阿蘇勒沒有來得及說話,巴魯和巴紮從左右閃出,“我們帶射手從左右包抄。”


    他們從那片焚燒的焦土上奇跡般爬了回來,雙手和膝蓋都磨得鮮血淋漓。但此時他們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個錯誤的奇跡,在這個戰場上沒人在乎誰活著回來,隻有衝過去殺掉山碧空的那個人才是值得在意的。他們避過了焚風之後應該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拔刀迎著焚風再做一次衝鋒,莫速爾家的男人和騰格爾家的男人一樣,不能是懦夫。他們必須晚會自己家族的尊嚴。


    三隊騎兵一齊湧出,他們沒有等待阿蘇勒給他們出擊的命令。阿蘇勒看著他們的背影,值得自己還不能用威嚴征服這些男人,在那些鋼鐵一樣堅硬的臉和心之前,他還隻是個學過些東陸陣法的孩子罷了。


    對麵的騎兵高速地接近,山碧空卻沒有立刻施法。


    他默默地撫摸著自己的胸口,黑袍下滲出漆黑的血來,他的呼吸急促,無法駕馭的力量在他的體內分散開來,千萬條蛇似的穿梭。


    他明白自己是真的老了,教中那些神異的駐顏之術可以模糊他的年紀,但是生命之火的熄滅是早晚的事,作為一名秘術師,他已經越過了巔峰的年紀,每一次動用這種逆天的禁術,他都在耗損自己剩餘不多的生命。三十年前在那個晉北小鎮上誅殺天驅啟示之君的決戰之後,他又一次感覺到靈魂將從他殘破的身體中溢出。


    “老師,我們撤走吧,把這裏留給白狼團來防守。”桑都魯哈音準備把山碧空扛在自己的肩上。


    “不,還不能撤走,你沒看見白狼團逼迫得這麽緩慢麽?狼主在窺看我的力量,他隻尊重掌握力量的人,我們需要他的尊重。呼都魯汗也一樣,他要把我的命和他的旗捆在一起。”山碧空在巨盾後緩緩地挺直身體,“我們是神的使者,沒有人能殺死我們。”


    “老師,您的身體已經撐不住了啊!”桑都魯哈音也看得出山碧空到了油盡燈枯的極限。


    “是啊,撐不住了,”山碧空輕聲說,“能殺死我們的,隻有神和我們自己。”


    他用盡全力伸手在空中寫畫,手指上黑色的血迅速汽化成暗紅色的霧氣,隨著山碧空快速的勾勒,秘術的花紋瞬間成形,這些蘊藏了靈魂的血之咒能將秘術提升到極致。山碧空猛地揮袖掃去了那個浮在空中的印紋,同時陽昊之井再次噴發,火柱矗立在戰場上,如同神的刑場。


    疊都魯哈音知道此刻自己該做什麽,他抓起巨弓,每次上弦三箭,左右射出。山碧空強攻著正麵而來的數百名青陽騎兵,桑都魯哈音的巨箭直取左右偷襲的小隊。


    千夫長帶隊在噴薄的火柱間繞行,不斷有人被可怕的熱浪推下戰馬,炸成碎片。左右兩側的巴魯和巴紮都已經落馬,桑都魯哈音的弓箭之術像一個草原人那樣精準,而他的誇父同胞們往往隻能投擲巨石罷了。他沒有取人,而是對準了巴魯和巴紮的戰馬,每次三支箭離弦之後並排飛行,足長七尺的箭像是一柄被擲出的長槍,彼此間間隔隻有兩尺,完全沒有閃避的機會。


    巴魯和巴紮都不準備回頭,他們立刻跳起來向著山碧空奔跑,一邊奔跑一邊發箭。這讓桑都魯哈音不得不重新舉起巨盾防禦,而沒有機會阻擊正麵的千夫長。正麵的一隊人隻剩下不到二十人了,但他們就要成功,他們比以往任何一隊突進得都遠,他們已經可以看清山青空的臉,此刻如果山碧空再使用陽昊之井,巨大的衝擊力可以波及他自己。


    飛虎帳武士們咆哮著高舉戰刀,他們從心底深處痛恨那個老人,是他一個人讓半數的飛虎帳精銳損失在戰場上,這是草原上不曾聽聞的事。無論是多麽強大的妖魔,這些男人都不在乎了,他們一定要殺了他。


    “愚夫。”山碧空低低地歎了口氣。


    他輕輕地一跺腳,地上早已畫好的印紋震動了,山碧空的手指間出現了一道明麗的火焰,彎曲如刀弧,他舉著那柄沒有重量的刀輕輕地平揮出去。一刀之內,他斬下了麵前所有人的頭顱,那些戰馬還在往前奔馳,從山碧空身側馳過,那些戰馬本能地畏懼這個老人,不敢衝撞他,而馬背上那些無頭的屍體已經無力舉起手中的刀對準山碧空的頭顱斬下。


    山碧空吹熄了指間的火焰,如君王般傲然地麵對著他造就的屠場。


    這就是接近他的下場。


    但是下一刻,掠起在空中的黑影驚呆了他。最後一匹戰馬的馬腹下,忽然閃出了一個人,他踩著馬背躍起在空中,身形後仰如弓,雙手短槍對山碧空的頭顱刺下。山碧空已經來不及吟唱和冥想,他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在敵軍中除了那個名叫阿蘇勒的年輕人之外,還有人也清楚秘術師的弱點,他們可以召喚永無止盡的力量,但他們需要時間。武士們不需要,他們殺人如同電光一閃。


    電光一閃,錐槍落下。


    “哈勒紮!”阿蘇勒大喊。那是哈勒紮,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藏身在屍體中的武士,千夫長的馬隊經過時,他藏身在一匹戰馬的馬腹下接近了山碧空。


    桑都魯哈音本能把巨盾提高,護住了山碧空的頭。


    哈勒紮落地,立刻蹲伏下來,那對銀色的錐槍中彈出了鋒銳的刺,短槍立刻成了六尺長槍,他把雙槍從巨盾下方送入,直貫山碧空的雙腿。他一旦得手,立刻棄槍拔刀,山碧空的腿已經廢掉了,那個誇父武士並不重要,他的目標是那杆黃金蒼狼旗。


    但他的刀沒能出鞘,桑都魯哈音移開了盾牌,山碧空伸手按在哈勒紮的額頭上。這個本應重傷垂死的老人異常平靜,沒有表情,直視著哈勒紮的雙眼,掌心中灼熱如烙鐵。他雙腿的傷口都有紅黑色的血湧出,那兩槍已經毀掉了他腿上的肌肉和脈絡,但他就用那雙已經廢掉的腿筆直地站著,沒有一點搖晃。


    “天驅。”山碧空低聲說。


    “鐵甲依然在。”哈勒紮說。


    山碧空的手往下壓在哈勒紮的心口,手像是燒紅的劍坯那樣流動著金紅色的光。他似乎完全沒有用力,那隻手破開了哈勒紮的衣甲和肋骨,直入胸膛。阿蘇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狂呼著帶馬前衝,數千人的大隊追隨著他。哈勒紮沒有發出任何哀嚎,那是山碧空的手切斷了他的肺管和膈肌,他已經完全無法呼吸。


    山碧空揮掌下劈,把他的心髒切為兩片,之後把手抽出,鮮血在他滾燙的手上冒著氣泡。


    哈勒紮無力地倒在雪地裏。


    “你做得很好,很多年沒有人能傷害我的身體了。”山碧空拔出了兩柄錐槍扔在一旁,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桑都魯哈音,帶上世子的旗,我們離開這裏。”


    桑都魯哈音早在等待這個命令,他把山碧空扛在自己的肩上,一手拔起大旗,奔馬一樣回撤。阿蘇勒看著他扛旗的背影,知道已經追不上了,在這片戰場上他們扔下了數千具屍體,卻沒能斬斷一根旗杆。他撲過去抱住哈勒紮,檢視他的傷口,一切都是徒勞的,山碧空的手在那一瞬間化作神裁的利刃,把哈勒紮的五髒六腑全毀了。


    “哈勒紮……”阿蘇勒緊緊地抱著他,腦海裏是十年前那個演武場上和姬野試手的男孩的身影在跳著。


    哈勒紮艱難地睜開眼睛,“大那顏,我就要死了……你要守住北都城……將軍還在東陸等你。”


    阿蘇勒說不出話來,隻能用力點頭。


    “我是個青陽人,可是為了天驅的信念,勸大那顏死守北都城,結果死了這麽多人,不知道算不算背叛了自己的族人。我也知道大那顏心裏很猶豫,要打仗對你是很為難的……所以來之前我已經下了決心,就算我死了,也要為大那顏殺出一條進軍的路……總算做到了……”他的喉頭顫動,全憑聲帶在說話,“我不是大那顏那樣有本事的人……能做到的隻有這麽多……”


    “你是了不起的天驅。”阿蘇勒說。


    “世子……哈勒紮這輩子能死得像個英雄,都是因為能跟世子去東陸,成了天驅。我做夢還能想起我們騎著高頭大馬,進南淮城的那一天,那麽多人夾道歡迎我們,那麽多的旗幟、兵器,那麽多穿綾羅綢緞的貴族站在我們馬下……真是威風啊。”哈勒紮滿是血汙的臉上露出笑來。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鐵甲……依然在……”


    阿蘇勒抱著哈勒紮,覺得他真的死了,這才輕聲說,“依然在。”


    他默默地站了起來,看著屍橫遍野的戰場,覺得疲憊,強忍的辛酸在他鼻腔裏湧動。他的頭很痛,痛得像是要裂開,心裏很空,像是麵鼓,可以砰砰地敲出聲音來,他不由自主地又去想那些洄遊產卵的鯡魚群,想那個被親人斷頭的少年,想著飛虎帳的武士們穿行在火柱之間,烈火燒沸他們的鮮血,他們被強橫的力量撕成碎片。這世界真的是一個戰場,就像他爺爺欽達翰王曾說的那樣。總有一天他的朋友都會死,就像哈勒紮一樣,他們在這個戰場般的世界裏太弱小,把握不住的命,更保護不了別人。


    前方飛虎帳騎兵已經和白狼團正麵交鋒了,戰馬們被封住了視覺和嗅覺,在鞭打下不顧一切地衝入狼群。但是跟狼騎兵比起來他們還是太弱小,那些馳狼跳起在空中,撲下來直接拍碎馬頭,狼騎兵們使用帶鏈的鐵斧和巨鉞砍殺,飛虎帳騎兵占不到任何優勢,這樣下去他們會被白狼團整個地吃掉,更不必說為鬼弓打開道路。


    後方不花剌的一千人在鐵浮屠的接應下已經從左右鋒中脫出,他們在高速地逼近,但是時機幾乎沒有了,鬼弓們已經暴露,蒙勒火兒一定會有防備,飛虎帳卻不能切開白狼團。左右鋒就要覆滅了,巴夯的鐵浮屠陷入大隊的朔北騎兵中,這支驕傲的騎兵皇帝被人海吞沒,敵人的刀劍無法傷害他們,他們也無法策馬衝鋒,隻能拔出刀來笨拙地揮砍。


    北都城裏,比莫幹還在等消息。


    阿蘇勒知道還有最後一個辦法能為不花剌殺開一條道路,那樣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不過他不在乎了,任何代價都沒有哈勒紮還有那些死去的飛虎帳武士付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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