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之前,向北一路推進的騎隊抵達了鐵線河邊。那是一百多名蠻族武士組成的騎隊,每人兩匹神駿的龍血馬,一匹馱人,一匹載著行裝,推進極快。越過天拓海峽登岸之後,七天之內他們已經深入草原六百多裏。


    為首的青陽將軍巴夯在河邊停下,喘息的戰馬飲著河水,一輪巨大的落日漸漸沉入地平線。


    巴夯眺望著河對麵:“世子,再有十天,我們就可以到達北都城,最多十二天。”


    “我認識路,這裏是騰訶阿草原啊,我長大的地方。”阿蘇勒低聲說。他從頭到腳都換上了蠻族的服飾,月白色的大袖,綴著鐵片的牛皮筒子甲,漆黑的頭發在頭頂結了一根大辮子,用烏金的絲絡盤在頭頂心,把影月用麻布卷了起來掛在馬鞍的一側,除了那張作為蠻族人而言太俊秀了點兒的臉,看上去已經是個地道的蠻族小夥子了。


    他們和不花剌的一隊鬼弓已經分開了將近半年,不花剌帶隊先行返回北都,而阿蘇勒和巴夯所帶的一百名鐵浮屠騎兵太過顯眼,光那些可以荷載鐵浮屠鎧甲的龍血馬就比東陸最高的戰馬還要高一個頭。他們足足在東陸隱藏了三個月之久,直到廷尉府初出動搜捕的人都疲倦了,才在一些商人的幫助下登上一條名為“黑鯖魚”的船,沿著中州西邊的海岸線悄悄向北航行。“黑鯖魚”名為商船,其實是一艘走私人口的船,那些活不下去的蠻族牧民有的會把所有的牛羊折成錢交給東陸的商人,商人就在“黑鯖魚”封閉在貨倉之下的船艙裏給他一個位置,千裏迢迢帶著他漂泊到宛州去,正是這樣特殊的設計讓他們幾次避過了大胤“海事監”的登船搜查。


    阿蘇勒低頭看著流水無聲的鐵線河,夕陽把河水染成紅的。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這裏的河水真的是紅的。一半是水,一半是血,黑夜裏大火燃燒著那些帳篷,火焰燎天。


    他克製著不去想這些讓人心裏難過的事情,扭頭去看巴夯:“今夜在這裏紮營?”


    “在這裏紮營,”巴夯點了點頭,依舊看著河對岸,“過了鐵線河,就算是帕蘇爾家的領地,是你的家。”


    他沉默了一會兒:“世子,從渡過這條河開始我不能叫您世子了。”


    阿蘇勒一愣,不解地看著巴夯。


    “路上一直想說,卻不知道怎麽開口。我是個不善於說這種話的人。”巴夯抓著腦袋,“雖然還沒有正式行祭天的大典,但是老大君死前拉著你哥哥的手把大君的位子傳給了他。現在北都城裏的新大君是您的哥哥比莫幹,世子應該是他最小的兒子,而您的稱號將改為阿蘇勒大那顏。你的其他幾位哥哥都稱那顏,您曾是青陽的世子,稱大那顏。”


    蠻族所謂“那顏”是尊稱地位特殊的貴族,大那顏是僅次於汗王的尊貴稱號。


    阿蘇勒低頭想了想,抬起頭來笑笑:“巴夯,我知道的,我不是個能當大君的人。哥哥當了大君,我很為他高興。大那顏很好啊,以前人家叫我世子,我也沒想著自己真要當大君。”


    他嘴裏這麽說,心裏卻有一種古怪的情緒悄悄地彌漫開來,不是因為他覺得失去了什麽,而是覺得十年之後他再回到這片生他養他的草原,很多東西都已經不一樣了。


    巴夯微微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有一件事,不是大君說的,是大閼氏讓我告訴您的。”


    “哥哥結婚了?”阿蘇勒吃了一驚。比莫幹還是大王子的時候,一夜一夜的跟年輕女人在月下唱歌。帳篷裏不同的女人出出入入,他對每個女人都溫柔體貼,很多女人都想著嫁給大王子,可是比莫幹不肯娶她們。比莫幹對女人是個溫情又散漫的人,不願意被哪個女人拴住,可他現在居然有了大閼氏。


    “有了,去年秋天新婚的,大君很寵愛大閼氏,把她看作自己最名貴的珠寶。”巴夯說。


    “大閼氏……說什麽?”不由自主的,阿蘇勒對於這個嫂子產生了敬畏的心。他想這個尊貴的嫂子讓巴夯數千裏帶一句話給他,想必是什麽極重要的話,也許是教訓他不要再對大君的位子存什麽妄想。


    “她就讓我告訴您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阿蘇勒愣了。


    “她叫蘇瑪。”


    一瞬間阿蘇勒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隻覺得胸口裏麵抽動著痛了一下。是啊,十年之後他再回到這片生他養他的草原,很多東西都已經不一樣了。


    夜深人靜,草原遼闊,風幽幽地吹著,鐵浮屠武士們點著了篝火,架起射來的幾隻野獸烤了起來。他們一邊等著肉熟,一邊在月下哼唱青陽的小調。


    阿蘇勒一個人坐在河邊,遠遠地看著那堆篝火,聽著河水流淌的嘩嘩聲。他曾和蘇瑪還有蘇瑪的姐姐烏央瑪一起在這片河灘上玩過,他忽然間想起很多很多跟蘇瑪有關的事來,有的事他已經忘了很久。那時候蘇瑪小小的,不會說話,走路笨笨的,容易跌倒。跟她絕豔的姐姐烏央瑪比起來,蘇瑪那麽不起眼,烏央瑪是一隻羽毛斑斕的孔雀,蘇瑪隻是孔雀尾羽下的一隻灰鴨子。他們三個是朋友,一起在河灘上奔跑,蘇瑪跟在烏央瑪飄舞的紅裙後麵,伸手去抓烏央瑪手裏的草編蚱蜢,可是追不上。蘇瑪蹲在地下嗚嗚地哭,編蚱蜢的哲甘笑著去把她抱起來,哄她說還會幫她再編一隻,蘇瑪就又抹著眼淚笑了起來。


    阿蘇勒想起蘇瑪幫他裁的腰帶,蘇瑪教他吹的笛子,蘇瑪在火爐上把他的靴子烘幹,他睡不著的夜裏蘇瑪坐在他身邊默默地摸著他的額頭……


    “大那顏,要是大閼氏還沒嫁給大君,你會娶大閼氏麽?”一個聲音忽然出現在他背後。


    阿蘇勒驚得站了起來,發覺是巴夯悄沒聲地走到他背後了。巴夯拍拍阿蘇勒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坐下。阿蘇勒心裏忐忑,有種被人看穿了心思的窘迫。


    他低頭想了很久,搖了搖頭:“不是那樣的,蘇瑪是我的好朋友啊。”


    “其實我也覺得大那顏不會娶閼氏的,我在南淮城裏藏了兩個月,也聽說了那個羽族的女人。要跟羽族女人比起來,閼氏可是還差著不少呢。”巴夯揪起一根枯草在嘴裏慢慢地嚼著。


    阿蘇勒一驚,隨即想到連巴夯這個木頭樣沒心眼的家夥都知道了他和羽然的事,這個秘密隻怕是人盡皆知了。


    “可是羽然自己就是不明白,”說著,他輕輕歎了口氣,“也許是她自己不想明白吧。”


    “女人,你永遠都不懂她們在想什麽的。我跟大那顏說一個笑話,說一位巫師在祭祀的時候看見了盤韃天神。盤韃天神說巫師你有那麽大的法力和我見麵,我就答應你為你做一件事,你提要求吧。巫師說,我要一統九州!盤韃天神說,別亂來,一統九州,那是神使鐵沁王的功業,輪不到你,提點別的。巫師冥思苦想,說那就要求點小事吧,我想知道我妻子在想什麽,這些天她總是隔著帳篷埋怨我。盤韃天神沉默了很久,”說到這裏,巴夯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出來,“過了會兒,盤韃天神說,我親愛的巫師,我們還是來談談一統九州的事情,你想自己成為鐵沁王呢?還是讓你的兒子成為鐵沁王?”


    巴夯笑得用手撐在地上,捂著肚子。阿蘇勒卻依然是默默的。他的神情讓巴夯也覺得有點難過,笑著笑著,巴夯笑不出來了,坐在那裏雙手撓頭。


    “我沒事的,就覺得自己很小孩氣,覺得蘇瑪嫁給了大哥,以後就不會再管我了……其實我也知道嫁給大哥好,大哥不像二哥,跟很多女人亂來,也不像三哥對女人總是冷冰冰的,大哥對女人很照顧……”阿蘇勒這麽說著,心裏就澀澀得有些發苦,“可我還是覺得阿爸走了,蘇瑪都嫁人了,就再也沒人管我了……”


    巴夯想了很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拍了拍阿蘇勒的肩膀:“大那顏,人家都說我是個很粗的人,這些事我也不太懂。可我知道其實喜歡你的人,還是喜歡你的。十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會變,不過我覺得大閼氏對大那顏是不會變的,大那顏相信麽?”


    阿蘇勒身體一震,一瞬間蘇瑪的笑容、蘇瑪的眼神、蘇瑪手上的溫度都再次鮮明起來。他忽的有了信心,覺得身上有股微微的暖意,就像很多年前雪夜裏蘇瑪摸黑去找了一張羊皮來壓在他身上,用雙臂把他的肩膀和羊皮都摟住,讓他不會凍得發抖……


    他轉頭,看見巴夯還在抓撓著腦袋想詞來安慰自己,滿臉為難的樣子。


    “別叫我大那顏了,你叫我阿蘇勒吧。”阿蘇勒忽地說。


    “行!”巴夯愣了一下,幹脆地說,“阿蘇勒!”


    巴夯把一隻蒲扇大的巴掌伸到阿蘇勒麵前。


    “幹什麽?”阿蘇勒好奇地看著他。


    “我在東陸學的,”巴夯自己拍掌,“啪”、“啪”的,響亮有力,“拍掌就是東陸男人間的許諾,一拍巴掌,事情就定了,反悔的就是烏龜蛋兒。在法場的時候你不是也跟那個東陸小家夥拍了巴掌麽?一拍巴掌,他就得當東陸的皇帝,你就得跟他訂盟。我們一拍巴掌,我就再不叫你大那顏了。”


    巴夯又把手伸到阿蘇勒麵前,瞪著一雙大眼:“來!來!”


    阿蘇勒看著伸到自己麵前的那隻手掌,寬厚、有力、溫暖。


    於是瀚州清冷的月光下,初冬蕭瑟的風中,鐵線河邊,少年人跳了起來用足力氣狠狠地拍在中年武士的掌心。而後兩個人收回手換了一個角度再次擊掌,幹淨漂亮,掌聲驚得河麵上一尾魚躍出水麵,落回去的時候“咚”的一聲,留下一串串的漣漪。


    “不過要當東陸的皇帝,這巴掌可也拍得太大了……”巴夯抓著腦袋。


    阿蘇勒愣了一下,捧著肚子大笑起來,笑聲穿雲而去,雲間月光如水波一樣灑下,灑在寂寥的原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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