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


    竹橋下的溪水嘩嘩作響,打在礁石上,卷起白色的水沫。


    “塵少主這邊請。”百裏煜親自在橋頭引路。


    呂歸塵鞠躬回禮,跟著他走上小道。兩個人在花樹夾道中時而過橋,時而上下台階。這片花園貼著山壁營建,並不很大,可是工匠刻意雕琢,每轉過一道彎景色都有變化。從懸空的竹橋越過山溪,他們已經上到半山的高度,遠望出去人工栽培的花木顏色層層疊疊,嫣紅壓住了黛綠,而後粉紫又取代了嫣紅。半山以下都是竹林,山頂卻是高挺的金絲楠木。


    “在天晴的時候,這裏可以眺望到鳳凰池。”百裏煜指點著遠處。


    他又指著高處林木中的一角屋舍:“我們下唐的幾座宮殿中,這座楠宮很是特別,雖然遠在城外,可最別致,景色也好。我小的時候不想住東宮,吵著要住楠宮,父親斥責我說堂堂的儲君,卻因為貪戀景色而不住東宮,我還因此生了很久的氣。楠宮是我母親生前的別館,母親去世後,父親就讓阿繯住了。”


    他笑了笑:“以後也許就是塵少主的居所了,若是可以,塵少主就為我留一間讀書的房子,我們還可以繼續做鄰居。”


    “煜少主說笑話了。”呂歸塵退一步行禮。


    隱約的樂聲從高處飄了下來,細聽是笙簫合鳴的宮調,端莊雅正。


    “到了到了。”百裏煜挽住呂歸塵的胳膊,“還有一件事要囑咐塵少主。就是這次見麵,一定要做出偶然相逢的樣子,看見阿繯她們隻說過去借一杯清水喝就好了。”


    “為什麽是這樣?”


    “這些也都是帝都公卿的舊習。貴族之間結親,男女雙方要相一相,看彼此是否中意。可是仕女平常不太出門,就算醜陋不堪也沒人知道,如果男方看了反悔,就跌了兩家公卿的麵子。所以相親都不安排在府邸裏,多半是裝作偶遇,說是借水喝,其實還是看人,如果實在看不中,也好推脫。帝都那邊每年踏青節和‘霜華菊賞’兩季,是待嫁仕女紛紛出行的時候,平民就擠在街兩邊圍觀,也是很好玩的。”百裏煜說到這裏,不禁笑了,“不過你放心,我這個妹妹容貌絕似我母親,我擔保你看了不會失望。”


    “承煜少主教誨了。”呂歸塵恭恭敬敬地鞠躬。


    百裏煜挽著他走出林間的夾道,眼前忽然就開闊了,是一片巨大的竹蔭。竹林密密匝匝地擋住了陽光,地上隻有星星點點的光影隨風晃來晃去。這個季節正趕上竹子落葉,一片片梭形的葉子飄落,在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竹蔭中間是那條山溪橫穿而過,對麵的小坡上立著一架繪有金色菊花的絲織屏風,後麵有人影,屏風邊則露出一角錦繡宮衣。


    百裏煜微微點頭,帶著呂歸塵涉水而過,直到屏風前十步的地方停下,恭敬地行禮:“出遊的路人不知道能否借一杯清水解渴?”


    笙簫聲停下,屏風後走出了一個高髻宮妝的少女,捧著一個盤子,引呂歸塵和百裏煜到屏風外的席子上坐下,奉上清水,水中飄著茉莉花瓣。少女低頭退了回去。


    “茫茫遠道,涉水相逢。杯水既解飲,願得複相見。”百裏煜飲了一口水,引用古風輕唱,“謝主人的款待,不知道主人能否出來一見?”


    屏風後麵靜悄悄的。


    百裏煜皺了皺眉頭:“主人能否出來一見?”


    這一次屏風後麵有了響動,卻像是揪打的聲音,忽然間又有“嘶啦”一聲布帛裂開的聲音,之後重歸寂靜。


    “阿繯!阿繯!”百裏煜驚訝地站了起來,“出了什麽事?”


    一會兒,剛才那個奉水的少女出來,戰戰兢兢地跪下:“煜少主,公主說……公主說……”


    “阿繯說什麽?”


    “公主說要自盡!”


    “自盡?”百裏煜幾乎跳了起來。


    少女急忙擺手:“沒事的沒事的,公主隻是說說……”


    “什麽隻是說說?”屏風後傳來女孩氣急敗壞的聲音,“小染你閉嘴!我就是要自盡,我就是要自盡,我死也不嫁給蠻子!”


    百裏煜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大了。回頭看去,還好呂歸塵隻是並攏膝蓋靜靜地端坐垂頭,並沒有什麽異樣的神色。


    “阿繯!聽話!忘記你今天來是幹什麽的麽?”百裏煜對著屏風低叱。


    “我今天來就是要告訴那個蠻子,我寧死也不嫁給他!”屏風後的女孩絲毫不讓。


    “阿繯!”百裏煜提高了聲音,“不要這樣沒有禮貌,你是我們百裏家的女兒,塵少主是北陸金帳國的世子,門戶匹配,塵少主又是我的朋友,一直和我比鄰而居,品性端方,你有什麽不滿?你這樣放肆,我就告訴父親!”


    “我就是不願意嫁給蠻子嘛!要嫁為什麽不是你去嫁,為什麽非要我去?”


    “我……”百裏煜急了起來,“我一個男子,怎麽去嫁人?”


    “不嫁人你可以娶蠻族的女人啊,你去你去!”


    百裏煜哭笑不得,隻能搖頭。


    “哥哥,”繯公主發現賴皮並沒有什麽效果?帶著哭腔軟語哀求起來,“你跟父親說嘛,跟父親說嘛,說阿繯不想嫁人,阿繯就想留在他身邊。”


    百裏煜一攤手:“哪裏又有女孩子大了不嫁人的?”


    “阿繯就是不要去蠻子的地方,聽說那裏沒有糕餅吃,也沒有水果,除了羊肉還是羊肉,那裏的人半年都不洗澡,身上的泥刮下來有一斤重,每個人都是膻膻的,聞到就要吐了。你們都留在南淮,吃好的,喝好的,還能看花看歌舞,為什麽要把我一個人扔到北陸去?哥哥你和父親都不是好人,你們不要阿繯了!”繯公主說著嗚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開始還隻是低哭,最後幹脆放開了聲音嚎啕,遠處陪著同來的侍衛們聽見了,不由得麵麵相覷。


    一旁的小宮女似乎也覺得傷感,抽抽答答地掉了幾滴眼淚。


    百裏煜卻冷笑了一聲,在席子上用力一拍:“阿繯你不要又耍賴,我跟你一起長大,看不出你那點小心思?隨你真哭假哭,這次父親下了決心,絕對沒有轉圜的餘地!我實話告訴你,鴻臚卿占卜了佳期,給各家諸侯的喜帖都已經發出去了!”


    哭聲就像被一刀砍斷那樣,忽然停住。屏風後麵靜了一會兒,一個纖纖巧巧的身影推翻屏風蹦了出來,使勁揮舞著雙手跳著腳:“我不嫁我不嫁我就是不嫁!哥哥我恨死你了!”


    呂歸塵抬頭看去。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公主,墨一樣漆黑的長發堆在頭頂,露出了修長的脖子。寬大而華貴的宮裙是雅致的水綠色,襯著她的肌膚白淨,和白色的抹胸沒有區別。她瞪圓了眼睛,嘴努力地噘了起來,蹦著跳著怒不可遏。那張小臉上滿是孩子氣,眉心彈著淡紅的梅花痕。


    他竟然忽地笑了。


    百裏繯也看見了那個蠻族世子。她詫異地發現他看起來和公卿少年並沒有什麽不同,他披著夔雷紋的金繡寬袍,頭發用一個銀箍束起在頭頂,簡簡單單,安安靜靜,秀氣得像是一個女孩。他也正看著她,一雙眼睛深靜如同湖水。她看不懂他的神情,隻覺得很深又很遙遠,跟她以前見過的公卿少年都不同。


    她好奇起來,咬著手指仔細去瞅這個少年,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她覺得臉有點燒,想這個少年那麽認真地看著她笑,一定是喜歡上了她。


    “繯公主,繯公主!”婆子急忙上來拉她,“送公主回後堂休息了,都瞎眼了麽?快上來服侍!”


    女侍們圍了上來,隔斷了呂歸塵和百裏繯之間的目光。她們打起了華麗的傘蓋,簇擁著公主離開了,跟在後麵的婆子跑得磕磕絆絆。


    呂歸塵低下了頭,他想著繯公主眉心彈著的豔麗的紅痕。他已經努力了很久,讓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瑣碎的事情,可是繯公主眉心彈著紅痕,於是另外一個人的影子在他心裏一動一動的,像是雛鳥在裏麵敲擊蛋殼。他想著那天晚上他看著她在空中摘下了眉心彈著紅痕的麵具,手裏捧著一盞燈火。


    他想自己真沒用,老是這麽想這麽想。可是他忍不住,他覺得心裏真痛啊,像是拴了一根線,總是被不經意地拉扯一下。


    百裏煜移步上來:“塵少主,也算是見過了。我們還是回東宮吧。”


    呂歸塵順從地起身,百裏煜又說:“阿繯這邊的花園是很好的,槿花剛剛開了,不如我們一起走幾步,從後門出去?”


    呂歸塵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讓車馬移到後門等著。”百裏煜對貼身的侍衛下令,“你們也跟著去,我跟塵少主兩個人走走就可以了。”


    侍衛們也離去了。百裏煜在前麵帶著呂歸塵繞過幾道門,走上了後山的小道,兩個人也不說話,隻是一前一後地漫步。


    走了很久,百裏煜清了清嗓子:“我這個妹妹,從小就長在母親身邊,確實是嬌慣,不過她也沒有什麽壞心眼,東陸公卿家的仕女,十有八九都有這樣的毛病,你不要見怪。”


    百裏煜想想又笑:“其實阿繯長得很美,東陸諸侯的幾位公主中,都說小舟公主是容色冠絕,不過阿繯也是出名的。前些日子陳國公派使者送來荔枝,其實是為儲君求婚探父親的口氣,父親沒有答應。這次父親執意讓阿繯出嫁,開始我是很吃驚的。”


    “我知道,繯公主是國主最珍愛的女兒,我能夠得到國主的賞識,也覺得有幸。”呂歸塵說。


    兩個人又走了幾步,百裏煜忽然停了下來:“那個羽族的女孩子,塵少主打算怎麽辦?”


    呂歸塵微微哆嗦了一下:“煜少主也……”


    百裏煜輕笑了一聲,搖頭:“其實塵少主在南淮城算是有名的人了,這些事情,東宮裏麵那些禁軍嘴快,也都告訴過我。”


    他低低歎了口氣:“我是阿繯的哥哥,這話說來也許有些私心了。不過塵少主既然答應了父親,要娶阿繯……我是個隻懂書畫詩文的人,兩國的盟約我也說不出什麽,不過婚姻是大事,希望塵少主能夠對阿繯好,她雖然任性,終究是我的妹妹,你將來的妻子……不要辜負了她。”


    呂歸塵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不用煜少主叮囑,我知道該怎麽辦。”


    百裏煜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並行了幾步,忽然低聲說:“難道塵少主就沒有想過逃走?”


    呂歸塵吃了一驚,站住了,呆呆地看著他。


    百裏煜似乎覺得自己失言了,低笑了幾聲,搖搖頭:“說實話,有時候我也有很叛逆的想法,可是一個人生在世上,哪能自由自在呢?這東陸廣大,門複門關複關,逃到哪裏去呢……鴻臚寺定下的婚期是?”


    “八月十二。”


    百裏煜點了點頭,也不管呂歸塵,沿著小徑默默地走了。隻剩下呂歸塵一個人在黃昏的花園裏,他抬起頭,看見頭頂的槿花開得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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