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最後一線光明被暮色吞沒。


    火燒一般的雲霞黯淡下去,鐵灰色的陰影占據了半個天空,黑夜來臨。


    鐵線河的水已經被染紅,戰場上獅子旗和豹雲旗混雜在一處,放眼處都是屍體。幸存的戰士們狂吼著揮舞戰刀,刀光中人像砍草般倒下,濃重的血腥味衝天而起,食腐的禿鷹在天空中盤旋,叫得令人毛骨悚然。戰鬥在傍晚的時候開始,真顏部的戰士們趁夜渡過了鐵線河,埋伏在挖好的溝中,等待青陽部的騎兵去河邊放牧戰馬。倉促間青陽的戰士們隻得提起馬刀步戰,完全被真顏部的猛攻壓製了。雙方的兵力不斷地投入戰場,青陽部失去銳氣,戰線向著北方推動了一裏,雙方都留下無數的屍體。


    鐵線河南側山坡上,獅子大旗下,蠻族武士立馬眺望,東陸衣甲的年輕武士與他並肩。


    “我部能勝麽?”蠻族武士轉頭看著年輕人。


    “雙方都是強弩之末,誰的軍心先潰散,誰就輸了這場戰鬥。”


    “把最後一隊也壓上去吧。”


    “不必,現在再衝鋒勢必要越過鐵線河。河水會阻擋我們,如果青陽部陣後還有埋伏,趁機推進過來,趁我們渡河的時候加以狙殺,結果難以想像。”


    “斥候報告昨天青陽九王的騎軍距離這裏隻有兩百裏,如果他真的趕來,怎麽對付?”


    “如果九王呂豹隱厄魯帶著虎豹騎來的話,沒人能擋得住他。不過我們賭的就是他不敢把援軍推進到鐵線河的戰場上,畢竟隔著兩百裏,他不清楚我們到底有多少兵力。”年輕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的戰場。


    “東陸人,你不怕麽?”


    年輕人笑了起來,轉頭去看蠻族武士:“真顏部的主君都不怕,我似乎也不必害怕。”


    布衣的蠻族武士就是真顏部的主君龍格真煌,草原上的人敬畏地叫他“獅子王”。隻有親眼看見他的人,才會相信他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牧民,敦實寡言,醉酒之後會起舞放歌,哈哈大笑。他的身上隻是一件粗棉布的征衣,已經洗得發白,騎乘的斑毛馬尾鬃燒禿了一些,略顯得寒酸。惟一的例外是馬鞍上露出的半截戰刀,古樸沉重,有一股肅殺之氣。


    “一直沒有問過,為什麽幫助我們?”龍格真煌撫摩著刀柄。


    “因為喜歡真顏部的好酒。”年輕人答得痛快。


    年輕人不是真顏部的人,龍格真煌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決心起事的時候,這個東陸的年輕人騎了一匹瘦馬流浪到真顏部的營寨,自願為真顏部出力。正是借助了他的布陣之術,真顏部才能在弱勢的情況下堅守鐵線河防線一個月之久,但這也是最後的防線,越過鐵線河,平坦的草原上再也無險可守,真顏部的族人將淪為青陽騎兵馬刀下的獵物。


    兩人沉默了片刻。


    “胡說而已。其實,是因為這個。”年輕人從手甲下亮出拇指,拇指上套著蒼青色的闊鐵套,表麵上隱隱的有一隻展翅的飛鷹。


    “拉弓的扳指?”


    “從我老師那裏得來的,持有這個標記的人,我們自稱為天驅。我的老師,他的一生都在幫助夜北高原上的蠻族抵抗東陸諸侯的威脅,我不過是希望能幫助你的族人,讓他們過上和平自由的生活,任何一個天驅都會這樣做。”


    “天驅……你們這樣的人,有很多麽?”


    “有過很多,但是都死了。”


    “那你的老師……”


    “也死了,七年前在陳國,被拉殺。”


    “拉殺?”


    “是諸侯行刑的方式,”年輕人比劃著,“他們有一種刑具,絞索套住四肢和脖子,用機括的力量拉開,人被繃得幾乎要裂開,遊街示眾。快死的時候,劊子手上去砍斷他的四肢,先是雙臂,然後是雙腿,最後是砍頭。”


    年輕人低著頭,像是在回憶。


    他抬起頭來:“那時候我就站在人群裏,親眼看著他死去。他臨死的時候大喊,說‘我們還會回來’,我知道他是對我說的。”


    “勇敢的武士,可惜我沒能見到他……不過看見老師被殺死,你還是願意接受天驅的扳指?”


    “我不怕被殺死,隻希望能死得像他一樣。”


    龍格真煌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喝麽?”年輕人扯下腰間的白銅酒罐。


    龍格真煌搖了搖頭:“我喝不下,我的戰士們正在戰死。”


    “戰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要喝酒,想起他們跟我們一起喝酒的時候。”年輕人摩挲著那個酒罐,猛地灌了一口。他喝酒像是喝水,蠻族濃烈的美酒辣在他的喉嚨裏,像是有灼熱的小刀在刮著。


    馬蹄聲傳來。


    年輕人猛地放下酒罐,看向北方。一騎黑馬的剪影沿著鐵線河對麵的草坡極快地逼近,而後躍入了鐵線河。馬蹄上水花飛濺,騎士不顧一切地驅策著戰馬奔向真顏部的本陣。


    年輕人的心像是被提了起來,抓著酒罐的手不由得顫了顫。龍格真煌帶馬前進一步,黑馬背上的真顏部斥候勒住了戰馬。那是一個年輕的戰士,東陸武士曾經見過他在叼狼會上的身手,他騎著那匹從小一起長大的黑馬在小夥子們中馳騁縱橫,奪下了凶狠的活狼和少女的心,臉紅也不紅,隻是驕傲而安靜地笑笑。


    可是此時他隻是以手指著北方,用盡全身力氣瞪著龍格真煌,一句話都沒有說。


    “是青陽九王麽?”


    斥候點了點頭。


    “是虎豹騎麽?”


    斥候再次點頭。


    “辛苦你了。”龍格真煌點了點頭。


    年輕的斥候臉上透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他在馬背上搖晃了一下,吐出滿口的鮮血,一頭栽在草叢裏,他的背心並排紮著三支黑羽長箭,流下的血早已幹涸發黑。


    “虎豹騎!”白銅酒罐落在地上,東陸武士顫抖著重複了這個名字。全身的血都涼了,他賭輸了這場戰爭。他並不怕死,可是他用來下注的是整個真顏部的戰士和後方營寨的婦孺。北都城的大君被激怒了,終於派來了橫掃整個草原的虎豹騎,他低估了“青陽之弓”呂豹隱,那是青陽部戰功第一的親王,不知多少次都是險兵出戰,一擊之內奪旗斬將,奠定勝局。


    一天之內青陽九王的大隊奔馳兩百裏,“青陽之弓”的箭在最後一刻射到了戰場上。鐵線河完了,再沒有防線,剩下的隻是青陽鐵騎踐踏和屠殺的舞台。


    星辰已經升起,夜風吹過草原,一片蕭索。


    這是最後的平靜,龍格真煌深深吸了口氣,看向背後的千人隊。這是他僅剩的兵馬,一支完全沒有受過訓練的隊伍,有十三四歲的少年,也有五六十歲的老人,真顏部最後的男人們都在這裏。他們手持簡陋的木柄長槍,列著散亂的隊形坐在地上休息,此時一齊站了起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龍格真煌竟然無聲地笑了笑。


    “你瘋了!由我帶這一隊衝上去擋住虎豹騎,你走!看見那顆青色的星了麽?追著它的方向走,一直去南方,渡過天拓峽到達東陸你就安全了,將來還有回來的機會!你現在死了,一切都完了!”年輕人回過神來,以自己的戰槍壓在龍格真煌的馬頭上攔住了他。


    “我沒有瘋,我隻是不明白,”龍格真煌的聲音平靜溫和,“你給我說了很多東陸的故事,後來我一直想,這世上的人們到底該是互相親愛,還是你死我活。我們蠻族有首歌,唱的是‘獅子搏狼,狼食麋鹿,麋鹿就草,草也無辜’。大的動物要吃小的,就算麋鹿也要吃草,可是有誰去憐憫那些草呢?難道人也是這樣,大的部落就要吃掉小的,小的再去吃更小的?”


    “可是到底為什麽呢?我們沒有想過去吃掉別人啊?”龍格真煌看著少年,揮手指著自己背後的雜兵,“我們真顏雖然是小部落,難道就不能活下去麽?”


    年輕人怔怔地看著龍格真煌。這個牧民一樣的草原主君認真地凝視他,眼神像個迷茫的孩子。


    “不……不是這麽說的……”年輕人奮力地揮手,可是那個令人疲憊絕望的念頭卻在心頭揮之不去。


    老師的身影在拉殺的刑架上分崩離析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現,在那之前的一年,夜北散落的蠻族部落終於向陳國的大軍低頭,他們進貢皮毛駿馬和能歌善舞的少女,換取陳國的庇護。老師的鮮血淋漓背後,貧苦的牧民們並沒有過上更好的日子。


    “我不能逃走。我姓龍格,我是他們的首領,他們相信我能夠帶他們富強,無論我帶他們去哪裏,他們都會追隨我。反過來,也是一樣。我和他們一起戰鬥。我想不明白的問題,就留給青陽的大君吧。青陽是獅子,我們真顏是微不足道的雜草,可是就算雜草,也想活在這片草原上!”


    龍格真煌拔出他的刀,緩緩地帶動了戰馬,千人隊跟著他無聲地前行。


    年輕人要跟上他的時候,龍格真煌忽地回過頭來:“能帶我的女兒去東陸麽?讓她代替我活下去吧。告訴她說父親很愛她。可惜以前對她總是說不出這些,真是愚蠢。”


    年輕人沉默了很久,點了點頭。


    龍格真煌笑了笑:“一直想問,你叫什麽名字?”


    “謝圭。”


    “很高興認識你,謝圭。天驅……對麽?天驅的武士。”


    龍格真煌舉起了沉重的戰刀,而後猛地指向前方。那柄震懾人心的利器在夜風中嘯鳴起來。吼聲衝天而起,老人和少年們高舉他們的長槍,追隨著主君馳向浩瀚的戰場。


    這是謝圭最後一次看見龍格真煌,獅子王留給他的是一個夜幕中的背影。他第一次看見龍格真煌怒吼,像一頭真正的獅子一般,再不回頭。天地盡頭隱約有煙塵滾滾地卷起,虎豹騎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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