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日,清晨。


    不花剌站在北都城的城頭,站在風裏,提著他烏沉沉的長弓,眺望遠處。


    他帶著幾十個兄弟。他的兄弟們都是最精銳的鬼弓,這些蠻族漢子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牧民,卻有著鷹一樣的眼睛。幾十雙眼睛和不花剌看向同一處。他們周圍是貔貅帳下的三千名射手,也都是從年幼時就開始拉弓射雁的精銳,普通人眼裏天空中的一個黑點,他們能分辨出那是黑頭雕或者禿鷹,這幾千雙眼睛也看向同一處。


    初冬的早晨,北都的城頭,幾千個人隻聽著風聲,看著同一個人。


    北都城北麵,距離城牆五百步,那個人騎著一匹火焰般赤紅的駿馬。駿馬迎風低吼,它的主人輕輕拍著它的脖子讓它安靜。主人身上赤紅的織錦大袍和駿馬的顏色一樣鮮明,在衰草連天的草原上仿佛一朵跳躍的火焰。隻有東陸織女才有那樣繁複奢華的手工,袍子上的圖案是一針針用金線繡出來的,一幅完整的瀚州地圖。似乎這件袍子還不足以體現主人的奢華,他又在袍子外掛滿了金鏈。那些純金的鏈子怕有上百條,粗細和男人手指差不多,層層疊疊,就像甲胄。主人裸露的半邊肩臂上也是一片金色,那是紋身,巨大的金色龍獸纏繞他肌肉賁突的胳膊。


    他身後一百步,騎兵們列一字陣,整齊地展開。幾千匹桀驁的駿馬被馬背上的主人控製著,煩躁地低聲嘶叫。它們都是戰馬,北方草原的薛靈哥種,聞見戰場的氣味會興奮,它們嗅出了空氣中的緊張。騎兵們穿著各色牧民衣裳,有的在外麵罩著簡單的牛皮筒子鎧,馬鞍裏插著長刃大鉞或者闊身鐵刀,腰間的箭壺裏滿是黑雕尾羽的箭。


    火紅馬的主人手擎一麵大旗,風卷旗揚,一隻青色的狼在旗中翻滾。


    朔北的蒼狼旗,幾十年後又一次飄揚在朔方原上。


    不花剌沒有見過那個人,但是知道他的名字。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魯汗,和他父親蒙勒火兒一樣豪邁雄武。他喜歡妖嬈的女人,所以娶了數百個妻子。他很好客,有客人從遠方來的時候會用最烈的好酒款待,他自己帶頭暢飲,就像喝水一樣。他豪邁灑脫,醉後就跳動人的舞蹈,舞姿雄壯又嫵媚,此刻他美貌的妻子們會走進帳篷拍著手圍繞他為他助興。可如果有人惹他發怒,他那對鐵一樣的胳膊能擰斷公牛的脖子。他又像他的父親一樣聰明,懂得利用朔北部領地上的幾條河流淘取沙金,蠻族貴族如果想買黃金,隻有朔北部的呼都魯汗和東陸客商兩個選擇。呼都魯汗用黃金換來牛羊、女人和珍貴的熏香,遠行的人經過呼都魯汗的帳篷,會覺得自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金碧輝煌的大帳中漂浮著龍涎香的芬芳,雄偉的男人摟著半裸的少女,在黑貂皮的墊子上暢飲烈酒。


    草原上人們稱呼都魯汗為“黃金王”,羨慕他的財富,也畏懼他的力量。


    不花剌從未羨慕呼都魯汗,因為他從不羨慕敵人。聽到關於呼都魯汗的傳聞時,不花剌還隻有十三歲,可他感覺到了千裏之外那個生活在黃金、熏香和美女裏的男人帶著野獸般的凶煞。他預感到自己會有一天和這個男人在戰場上相遇,這一天來了,比他想得還要早。


    呼都魯汗也在眺望,看著看著,咧開嘴,無聲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他手一振,一名鷹隼般精悍的朔北武士從後麵策馬出陣,接過了呼都魯汗手裏的蒼狼大旗。他帶著大旗前奔,到了距離北都城城牆隻有兩百步的地方,將大旗插進泥土裏。


    此刻太陽從東邊破雲升起,蒼狼旗在風中飛揚,純金包裹的旗杆反射出逼人的光芒。


    “第三天。”一名鬼弓武士低聲說。


    “是啊,第三天了,很準時。”不花剌淡淡地說。


    這是朔北部在北都城外列陣的第三日,每天日出前,都有一位朔北武士把那麵蒼狼大旗插在北都城的北門前。除此之外,朔北部沒有其他的動靜。他們沒有遞來書信,也從不叫陣,“黃金王”顯露出極好的耐心。北都城已經連續三天城門封閉,大君下令,擅自出城者斬。城裏各種傳聞都有,很多人相信那麵旗是說朔北部要和青陽部重新劃分領地。從此之後,那麵旗以北都是朔北的領地。


    不花剌抬頭,看著自己頭頂的戰旗,青陽部的豹子圖騰在風裏仿佛活了過來,顯露出不安的進攻姿態。


    朔北武士兜轉戰馬繞旗一周,就要返回本陣,這時候聽見城牆上傳來了平靜有力的聲音。


    “尊貴的青陽部主人、草原上人所共仰的大君、盤韃天神挑選的人,他有信賜予你們!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收信!”


    不花剌說著,從箭囊中取箭,他的箭是漆成黑色,狼牙為鏃,雕羽為尾,箭杆是普通的輕木。草原上的牧人都用這樣的材料製箭,不花剌的箭並不特別,隻是比普通的箭長出了八寸。


    朔北武士抬眼回望城牆的瞬間,聽見了箭嘯。他心裏一驚,卻來不及有任何動作,他沒預料到有人會在兩百步外開弓,那麽遠的距離即使微弱的風也會讓箭徹底偏離目標。


    箭嘯停息,淡淡的塵土揚起,一支箭斜插在他身後一步的泥土裏,漆黑的箭杆上紮著白絹細卷。


    不花剌收起弓,把手裏的那枚狼牙箭鏃隨手塞進腰帶。


    朔北武士拔出箭,看見光禿禿的箭杆上沒有箭頭。他瞟了一眼城牆上方,輕蔑地笑笑,帶著信返回本陣,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遞給呼都魯汗。呼都魯汗抓起那封信把玩,看見封口處蓋著紅色的火漆。豹子花紋的火漆是青陽部主人的徽記,這確實是一封大君的親筆信。


    “大君信中說什麽?”一名鬼弓貼近不花剌。


    “最後的通牒,不管他們為什麽而來,如果三日內他們不撤走,我們就會視他們為敵人,發起進攻。”


    呼都魯汗沒有讀信,而是湊近那名朔北武士的耳邊說了些什麽。朔北武士帶馬回到了蒼狼大旗下,抖開了白絹,高高舉起給城上的人看。隨後,他緩緩地把白絹撕成了碎片,高舉起來鬆開手,讓風把絹片吹上城頭。


    “他們……撕了大君的信!”鬼弓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陽大君是草原上最有權力的人,在一般牧民的眼裏和神一樣高大威嚴,當他發出怒吼的時候猛虎都會畏懼。可是他給朔北部的最後通牒呼都魯汗甚至看都沒看。


    箭嘯聲比前一次更細微,卻更銳利,連續兩聲。蒼狼旗的旗杆猛地一震,緩緩倒下,一支漆黑的長羽箭插在旗杆頂上。在大旗落地的同一瞬間,那名朔北武士的屍體摔下了戰馬。另一支箭鑽透了他的心髒,那支箭飛過兩百步,刺穿了寒風,沒有偏離目標。


    呼都魯汗冷漠地看著,笑笑。他不說任何話,調轉馬頭揮了揮手,數千朔北武士跟著他一起離去。那匹失去主人的戰馬舔了舔武士漸漸冷卻的臉,沒有得到回應,明白主人已經死了,低低地嘶鳴一聲,也追隨呼都魯汗的隊伍遠去了。


    清晨寂寥的草原上隻剩下一麵倒伏的蒼狼旗,和一具孤零零的屍體。


    “不用在他們身上浪費什麽仁慈了,他們不是為了劃分什麽領地。他們是為了戰爭而來。”不花剌收起弓,麵無表情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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