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瀚州北都城。


    比莫幹背著雙手,在金帳裏踱步,鐵由和洛子鄢站在他兩側。洛子鄢一早被傳喚到金帳裏,看見的就是踱步的比莫幹。比莫幹對他不像往日那麽親近,一直沒說話,洛子鄢心裏隱隱地有些擔憂。


    “洛兄弟,今天早晨有消息從下唐來,說要向北都城派遣使節,他們承認我為大君,願意把當初給父親的條件轉給我。”比莫幹終於開口了,“你怎麽看?”


    洛子鄢沉默了片刻,冷冷地一笑:“和我猜的差不多,下唐不願承認他們在北陸的外交失敗了,他們想從我們手裏搶走和青陽之間的盟約。”


    “哥哥,這十年來,洛兄弟和梁秋侯對我們可不薄,犯不著為了下唐的人得罪了淳國的好朋友。”鐵由說。


    “洛兄弟,我不跟你繞彎子,”比莫幹直視洛子鄢,“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心裏相信的是你。前次我也曾和下唐的使節拓跋山月談過很久,雖然他是蠻族人,卻沒有你對我胃口,我覺得下唐用心叵測,不值得信賴。但是我說實話,我也不想在這個時候為了淳國得罪下唐。我們本該在春天開庫裏格大會,讓草原上的部落都承認我大君的身份,但是他們中有些人不願來,所以我現在還沒坐穩大君的寶座。此時任何支持我的人對我都是有利的,下唐國也一樣,他們的信謙恭有禮,我也不能一巴掌打在他們的臉上。”


    洛子鄢聳聳肩:“大君的意思我很明白,我也不會因此而記恨大君。盟友之間,本來就要相互利用,這個無關我和大君之間的友情。不過,有一條情報八個月以來我始終沒有告訴大君,聽完之後,大君的決定大概會有所改變。”


    “什麽?”比莫幹警覺起來。


    “大君是否還記得去年嚴冬我冒著被凍死的危險來到北都城,勸說大君及早動手?當時大君有沒有疑惑過,為什麽在那個時候我要不顧一切地往北都城趕?為什麽我就不等到今年開春化雪的時候來?”


    比莫幹點頭:“當時疑惑過,但那時候事情太多,我後來忘記了。”


    “大君是否知道,前年的深秋,在東陸殤陽關發生過一場諸侯大戰。在那場戰爭中,足有十萬人戰死,那場大戰的結果是諸侯霸主嬴無翳逃離天啟城,皇室重新掌握了權力。”


    “我聽說過。”


    “那麽大君是否知道,在那一戰中有數萬人死而複生,和活人作戰?”


    比莫幹一驚:“死而複生?”


    洛子鄢沉沉地點頭:“皇室禁止散播這個消息,但是畢竟有數萬士兵親眼目睹過那一幕,消息還是流傳出來。迄今為止,那件事都得不到解釋,掌權的人諱莫如深。梁秋侯非常關心這件事,發動所有消息渠道暗查,最後我們確認了一件事,使那些死者複生的,是現在皇室供奉的國師。他的名字叫做雷碧城。”


    “這件事和我們青陽有什麽關係?”


    “雷碧城大君不認識,那麽山碧空呢?”洛子鄢一字一頓地吐出那個名字。


    比莫幹感覺一股寒氣從後背上流過,他想起那個名叫山碧空的大胤國師曾為他的弟弟阿蘇勒施展起死回生的醫術。這麽想下去,雷碧城和山碧空兩人的形象慢慢地重合在一起,仿佛同一個人。


    “雷碧城和山碧空,是一個人?”比莫幹問。


    “不,但是他們恰巧擁有相似的力量,又恰好都是大胤的國師,甚至有人說他們長得都很相似。”洛子鄢冷笑,“去年梁秋侯很意外地得到了一個消息,一支東陸旅隊去了瀚州北邊,他們在那裏獲得了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的補給,之後繼續向北……”


    “繼續向北?”鐵由大吃一驚,“朔北部的地方再往北都是荒原,一年四季都是大雪,那裏什麽都沒有,沒人能活下去!”


    “那個旅隊的首領,非常像大君曾見過的山碧空!”洛子鄢的聲音裏透著寒意。


    “山碧空?他為什麽要去北方?”比莫幹忽然間有種極其不祥的預感。


    “因為北方有狼!”


    “狼?”比莫幹疑惑了一瞬間,臉色變了。


    “白色的狼,八尺高,不帶尾一丈長。”洛子鄢盯著比莫幹的眼睛,“大君,你已經想到了,在人類不能說涉足的極北之地,有這麽一群狼已經等了三十年!”


    “怎麽?”鐵由看兩個人麵色深重,卻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聽來聽去隻覺得是個可怕的啞謎。


    “朔北的白狼,蒙勒火兒·斡爾寒的白狼團,我以為他十幾年前就已經死了。”比莫幹低低地歎了口氣,“鐵由記不記得,差不多八年前,父親邀請來訪的下唐使團在沙倫堡圍獵,忽然遭遇狼群。那匹頭狼是白色的,被阿蘇勒一刀殺了。那是朔北的狼。”


    “我倒是聽說過朔北人養狼……可難道是成群地養?”鐵由的臉色有些難看。


    “成群地養,幾千幾萬匹,而且你看到的那匹白狼如果放在白狼團的狼群中隻能算是最小的,真正的巨狼和馬一樣大,蒙勒火兒的武士就騎在狼背上衝鋒。這些人自稱‘紅骨的勇士’,有人說他們吃人肉喝人血,血把他們的骨頭都染成紅色。有人說他們長著人形,卻有一顆狼心,可以和狼群一起捕獵,而沒有食物的時候,他們就會反過來吃狼。但白狼團很少靠近北都城,據說是因為那些巨狼非常怕熱。三十年前,朔北部打到北都城下,騎兵中就混著白狼團。有人說那一次阿爸設下埋伏,幾乎全殲了他們。”比莫幹說。


    “他們有多少人?”鐵由問。


    “三十年前據說是有兩千。”比莫幹說。


    鐵由微微鬆了口氣:“兩千人不算什麽,就算他們騎在狼背上,畢竟隻是兩千人,難道他們不怕我們的鐵刀鐵箭?我們青陽可有十萬個能上馬作戰的男人。”


    “我並不在意兩千人,”比莫幹深深吸了口氣,“但我在意蒙勒火兒……他若是還活著,比兩千個騎狼的男人加起來都可怕!”


    “如果我的情報沒錯,蒙勒火兒簡直是惡鬼。”洛子鄢幽幽地說。


    “是啊,是惡鬼。”比莫幹點了點頭,轉向洛子鄢,“那麽山碧空、雷碧城、殤陽關活過來的死人、蒙勒火兒,這些之間到底有什麽關係?”


    “山碧空和雷碧城雖然不是一個人,但他們屬於同一個組織。當初是這個組織說服了天啟城裏的東陸大皇帝,說諸侯有不臣之心,應當對外借助蠻族的力量。我想那時在位的喜皇帝相當憤怒,因為離國的諸侯強大起來,攻入了天啟城,其他諸侯卻各懷鬼胎,不能齊心勤王,他認為皇室的統治無法繼續的原因,是外敵蠻族人已經削弱,這時候諸侯內亂就開始了。喜皇帝非常崇拜他的祖先風炎皇帝,他認為風炎皇帝所以能夠統合諸侯兩次北征,是因為那時蠻族勢大,諸侯都意識到這個外敵的存在,不得不團結。所以他派山碧空為使節,以最忠於他的下唐國暗中和蠻族合盟,意圖在蠻族進攻東陸的時候趁機統合諸侯。他寧可把祖先留下來的土地分給蠻族人,也不願意繼續留在諸侯們的手裏。”洛子鄢頓了頓,“但喜皇帝死了,於是這個組織的計劃失敗了。為了引發戰爭,他們不得不出動一位階級更高的人——雷碧城。可是雷碧城在殤陽關策劃的一戰雖然堪稱秘術的傑作,卻被一些人破壞了,最終諸侯聯軍仍舊獲得小勝。東陸局勢已經平靜了一年,連離國公嬴無翳這個亂世的種子也意識到如果急於開戰,可能落入某些人的圈套,所以一直在離國養兵。這個組織第二次受挫。於是他們做了第三次努力,這一次,他們重新啟用山碧空,派他去瀚州極北,聯絡朔北部。這件事不得不說是您父親一手造成的,您父親太聰明,他很早就發覺東陸的這次合盟有問題,所以他並未按照盟約積極準備發動對淳國的進攻……”


    “其實你們很早就知道下唐的盟約是他們支援艦船和武器,我們派騎兵進攻淳國,是麽?”比莫幹問。


    洛子鄢微微點頭:“我們非常清楚,但是梁秋侯默默地忍了十年,一直和大君您搞好關係,而沒有采取強硬的手段,是因為我們發覺您的父親並不真的急於進攻淳國。恰恰相反,他把下唐國支援的武器鎧甲都用於武裝一支軍隊來對付草原騎兵,淳國騎兵的戰術不同於草原騎兵,您父親的目標不是淳國,而是朔北部。他一直在防範朔北部的複仇。這時候這個組織不得不放棄您父親這個子,轉而尋找一個更凶狠、對東陸更有野心的首領去支持,從這一點上說,朔北部無疑比青陽部更合適,無論是蒙勒火兒還是呼都魯汗,都是為了土地和權力可以去死的人。”


    “朔北部要南下,第一個目標就是攻下北都城!”比莫幹的臉色鐵青。


    “他們未必真的要進攻北都城,”洛子鄢冷笑,“大君您忘記了,我們這盤棋裏還有一個下唐國。下唐國從一開始就堅決地和這個組織站在一起,下唐國主百裏景洪應該是知道一切的。而他現在不但沒有和您敵對的意思,他還要把當初和您父親達成的盟約繼續下去,給您更多的好處。您覺得這是為了什麽?”


    比莫幹沉思了一會兒:“這是要讓我疏於戒備。”


    “是,但也不僅僅如此。下唐國手裏還有一個人,您的小弟弟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他是幼子,按照草原上的規矩他應該繼承家業……對於大君您來說,更糟糕的是,您的小弟弟,他的母親是一個朔北人,是蒙勒火兒·斡爾寒最珍愛的女兒。某種意義上說,您的弟弟成為大君遠比您更加合適,他會同時獲得青陽和朔北兩個大部落的支持,而且名正言順。”洛子鄢湊近比莫幹,眼中帶著刀一樣的煞氣,“所以庫裏格大會如果真的召開,可未必是您會被承認為大君。朔北部、下唐國、您另外兩個弟弟旭達汗和貴木,都會把您的小弟弟推上大君的位置,那些不滿您的人則可能忽然倒戈!”


    “朔北的狼崽子若是扶持阿蘇勒,他們便能輕鬆愜意地拿下北都城!”鐵由忽地明白了,聲音高了起來,“下唐國跟我們結盟,其實是要做他們的內應!”


    洛子鄢笑笑,退後一步,對比莫幹長揖為禮:“這就是八個月前我想帶給大君的情報,現在我已經把我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出來。下唐國來使是以敵人還是朋友的身份來的,大君該怎麽迎接他們,請大君自己決斷。”


    比莫幹盯著洛子鄢,緊緊抿著嘴唇,洛子鄢也坦然和他對視。金帳裏靜得如死,鐵由感覺到那種緊張到極點的氣氛,仿佛一根琴弦隨時要崩斷。


    他忍不住站了起來:“哥哥,洛兄弟的話說得很清楚了,我們該怎麽辦?可不能讓下唐國的賊子們得逞啊!”


    比莫幹伸手阻止了他,依舊死死地盯著洛子鄢。


    許久,他緩緩發話:“八個月之前洛兄弟就得到了這個消息,還冒著被凍死的危險趕到北都城來通知我,可為什麽直到現在才說?”


    “因為那時老大君竟然當眾把位子傳給了您,您拿下了北都城,暫時化解了那個危機。”洛子鄢的聲音極其平靜,“對於我和梁秋侯來說,不到迫不得已,我們不想說出關於那個組織的事。這是我們最大的秘密之一。”


    “那個組織叫什麽?”比莫幹緊接著洛子鄢的話追問,沒有絲毫空隙。


    “辰月。”洛子鄢緩緩吐出了這兩個字。


    “辰月的目的是什麽?當東陸的皇帝麽?”比莫幹目光咄咄逼人。


    “不,他們隻是要挑起戰爭,他們是一個宗教門派,為了戰爭而存在。我知道我這麽說顯得很可笑,可我要告訴大君的是,過去數百年間的戰爭背後,都有辰月的影子。九州的曆史與其說是王者爭權的曆史,倒不如說是辰月的行跡記錄,他們的力量不可思議,足以讓死人複活,可他們所到之處,緊接著必然橫屍千萬,血流成河!”洛子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和梁秋侯追查這個組織已經超過十年。”


    “你們和辰月是敵人?”比莫幹思索片刻,猛地發問。


    “不,我們隻是不能讓他們破壞我們的大計……”洛子鄢忽地打住,“是!他們是我們的敵人!所有阻礙我們大計的,都是我們的敵人!”


    “你們的大計是什麽?”比莫幹放聲大喝。


    “我們要當……東陸皇帝!”洛子鄢以緩慢卻沉重至極的聲音回答。


    比莫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疲憊地往後退去,緩緩坐在黃金的寶座上,低頭沉思,久久不發一言。


    過了很久,他抬起頭,低聲說:“洛兄弟,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做大事的人,你和梁秋侯的棋盤上,我比莫幹隻是個棋子,你們是要當東陸皇帝的,你們有些事情不願告訴我,我問也沒有用。但是如今是我青陽生死關頭,我如何決斷,影響到我青陽幾十萬族人的未來。我還信你是我的兄弟,我要問你一句話……我的兄弟洛子鄢,你能以我們之間的友情向我保證,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麽?”


    洛子鄢深深吸氣,踏上一步,按住自己的胸口:“我的兄弟比莫幹,我用我們的友情和我的命向你保證,我沒有一句虛言!”


    比莫幹點點頭:“好,我已經知道如何迎接下唐的使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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