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酒肆。


    這麽深的夜,酒客都已經散去了,隻剩角落裏的一張桌上還有兩個客人對飲,掌櫃卻已經困得趴在酒壇上睡著了。外麵馬蹄聲急促,風雷般卷來,毫不停留,越去越遠。兩個客人中的一個起身站到窗邊,把窗戶拉開一條縫隙,偷眼看出去。


    “回來!”守在桌邊的客人壓低了聲音。


    “他們是在找我們!哥哥,他們一定是在滿城搜捕我們!”窗邊的客人聲音低而急切。


    “巴紮!”


    鐵葉隻得坐回了桌邊,麵對著石頭般沉靜的哥哥。鐵顏穩穩地端起一杯酒喝了下去,手上沒有一絲的顫抖。鐵葉死死盯著哥哥,卻隻看到一張繃緊的臉。


    “宮裏傳了宵禁令。滿城快馬,是張貼明日處斬世子的告示。你也在下唐的軍營裏磨練了那麽多年,怎麽還是不懂東陸人的規矩?遇見變故,就慌得像是被刨了窩的麅子,大君要我們保護世子來南淮,不是要你來出醜的!”鐵顏低低地嗬斥弟弟,“不過他們也確實會搜捕我們,隻是他們會派人去大柳營,而不是這裏。”


    “現在我們怎麽辦?世子就要處斬,北都一點消息都沒有過來,大君真的過世了麽?”


    “小聲!”鐵顏瞥了一眼掌櫃,“你想把人都吵醒麽?”


    鐵葉也跟著他看向掌櫃,狠狠地握住刀柄,臉上露出一絲猙獰。


    “廢物!你的刀是殺這種人的麽?”鐵顏一掌扇在弟弟的臉上,“現在你聽我的!立刻去城東那個宅子,把弘吉剌帶走!你藏在城門附近,什麽都不要做,等到天亮。處斬世子時很多人會去圍觀,場麵會非常混亂,守城的軍隊會被調去戒備,那時候就是你的機會,憑你的本事突出城門不是問題。”


    鐵葉愣了一下:“怎麽是我?為什麽是我?”


    “弘吉剌隻有三歲!他還沒有見過家鄉的草原!你要帶著他回去!”


    “弘吉剌是哥哥你的兒子!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要我走,要自己留下來去救世子,”鐵葉的聲音又高了起來,“我不走!我不要像個懦夫那樣回北都,一生一世都抬不起頭來!”


    “愚蠢!”鐵顏的臉色變了。


    “哥哥是世子的伴當,我也是世子的伴當。我們做伴當的,就是跟著主子去上陣殺敵的,哥哥要當英雄,卻讓我當懦夫,我要是答應了,我才是愚蠢!”鐵葉惡狠狠地瞪著哥哥,仰頭把滿滿一杯白酒灌了下去。


    “可笑!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去?”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就知道我是世子的伴當,我們是兄弟!輪到要死了,我們蠻族的男人,沒有縮頭的!”鐵葉的酒量小,眼睛已經紅了。


    鐵顏死死地盯著弟弟的眼睛,鐵葉卻沒有絲毫的退讓,也狠狠地瞪回去。


    鐵顏終於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巴紮,我說你蠢,你不信,可是你懂什麽?你知道為什麽大君挑了我們做世子的伴當麽?”


    鐵葉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鐵顏搖了搖頭:“因為世子的身體,根本就不可能支撐他當上新的大君!大君是明白這件事的,他喜歡世子,可是治不好世子的病。你以為大君說世子會成為長生王,就真的是想要立他麽?青陽怎麽可能立一個隨時要死的大君?但是大君要世子一生一世都不受傷害,所以必須給他找最得力的伴當。這個好比大君娶了巢氏的大閼氏,而欽達翰王是不可能放棄巢氏的,巢氏是我們青陽除了帕蘇爾家外最大的家族,所以大君能夠繼承北都!大君自始至終都知道他唯一能立的兒子就是大王子比莫幹,而父親是長子窩棚的人,把我們派給世子當伴當,我們莫速爾家就隻有一生一世地守護著世子。大君是在下棋啊,我們,就是要保護世子一生的棋子!”


    鐵葉的臉色驟然變得灰暗,他的嘴唇哆嗦了兩下,什麽都沒說出來。


    “可是出了這事,誰都沒有估計到,”鐵顏深深吸了口氣,“無論大君怎麽想的,我們都已經是世子的伴當了。我們鐵氏就是要保護世子!我去,我知道我也救不了世子,可是我不死,鐵氏的名聲就不能保全!你去,你隻是跟我一起死!又有什麽用?”


    鐵葉呆呆的像是一尊雕塑,隔了許久,他惡狠狠地舉起整個酒壺,仰頭灌了下去。


    他站了起來:“我不管了!我不管什麽世子!我也不管什麽大君!我是你的弟弟,你是我的哥哥。我扔下你走,我一生都會內疚!不就是死麽?巴紮不怕死!”


    他酒勁泛起來,猛地扯開衣襟拍著赤·裸的胸口:“一刀從這裏砍進去,挖了我的心出來,也就是那麽簡單!哥哥去的地方,就是巴紮去的地方!”


    鐵顏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弟弟,鐵葉也低頭看他,鐵葉的眼睛更紅了,漸漸地濕潤起來。


    “巴紮……”鐵顏低下頭,搖了搖,“你長大了……你長大了!”


    他給弟弟倒上了酒,舉起自己的杯子:“那好,我們莫速爾家的男人,從來沒有怕過什麽,當然也不怕死!”


    “不怕死!”鐵葉又是一仰脖子,把滿杯的白酒灌了下去。


    就在他仰脖子的瞬間,鐵顏忽然動了。他魁梧的身軀變得格外的輕巧,一閃到了弟弟的身後,以臂彎卡住了他的脖子。


    “哥哥你……”鐵葉想說話,卻隻是吐出一口酒來。


    鐵顏的神色還是冷冰冰的,像塊石頭。他低低地嗬斥:“你的父親隻有兩個兒子,都死了,他怎麽辦?你這個廢物!”


    “哥哥!”


    鐵顏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沉重有力的一掌劈在他的後腦上。鐵葉的身子顫了顫,無力地趴在桌上。


    鐵顏最後看了弟弟一眼,拾起桌上的長刀配在了腰間,以風帽遮住了麵目,走向酒肆門口。推開酒肆的門,微涼的夜風卷了進來。他微微閉了一下眼睛睜開,心裏猛地一驚。門口站著一個人,魁梧的軀幹像堵牆那樣堵住了他的去路。鐵顏知道這麽近的距離根本無從拔刀,他不假思索地衝前一步,撞進了對方的胸口,巧妙地擰住了他的胳膊。這是蠻族通行的摔角,鐵顏仗著這一招打敗了大柳營無數的東陸武士,隻有真正在草原上摔打過的人才知道這麽簡簡單單的一擰一摔中蘊含著何等精妙的變化。


    可這一次鐵顏完全地失敗了,對方狠狠地一圈,反而把他圈進了懷裏,而後一扯他的雙臂。鐵顏失去了力量,覺得天旋地轉。對方竟然把他舉過了頭頂!


    “小子!敢挑戰我了麽?”對方輕蔑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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