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背後傳來了古老莊嚴的聲音,仿佛一扇看不見的門開了,門的後麵,神在王座上說話。


    那聲音在說,“你終於來了。”


    回程的路上這輛法拉利已經有點無法勝任了,某些路段積水,以諾諾的駕駛技術也不敢飆高速了,她敏捷地操控著法拉利繞過積水區。來的路上還能偶爾看到別的車,現在路上鬼影子都看不到。


    諾諾打開收音機調到交通台,廣播裏正在播報暴雨紅色預警。這是暴雨預警的最高級別,短時間內降雨量就會超過100毫米,這降雨要是擱在山區,山洪泥石流說來就來。


    諾諾轉台到音樂台,這個時間段已經沒有節目了,音樂台滾動播放著老歌,正放著一首《silentemotion》。


    那是一部日劇《悠長假期》裏的歌,路明非高中時看過,由帥絕人寰的木村拓哉和滿臉傻姐姐模樣的山口智子出演。


    那部劇裏有句很有名的台詞,大意是說人生嘛,難免有失敗的時候,四處碰壁走投無路,但就把它當作上天給我們的一次長假吧,好好休息,休息完了我們繼續整裝出發。


    說起來他們的逃亡也像是一場長長的假期,在這個危險的假期裏他不是學生會主席諾諾也不用每天早起去上新娘課,他們滿世界地找一個人。


    這麽想著心情好了許多,他覺得兩人就這麽沉默著也有點小尷尬,就張口說,“那家婦產科醫院……”


    諾諾雙肩一震,轉過頭來,瞳孔中跳閃奇怪的光,“你說什麽?”


    “我說那家婦產醫院……”路明非不知諾諾為什麽用那麽奇怪的眼神看他。


    “那家醫院不是婦產科醫院。”諾諾緩緩地說。


    “師姐你怎麽知道?你就在門口晃了一下。”路明非不解。


    “笨蛋!婦產科醫院裏怎麽會沒有孩子的哭聲呢?孕婦住進來了,24小時隨時可能分娩,怎麽會沒有大夫護士來來往往呢?剛生下來的小孩想哭就哭,隨時會餓了要喂奶,絕不可能那麽安靜!”諾諾把車停在路邊,“手機有信號麽?上網搜一下那家聖心仁愛醫院!”


    路明非趕緊打開手機搜索,幾秒鍾後他抬起頭來,臉色怪異,“那是一家……精神病醫院!”


    諾諾緊握著方向盤,死死地盯著道路前方,“我想,我們找到突破口了。”


    “蘇阿姨……並沒有懷孕……她是以為自己的懷孕了……她跟我一樣……出現了幻覺?”路明非拚了命地思考著。


    他隱約感覺到了什麽,卻很模糊,那個真相像是藏在錯亂的毛線球裏,他怎麽理都理不清。


    “我想她是患了神經錯亂一類的病,”諾諾緩緩地說,“所以醫院會建在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神經病醫院建在鬧市區怕有問題,所以那間醫院夜裏那麽安靜,病人睡前都吃了安眠藥。那個叫蘇小妍的女人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從不久之前開始,她固執地覺得自己懷了孕……你覺得她為什麽會得那個病?”


    “不知道。”路明非搖頭。


    “因為她原本有一個兒子,但那個兒子忽然消失了。那是她記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忽然變成了空白,邏輯上出現了問題。所以她開始臆想,臆想自己就要生一個兒子出來,那是她在腦海中製造出來填補楚子航的位置的!”諾諾目不斜視,瞳孔深邃如古井,這時她側寫能力發揮到最大時會出現的表情,委實有點像女巫入魔,“這種因為楚子航消失而出現的邏輯漏洞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有,比如在我的記憶裏你是個失意的死小孩,但在陳雯雯她們的記憶裏你簡直就是天王巨星!我們都被某種力量影響了,那種力量能從‘邏輯’上強行刪除一個人,就像在社會關係網中摳出了一個空洞,斷裂的人物關係再自行拚合,拚出來的肯定會扭曲,在普通人那裏這個扭曲很小可以被忽略,但在母親那裏,這個扭曲大到無法忽略,於是她生出了臆想。”


    她轉過頭來,“那種力量很可能是一個龍王級的言靈,那麽我們的敵人,可能是一位新的龍王!”


    法拉利再度吼叫起來,調轉車頭,沿著來路的方向返回,諾諾把油門踩得很深,已經不管在紅色暴雨預警的夜裏這麽開車是不是安全。


    “她現在臆想出自己懷了孕,肚子了有個孩子,母性暫時平複,但隻要你往深裏問,就會發現她的邏輯是混亂的!”諾諾死死地盯著前方的道路,“楚子航就藏在她的記憶深處!”


    路明非被加速度壓在椅背上,因為過度驚駭而神情呆滯。


    他既喜悅又恐懼,喜的當然是這個謎團即將被解開,恐懼的是藏在幕後的巨大黑影。即使釋放那個言靈需要支付驚人的代價,不能用來改寫世界,但它確實能夠改寫世界的某個部分。


    它能令你至親的某個人忽然消失,也能賦予你權力和地位,這種權能未免也太過巨大。之前他們曾麵對過的龍王,究極能力都極其恐怖,無論“燭龍”還是“濕婆業舞”,都是滅世級別的言靈。但跟這個神秘的能力相比,燭龍和濕婆業舞根本算不了什麽,這種能力像無聲的暗流,全無聲息地起作用,生殺予奪,都在一念之間。


    都在一念之間……都在一念之間?他忽然打了個寒戰,這種能力跟小惡魔的能力豈不是有點相似麽?都是能夠修改世界的作弊能力!


    法拉利高速過彎,濺起兩米高的水牆,雖然捆著安全帶,仍然讓路明非覺得自己要給甩出去了。


    “師姐,不用開這麽快吧?”路明非擔心地望著黑沉沉的天空,閃電偶爾照亮鱗片般的烏雲,倒像是有條巨龍橫亙在天空之上。


    暴雨滂沱,枝條在風中狂舞,能見度極低,隻有眼前一條道路呈弧線狀延伸出去,沒入黑暗之中。


    “相信我的駕駛技術!”諾諾暴力地換擋,油門刹車交替踩,完全是開賽車的架勢,“你不急著去見那個蘇阿姨麽?隻要從她的嘴裏問出楚子航的名字,就最終證實了我的猜測,你也不必擔心自己是瘋了。”


    路明非心裏微微一動。他當然迫不及待地想趕回去見蘇小妍,而諾諾問都沒問就知道他的內心想法。


    這時後方有光照了過來,光源高速地接近。在這條風雨肆虐的高速公路上,竟然有人開車開得比諾諾還瘋。


    諾諾微微皺眉,稍微放慢了速度,偏向道路一側,讓那個瘋子超車。後方的車來勢既猛,幾乎是擦著諾諾的法拉利超了過去,如果不是諾諾駕駛技術老道,必定是兩車高速擦碰導致失控的惡性交通事故。


    “見鬼!”諾諾低吼。


    路明非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因為他在那輛車的尾部看到了兩個m拚成的標記——那是一輛邁巴赫,邁巴赫62s,世界上最昂貴的轎車之一。


    在楚子航的靈魂黑夜——那個改變了楚子航一生的夜裏——他就是和父親開著一輛邁巴赫轎車,行駛在無盡的暴風雨中。


    楚子航給路明非講過這件事,盡管說得語焉不詳,但關鍵的幾個點還是講到了。那是楚子航藏得最深的秘密,諾諾並不知道,所以直到此刻為止,諾諾還沒有感覺到恐懼。


    路明非強忍著驚懼打開導航儀,想要確定眼下他們的位置。他們從調頭以來沒有遇到過任何岔道,諾諾也就沒有考慮“該怎麽走”。


    “無法定位您的車輛”,導航儀努力了十幾秒鍾之後,給出了結果。


    冷汗“唰”地湧了出來,路明非的襯衣頃刻間就濕透了。連最後的僥幸之心也沒有了,他們正行駛在那條神秘的高速公路上,這麽多年過去了,那輛幽靈般的邁巴赫轎車仍在狂奔!


    “師姐,你在路邊停一下車。”路明非輕聲說。


    諾諾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還是道旁停車,等著聽他接下來說什麽。


    路明非撩開風衣,抽出藏在那裏的沙漠之鷹遞給諾諾,“這槍師姐你熟,你拿著。我來開車,我開車的技術還過得去。”


    諾諾看了看路明非的眼睛,並沒有大驚小怪而是接過沙漠之鷹,快速地檢查了彈倉和擊簧,下車和路明非交換位置。


    法拉利加速飛馳,如離弦之箭。諾諾雙槍在手,警覺地望向車窗外的暴風雨。


    “我們現在在尼伯龍根裏,我們在這裏不會遇到任何人類,如果發現什麽古怪的東西,放手開槍就好了。”路明非緊盯著前方道路,“師兄當年進過這個尼伯龍根,今晚它又開門了。”


    “原來是這樣。”諾諾點點頭,“那我也告訴你為什麽我剛才把車開得很快,從我猜到真相的那一刻開始,我忽然覺得有人就在我們身邊,盯著我們。我看不到他們,但能感覺有人把雙手搭在我肩上似的。”


    路明非用極快的語速給諾諾講楚子航的故事,諾諾麵無表情地聽著,直視前方,瞳孔中仿佛藏著兩個漩渦。


    她把所有精神都集中在多年前的那個雨夜裏,想要探尋出它的真相。


    眼下他們就在這個僅由一條高速公路組成的尼伯龍根中狂奔,黑夜、高速、暴風雨,周圍的場景也非常適合她在腦海中重現當年的那一幕。


    “我感覺到他了,我感覺到……楚子航了!”她輕聲說,仿佛巫女感受到鬼神降臨在自己身上。


    側寫的能力發揮到極致時確實是這樣的感受,她好像變成了15歲的男孩,坐在一輛狂奔的邁巴赫轎車裏,雨點打在車頂上劈啪作響,好像凝固的鐵水,開車的男人緊繃著臉,神色中透著一絲猙獰,再不是平日裏懶散的模樣。世界晦暗,道路兩側的樹木著魔般搖曳。


    如果是楚子航自己來講這個故事,側寫出來的結果會更加清晰,但經過路明非的轉述,細節損失了太多,她能想像出的大部分場景都是模糊的,唯有那個男孩驚惶的表情異常地真實。


    缺氧窒息般的劇痛降臨了,這是側寫能力的缺陷,它對使用者的身體負擔極大,腦力很快就會超負荷。但諾諾還是在強撐,她想複現當晚楚子航的經曆,在這個煉金術製造的扭曲空間裏,他到底遭遇了什麽?


    這一切根本就是個噩夢,無限循環的噩夢!想要走出這個噩夢,他們最好知道楚子航那天夜晚的經曆。


    路明非死死地盯著道路盡頭的那點紅光,那是邁巴赫的尾燈,這是他們唯一的方向標。


    迄今為止尼伯龍根到底是怎麽製造出來的、以及它的運行規則仍然是個謎,秘黨隻知道那是“扭曲的現實”,和現實世界之間存在很小的出入口。隻有極少數的人類曾經誤入尼伯龍根,其中的絕大部分永遠迷失在裏麵了,隻有極少數人逃了出來。幸運的人,這輛車上就有一個人進出過尼伯龍根,路明非自己。


    他很清楚在尼伯龍根裏是沒有“方向”可言的,即使你調頭逃離,卻很可能重新回到原地。北京地鐵中的尼伯龍根裏,就有那麽一列循環運轉的地鐵,宿命般永不停息。


    唯一的機會就是那輛邁巴赫,當年楚子航是開著它衝出這個尼伯龍根的,它就像飛在這個噩夢世界裏的靈光天使。


    但也有可能是地獄的引路人,它在那麽近的距離上和法拉利擦身而過,像是某種挑釁行為,有意識地要吸引路明非和諾諾跟它走。


    他們的視野之內沒有任何人,又像是有數以萬計的眼睛在盯著他們,風聲雨聲之外他們……或者說它們在竊竊私語,那聲音像是嬰兒的哭泣,又像是嘻嘻哈哈的笑聲。


    如果換作一兩年前,遇上這個情形路明非早就給嚇尿了,但現在他出奇地鎮定,目視前方,緊緊地握著方向盤,指節繃緊發白。


    無限循環的噩夢麽?那種東西又有什麽可怕?自從他發現楚子航從這個世界上悄無聲息地消失,整個世界對他來說都是噩夢了,除了諾諾和芬格爾這樣、僅有的幾點光。


    “停車!”諾諾從側寫的狀態中解放出來。


    路明非狠狠地踩下刹車,法拉利的四個輪胎在地麵上劃出四道青煙。


    “誰教你開車的?”車停了下來,這是諾諾的第一句話。


    她雙手攏起長發,在腦後紮成馬尾。


    “駕駛科目iii級啊。”路明非隨口回答。


    “你考試的時候教官是人在你的車上,高呼說行了行了停車我讓你及格可以了吧?所以你才及格了麽?”諾諾沒好氣地說。


    剛才的急刹之爆裂,即使這輛車用的是專業的四點式安全帶,那可怕的加速度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以諾諾的身體素質,也被甩得一陣胸悶,幾秒鍾內無法呼吸。


    “師姐你說停車……”


    “那你作為馬仔很合格是不是?我叫你停車你就把刹車踩到底?”


    “可是如果不踩到底,我們會撞上去。”路明非抬手指向前方。


    諾諾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出去,緩緩地打了個寒戰。


    此刻暴雨已經匯成了鋪天蓋地的水牆,打在法拉利的頂棚上感覺鋁合金車架都要塌,而那輛邁巴赫轎車就橫在他們正前方,四門敞開,閃著應急燈,隔著雨幕仿佛微弱的螢火。


    要不是路明非猛踩刹車,剛才他們就是車毀人亡的結局。


    “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麽叫你停車麽?”諾諾低聲問,“因為我感覺到七年前的那個夏夜,楚子航的父親應該也是在這裏狠狠地踩下了刹車……他們在這裏……遇到了什麽。”


    “我們該怎麽辦?”路明非問。隻要諾諾在就是諾諾發號施令,雖然他很清楚諾諾會做什麽樣的決定,但他還是要問問再說。


    “下車咯,就當作一場宴會去赴它。”諾諾果然是這麽想的。


    兩人各自推門下車,站在了瓢潑大雨中,諾諾雙手提著兩支沙漠之鷹,路明非兩手小太刀。幸運的是出門前他考慮到夜深人靜不會有警察查身份證,所以把武器都帶在了身上。


    “他們給你選了這東西當近戰武器?有點樣兒啊!”諾諾笑笑。


    “湊合著用吧。”路明非撓撓頭。


    他們嘴裏說著話,分散開來從兩側靠近邁巴赫。前後排都空無一人,白色的車身上滿是黑色的油泥,仿佛潑墨似的,暴雨都洗不掉那種油泥。


    路明非伸手在車門上的插雨傘的槽裏摸了一把,那個槽裏本該藏著一柄白木為柄的長刀,楚子航說過父親是從那裏取出了刀,但現在刀不在了。


    一柄白木為柄的刀……那是日本“禦神刀”的典型製式,那是一柄來自日本的刀,日本混血種是“皇”的後裔,曾經擁有世界上最出色的煉金刀匠,他們曆代流傳下來的名刃,比如蜘蛛切和童子切至今都是屠龍武器中的巔峰之作。楚子航的村雨也是從這輛邁巴赫中得到的,他一直很想通過追查那柄刀追查父親的真實身份,他拜托了源稚生,可惜源稚生未能完成那個囑托就死了。


    日本、中國、雨夜、尼伯龍根、隱匿身份當司機的超級混血種、某種形似神明的東西……太多的信息堆積在路明非的腦袋裏,他隱約想到了點什麽,卻不清晰。


    看眼前的情形,他們似乎是在楚子航父子和那“形似神明的東西”碰麵之後趕到了現場。


    楚子航一直沒有跟路明非精準地描述那可怕的敵人,隻說他形似神明。


    路明非警覺地四顧,周圍漆黑一片,除了邁巴赫和法拉利車燈打出的四道光柱,這裏沒有任何光源,也沒有搏鬥的痕跡。


    諾諾用手指沾了一點那種黑泥湊近鼻端,有股隱隱約約的腥味,再聞又是蜜糖般的甜香。她正在思索的時候忽然感到手指上劇烈的灼痛感,急忙俯身在積水中按了一下洗去黑泥。


    再看手指的時候,接觸過黑泥的地方皮膚已經發白了。那種黑泥顯然帶有某種腐蝕性,甚至毒性,如果長時間接觸皮膚還不知道是什麽後果,好在這裏到處都是水。


    “血,”諾諾沉吟,“這是某種血液。”


    “他們一路碾壓著成群的敵人來到這裏,然後遭遇了某個敵人,他們沒能逃出去,故事到此結束。”諾諾沉吟,“但這一幕為什麽會出現在我們麵前?就像過去的場景回放。”


    “師姐你說……他們沒有逃出去?”路明非忽然覺得諾諾這句話是有問題的,諾諾特意強調了“他們”。


    邁巴赫上就楚子航父子二人,諾諾的意思是這兩個人都沒有逃出去?


    “是,在你講的故事裏,楚子航開著這輛邁巴赫逃出了尼伯龍根,可現在邁巴赫就在你麵前。”諾諾輕聲說,“那就意味著,楚子航沒有逃出去。”


    路明非狠狠地打了個寒戰,大腦深處隱隱作痛,太混亂了,一切都太混亂了。


    十五歲的楚子航沒能逃出尼伯龍根,於是路明非在高中時代取代楚子航成為了男神,獅心會會長是阿卜杜拉·阿巴斯,曆史從那一刻開始被改寫,從此跟楚子航沒有關係。


    楚子航豈止是消失了,楚子航在十五歲那年就死了,已經死了很多年。難道說這些年來跟他相交的一直是個鬼魂?


    這時背後傳來了古老莊嚴的聲音,仿佛一扇看不見的門開了,門的後麵,神在王座上說話。


    那聲音在說,“你終於來了。”


    威嚴恐怖的氣息彌漫在天地之間,壓迫得他們難以呼吸。他們都曾麵對過至高至大的存在——龍王——卻未曾感受過如此等級的威壓。


    路明非感覺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那是諾諾,她的手跟路明非的手一樣冰涼,但仍有力。她微微用力捏了捏路明非的手,路明非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要被恐懼壓倒,越是這種時候就越要有力,握緊槍柄和刀柄,這才是把命握在了自己手中。


    他們緩緩地轉過身來,神祗立馬在無盡的暴風雨中,他的火焰蒸騰著漫天大雨,把無數雨滴化作白霧,白霧被風吹散而後再度凝聚。神明的光焰在白霧中一隱一現,仿佛呼吸。


    他的馬長著八條馬腿,渾身金色鱗片,喉嚨中滾動著雷聲,噴氣的時候鼻孔中吐出閃電。


    他自己穿著暗金色的甲胄、披著藍色的風氅,手握枯枝般的長槍,完全就是壁畫中神明的裝飾。但他的身體被裹屍布纏得很緊,裹屍布表麵寫滿了血紅色的咒符,看起來又像是森羅厲鬼。


    他的臉上帶著銀色的麵具,麵具的眼孔和嘴孔中噴薄著熔岩色的光芒。


    神明的至高至大和厲鬼的至幽至暗融匯在他的身上,讓路明非立刻想到了另一個人,那是竊取了白王血統的赫爾佐格!他懸浮在東京的天空中,天使般優雅,魔鬼般猙獰。


    “奧丁?”諾諾輕聲說。


    那位神祗並未報上自己的名字,可他全身上下都寫滿了奧丁之名。在北歐神話中,這位主神身披藍色風氅、騎著八足天馬“斯萊布尼爾”、手持長槍“昆古尼爾”。


    他兼任死神,他的女兒們、那些豔麗英勇的女武神瓦爾基裏,會把死去戰士的靈魂帶回英靈殿,以備末日之戰。這解釋了他身上濃鬱的死亡氣息。


    在神話中,奧丁是黑龍尼德霍格的敵人,似乎跟龍族有著密切的關係。但秘黨從未關注過這位神明,因為根據秘黨所知的曆史,根本就沒有東西能跟尼德霍格對抗。世界上的一切神話都源於龍族曆史,而龍族曆史中,根本就不該有奧丁這號東西!


    “你終於來了。”奧丁又說,他的聲音毫無起伏,卻仿佛透著故人重逢般的語氣。


    他並不逼近,但他的威嚴如利劍般指在路明非和諾諾的眉心,給人的感覺是奧丁隻要帶馬逼上一步,自己就會被利劍穿顱。


    “走!”諾諾大吼,忽然抬手,雙手沙漠之鷹連發,在雨中爆出巨大的槍焰。


    他們全無勝算,多留一秒鍾就是跟死神多親近一秒鍾,這就是她的直覺,她的直覺一向很準。


    路明非把槍給諾諾的時候已經換上了鋼芯彈,這種重型鋼芯彈的威力可以把一頭成年的非洲象爆頭,愷撒駕馭這種超重型槍支和超重型子彈也頗為吃力,但諾諾瞬間就把彈匣打空了。


    因為她根本就不瞄準,她隻是要製造一片彈幕擋住奧丁,哪怕隻是拖延對方幾秒鍾。


    但奧丁隻是伸手在麵前輕輕地一抹,一道完全由空氣組成的障壁憑空出現,沙漠之鷹射出的子彈遇上那道空氣障壁就被擋住了,肉眼可見那些鋼芯彈懸停在空中高速旋轉,卻再也不能鑽進去哪怕一厘米。它們一邊旋轉還一邊熔化,化作一團團灰黑色的鐵水,看起來那道空氣障壁還附帶極高的溫度。


    這是讓人心膽俱喪的一幕,但諾諾和路明非已經沒有時間心膽俱喪了,他們向著法拉利狂奔,隻希望那匹八足天馬的速度別比法拉利還快。


    但成群的黑影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它們就像是黑暗凝結出來似的,忽然就出現在雨幕中,揮舞著慘白的、枯瘦的、鳥爪般的手。


    被那些手摸到的結果很容易猜到,它們掃過法拉利時,鋁合金外殼上閃過一串串的火花,留下鋒利的爪痕。


    諾諾想都沒想,更換彈匣,抬槍就射,就像路明非說的,在尼伯龍根裏除了他們倆根本就沒有活的東西,那麽她也不必存著什麽人道主義的心。


    子彈對這些黑影還是有效的,它們被子彈上所附的巨大動能帶著後仰,彈孔中噴射出濃腥的、墨水般的血。


    但能將大象爆頭的子彈打在它們身上卻隻是造成後仰或者趔趄這樣的效果,它們緩緩地直起身體,再度撲上。它們的臉從黑色的鬥篷下露出,戴著清一色的萬聖節麵具,形如一個個張嘴尖叫的白色骷髏。


    諾諾一邊退後一邊換彈匣,她更換彈匣隻需要幾秒鍾時間,但幾秒鍾的空隙已經足夠那些黑影畢竟到她身邊了,慘白的手掌縱橫揮舞,指尖撕裂空氣,組成一張殺人的網,把諾諾困在中間。


    彈匣剛剛塞進去,還來不及上膛,又一個黑影從天而降,慘白的五指抓向諾諾的頭頂,有點像武俠小說中的“九陰白骨爪”。


    諾諾無法閃避無法回擊,隻能抬起手肘去擋。那些黑影能徒手撕裂法拉利的外殼,當然也可能撕裂她的手臂,但那總比被擰下腦袋好。畢竟是卡塞爾學院前a級學員,她不是一般女孩,不會尖叫,隻會咬緊牙關。


    黑影抓中了她的手肘,鋒利的指尖刺穿了她的皮膚,但下一刻,那隻慘白色的手就跟身體分離了,帶著粘稠的黑血落在諾諾腳下。


    千鈞一發之際,一柄短弧刀從旁邊遞出,刀背架在諾諾的肘部,刀刃向上。黑影自己把手腕送上了刀刃。


    路明非進步揮刀,另一柄短弧刀從風衣底下撩起,那個黑影連落地的機會都沒有,在空中就被切割。日本分部贈送的禮物果然不同凡響,可能就是煉金術製造的古刀重新做了刀裝,切割起黑影來就像用燒過的餐刀切奶酪。


    當日在裏約熱內盧,若不是有這對稱手的武器,路明非未必能戰勝舞王。他那強化後的血統也就是a級而已,並不比執行部的資深者們強。


    黑血混合著雨水淋在路明非的肩上,黑影落在他腳邊。


    他毫不猶豫地一刀貫下,刺穿了黑影的麵具,把它的頭顱釘死在地。顱骨非常堅硬,連短弧刀都未能一下子貫穿,路明非跟上一步,在刀柄上狠狠地踩了一腳。


    諾諾趁機給槍上膛,跟上去對準黑影的頭胸腹連射三槍。子彈打在顱骨上火花四濺,簡直像是打在鋼筋上,不過胸腹兩槍還是打穿了,黑影這才無力地停止了活動。


    看著同類被瞬間完爆,黑影們如野獸那樣意識到了危險,它們暫停了無序的進攻,在周圍逡巡,發出那種嬰兒啼哭般的怪聲。


    “把刀給我!”諾諾大吼,“跟著我!”


    沙漠之鷹和短弧刀騰空而起,路明非和諾諾錯身而過,交換了武器。諾諾旋轉起來,雙刀帶著明亮的銀弧,風車般切入黑影中間,路明非跟在後麵,雙槍連發,火力壓製。


    這麽分配武器,效率就高多了。雖然在那對短弧刀上下了不少工夫,可路明非真正的長項還是槍械,每一顆子彈都鎖定一名黑影的咽喉,彈孔中湧出黑血的同時,黑影後仰,諾諾趁機補刀。


    紅發巫女修身養性一年多了,暴力程度不減反增,槍這種武器對她來說還是太文明了,隻是動動手指頭就能造成致命殺傷,這根本不是紅發巫女的風格,看她揮刀的架勢,要是有把擂鼓甕金錘或者電鋸來用,她會打得更爽。


    他們在黑影中打開了一個缺口,緩慢地逼近法拉利,但更多的黑影正在集結。


    諾諾和路明非這才明白這些黑影是從哪裏來的了,它們倒也不是像鬼魂那樣憑空出現,而是從高架路的底下爬上來的。高架路的結構就像橋梁,這些黑影要麽是沿著高高的水泥橋墩爬上來的,要麽是用那些鋒利的爪把自己倒吊在橋底。


    這麽想的話他們剛才從空蕩蕩的高架路上開過,沒準路麵底下吊滿了戴著骷髏麵具的黑影,恰似路明非小時候常玩的那種、用枯葉裹住自己再吐一根絲從樹上垂下來的“吊死鬼”。莫名地駭人。


    真正可怕的還是奧丁,黑影們再怎麽危險,也不過是嗜血厲鬼這種級別,那立馬在光焰中的主兒卻是神明級別的存在,他一揮手就能令子彈暫停,在一個呼吸間讓子彈熔化,那麽他如果發動進攻該是多麽可怕的攻勢?


    奧丁手中握著槍,那槍的形狀就像是從某棵古樹上隨手撅斷的枝條,再給它裝上極其簡陋的槍頭,比原始人打野牛用的梭鏢好不了多少,卻泛著某種可怖的金色光芒。


    枯枝表麵的光芒如同呼吸那樣時漲時落,冉冉上升。


    如果說奧丁是死神,那麽那支枯枝做成的長槍就像另一個死神,那根枯枝像是活的,卻又蘊含著最深刻的“死”之意念。


    神聖之槍“昆古尼爾”,在神話中,這柄武器由侏儒打造,槍柄是世界樹的枝條。這支槍最可怕的一點是它“絕對命中”,它脫手的那一刻,目標就已經死了,這是被命運鎖定的。因此這柄槍又被稱為“大神宣言”,使用它,等若直接宣布敵人的死亡。


    如果神話是真實的,那麽奧丁根本用不著帶那麽多小弟來圍攻他們,隻需要投槍的同時說“把路明非和陳墨瞳一起貫穿”,那麽他倆就會像“一箭雙雕”中的那兩隻雕,永遠交代在這個尼伯龍根裏了。


    可奧丁隻是低頭凝視著昆古尼爾,因為有麵具的存在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單看那動作,倒像是迷惘或者緬懷。


    “師姐!別往前衝了!我們還有nb!”路明非一邊換彈匣一邊喊。


    “nb是什麽東西?可以用來吃麽?”諾諾雙手猛振,抖去黏在刀上的黑血,劇烈地喘著氣,仍舊是刀指兩側,緩慢地旋轉。


    早知道就不把車停那麽遠了,他們殺到這裏,距離法拉利還有至少十米。此刻那輛超級跑車上站滿了黑影,就像是成群的貓頭鷹站在墓碑上。


    “我們背後還有一輛車,”路明非低聲說,“開那輛車走也行!”


    他把新彈匣拍進槍裏,對準法拉利連續射擊,諾諾立刻趴下。她看得出路明非這是要引爆油箱。


    她絲毫都不可惜那輛法拉利,反正車是她借來的,心裏隻覺得炸得好。黑影們重兵囤聚在法拉利附近,法拉利裏剩的那大半箱油要是爆炸,就像把炮仗塞進螞蟻窩。


    隨著一聲轟然巨響,火風、衝擊波和各種各樣的碎片橫掃了整條高速路,法拉利的殘骸熊熊燃燒,空氣中彌漫著帶腥味的甜香。那是黑影的血味,它們的血黏稠如石油,卻帶著這種特殊的甜味。路明非抽了抽鼻子,覺得這種氣味似曾相識。


    他倆一躍而起,奔向邁巴赫。剛才純粹是傻了,他們分明離邁巴赫更近,卻非要殺向法拉利。法拉利固然很快,但邁巴赫也並不慢。


    大概是本能地覺得那輛塗滿了黑血、乘客又消失的車不吉利吧?可從另一個角度說,在楚子航的故事裏,他恰恰是駕駛這輛邁巴赫逃出了尼伯龍根,最凶險的東西沒準是最吉利的東西呢?


    他們剛剛衝到邁巴赫旁,黑影們也已經到了,諾諾一把揪住路明非的衣領把他丟進車裏,大吼說,“發動引擎!”而後狠狠地帶上了車門。


    “師姐!”路明非也大吼。


    “發動引擎!別磨嘰!”諾諾雙刀連閃,切西瓜似的,同時長腿連彈,把撲上來的黑影踢飛出去。狂風暴雨中她的身形那麽模糊,卻像天神下凡。


    路明非用微微顫抖的手撫摸儀表台,祈禱這玩意兒千萬別壞了。車內沒有任何損傷,甚至車座還帶著微微的暖意,好像車主從容地把車停在了路邊,出去辦點什麽事兒很快就會回來。


    屏幕和車內的裝飾光源忽然亮了起來,蒙蒙的藍光。路明非心中驚喜,行車電腦自行啟動,因為邁巴赫檢測到有人坐在了駕駛座上。


    可儀表台上並未插著鑰匙!


    “鑰匙鑰匙鑰匙鑰匙……”路明非嘴裏緊張地嘟噥著,摸手套箱摸車門凹槽摸遮陽板背後。在美國,車主經常會把備用鑰匙藏在這類地方。


    他蠢了!這車竟然沒有鑰匙!他原本想的是這車應該是楚子航老爹開進尼伯龍根來的,遭遇到奧丁,停車拔刀,下車玩命……這種時候叔叔您還記得熄火拔鑰匙?您難道不該把車鑰匙留在車上好讓你兒子開著它逃出生天?


    可真就沒有!他麵色慘白地靠在座椅靠背上,心說完了完了毀了毀了,把我自己坑了不說把師姐也坑了。


    “請聲控啟動引擎。”行車電腦終於憋不住說話了,好聽的女聲。


    路明非忽然悟了,我去都什麽時代了,邁巴赫這種級別的轎車還要你插鑰匙進去擰?這車是聲控的啊!


    這個細節楚子航說起過,楚爸爸曾得意地說世界上隻有三個人的聲音能啟動這台車,一個當然是楚爸爸自己,另一個是這台車的擁有者,老板,雖然老板可能連方向盤都沒有摸過,第三個人是楚子航。


    那個司機偷偷地把自己兒子的聲紋也錄入了邁巴赫的行車電腦,本意大概是逗兒子開心,順便讓他用這台超豪華車來學習駕駛,最終卻靠這台車救了兒子的命。


    路明非急得抓耳撓腮,模仿楚子航的口音說,“startengine!”


    行車電腦沒有回應。


    “startengine?”路明非換了個腔調,依舊是模仿楚子航那冷冰冰的英語。


    按說楚子航的口音還是比較好模仿的,他不像愷撒,愷撒的語調多變,富於感染力,楚子航說什麽都像是說,“你已經死了!”


    行車電腦還是沒有回應。


    這時諾諾的背重重地撞在車門上,那是某個黑影頂著刀鋒撞中了她。這妞無愧“暴力師姐”之名,後背一彈再度撲出,把右手短弧刀從那個黑影的嘴裏刺了進去,推著它突進了三四米,這才一腳踹在它的小腹把黑影踢飛出去,順手拔出刀來。


    她嘴裏緊咬著一束紅發,不發出任何聲音,但車窗玻璃上,瀑布般往下流的雨水中,忽然多出了一抹紅,紅得驚心動魄。


    那是血,諾諾的血,那些黑影的血是黑色的,諾諾受傷了,傷重傷輕路明非不知道,但她仍守在車外不進來,這是要給路明非爭取時間發動汽車。


    “startengine?startengine?startengine!”路明非嚐試各種“像楚子航”的語調,滿頭都是冷汗。


    諾諾的背再度撞在了車窗上,她的校服裂了一個大口子,讓路明非看見了一線春光……她穿著仕蘭中學的校服而不是卡塞爾學院的校服,這種春季校服本就輕薄,不適合穿著夜戰非人生物。


    “師姐!”路明非驚呼。


    “搞定那台車!別亂看!亂看不該看的東西會長針眼!”諾諾大吼。


    她當然知道路明非能看到什麽,她的校服並不是被掙裂的,而是被一個黑影的利爪撕裂的,從衣領一直裂到下擺,隻剩少數地方還連著。此刻她動作略大一些路明非就能看清她的內衣顏色,肩帶和背帶全部露在外麵。


    但她根本沒法遮擋,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正前方,黑影們湧動如潮,無數慘白的手掌在夜幕中揮動,如果不是見過這些手掌撕裂鋁合金,還以為是天皇巨星演唱會,粉絲們一起舞動起來。


    可路明非還是透過車窗玻璃看到了很多很多,遠比內衣顏色來得重要的東西,鮮紅色沿著車窗往下流淌,那道巨大的傷口差點就割裂了諾諾的脊椎骨!


    雨不斷地打在那光滑美好的背脊上,把鮮血洗去,她高速地旋轉著,斬出潑墨般的黑血。


    “startengine!startengine!startengine!”路明非急眼了,聲音扭曲而嘶啞。


    “你他媽的倒是startengine啊!”他狂躁地捶在方向盤上,這時候已經顧不上模仿楚子航的口音了,甚至也不是在卡塞爾學院練出來的美式英語,而是他高中時代的那口中式英語。


    當時在仕蘭中學裏,大家都流行請外教糾正口音,英語課上被叫起來朗讀課文,都是舌燦蓮花,有人是標準美音,有人是牛津腔。偶爾叫到路明非,他念完了,老師笑笑說,聽出一股東北味兒來,全班哄堂大笑。


    此刻他操的就是這種東北味兒的英語,聲音撕裂而激動,感覺是什麽東北老爺們急了要跟人動手。


    邁巴赫微微震動,排氣管傳出經過調教的渾厚聲浪,引擎啟動,速度表、轉速表亮了起來,這台沉默的機械忽然醒來,如同駿馬繃緊了渾身的肌肉,等待主人的命令。


    “我靠!”路明非驚喜壞了,心說難道楚子航當年也是操一口東北味兒的中式英語?


    “師姐上車!”他大吼著握緊方向盤。


    諾諾迅速地從纏鬥中脫離,根本不開車門而是輕盈地側翻,登上車頂,大吼,“碾過去!”


    路明非一腳把油門踩到底,邁巴赫發出沉雄的吼叫,轉速表瞬間進入紅線區,12缸引擎爆發出驚人的動力,車輪在路麵上擦出滾滾的白煙。半秒鍾後,這台數噸重的轎車如箭離弦,衝進了黑影群中。


    路明非也不知道車頭前麵頂著多少黑影,五十或者一百?部分黑影貼在擋風玻璃上,滿眼都是它們慘白色的手掌。


    邁巴赫衝出十幾米又猛地刹車往後倒,幾秒鍾之後又一次往前衝,這台暴力機械被路明非用成了絞肉機。他聽見了密集的骨骼斷裂聲,那些黑影終究不是幻影而是某種人形的生物,是有血有肉的。


    但路明非不管,他一次又一次地衝和碾,直到最後邁巴赫撞飛了法拉利的殘骸,沿著來路飛馳而去。


    黑影們追逐了一段,停下了腳步。它們佝僂著背,站在高架路的盡頭,望著邁巴赫遠去,仿佛地獄中的死者望著它們想要逃亡的同類。


    奧丁仍在凝視手中的長矛,自始至終他根本沒有發起過任何進攻,甚至沒有對那些黑影下達命令,聽任路明非和諾諾逃走。


    也許神是不屑於挽留人類的,因為人類無論怎麽掙紮,歸根到底還是神手中的棋子。


    路明非打開天窗,諾諾翻身落在副駕駛座上。


    “幹得不錯啊笨蛋,現在有點像個s級了。”她輕聲說,“好好開車,不要瞎看,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會長針眼!”


    她說不瞎看路明非就不瞎看,他直直地盯著前方的道路,車燈把前方十幾米的空間照得雪亮,除此之外隻有一片黑暗。邁巴赫在s形的道路上狂奔,滿世界都是風聲雨聲和樹木搖曳的聲音。


    諾諾強撐著解開校服,她不但受傷,而且身上濺滿了那種腐蝕性的黑血,她落下來之後也沒有關閉天窗,任憑暴雨淋進來洗刷身體,黑血被洗淨之後,她才從裙子的襯裏上撕下布條來,把最重的一處傷口包紮了。


    一個黑影的利爪貫穿了她的頸部,差點切斷大動脈,好在她即時地削斷了那枚爪,此刻這枚爪被她攥在手中,鋒利、彎曲、堅韌,形狀像是獸爪,但質感又像是人類的指甲。


    “到底是什麽東西?”她關閉了天窗,把這枚古怪的東西丟到儀表台上,接過路明非遞來的上衣,重新裹住身體。


    他倆都無法斷定那些黑影的屬性,它們像是妖魔,像是黑夜凝聚出來的怪物,但刀砍上去確實有骨骼和肌肉,像是某種活物。它們嗜血、暴戾,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又有一定的組織性。


    “死侍麽?”路明非低聲問。


    在尼伯龍根裏遇上死侍,似乎理所當然,死侍倒也符合這些特性,隻不過死侍幾乎沒有神智,隻有動物性本能,不該那麽有組織性。


    “不知道,總不會是神話裏奧丁收集的英靈吧?”諾諾看向後視鏡裏,“奧丁竟然沒有追來。”


    這時已經看不到奧丁身上的光焰了,又隻剩下高速路、暴風雨和他們倆。那位奧丁也真是神叨叨的人物,擺個關底大boss的姿態出場,可從頭至尾不發一招,唯一說過的一句話是,“你終於來了。”


    “他是不是說了‘你終於來了’?”諾諾問。


    “我沒聽清,可能是這句話吧?他說話就像打雷,轟隆隆的。”路明非說。


    其實他聽清了,奧丁確實是說“你終於來了”,還重複了一遍,比這句話更可怕的是那故人重逢般的語氣。


    路明非不敢承認是因為他沒來由地恐懼,那麽多年了,他兜兜轉轉回到了家鄉,跟楚子航一樣駛上了這條神秘的高速路,遭遇了奧丁。奧丁那話的意思,似乎是這麽多年來一直在等自己。


    回想從小魔鬼出現到如今,太多詭異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了,講出來都沒人會信。在外界看來卡塞爾學院裏都是怪物,而他是怪物中的怪物,他是隱藏的世界之王,隻是要發動那個“王之能力”就得跟魔鬼交易,交易四次之後他就得死。


    他恐懼這個怪物般的自己,某種程度上說,他比那個隨時會龍化、失控、摧毀半個東京城的黑道小公主還要危險。如今又蹦出這個神叨叨的奧丁來,說著類似“我等你等得好辛苦”的話。


    見鬼他真的沒有那種神明級別的朋友!也不希望有這種朋友!他這輩子的願望也就是有點錢有點小牛逼追上邊上這個紅頭發的妞兒,然後混吃等死而已!拜托各位神明級別的大哥不要來找小弟的岔子了!


    “我們還在尼伯龍根裏。”諾諾說,“不離開這裏我們就不會真正安全。”


    “這條路不是沒有盡頭的。”路明非低聲說,“我們一直往前開,應該能開出去。”


    “你怎麽知道?”諾諾一怔。


    “剛才我們遇見奧丁的地方,”路明非咽了一口吐沫,“我在奧丁那匹馬的旁邊看到了界碑,換句話說那裏是這座城市的邊界,也就是說這條路可能是有頭的,其中一頭是城市邊界,我們現在正去往另外一頭。”


    “另一頭也許就是出口?”


    “開過去看看就知道。”


    “那專心開車吧,開快點兒……我需要一個醫生,要是能離開這裏,記得帶我去找醫生……”諾諾無力地後仰,被她裹緊的衣襟敞開,露出腹部那個血淋淋的傷口。


    她昏死過去了,蒼白得像個絹人,眉宇間卻又病態地嫣紅,濕透的紅發黏在麵頰上。


    路明非猛踩油門,邁巴赫發出高亢的吼叫,一路狂奔。路明非伸手按著諾諾的小腹,想要盡可能地延緩失血。溫熱的血像水那樣漫過他的手指,那是生命在流逝。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他念咒似地叨叨著,希望能有用。


    出血根本不停,大概是路明非精神不夠集中,咒語也就不靈光了。傷口太深了,可能傷及了內髒,不過隻要有個稍微靠得住的外科大夫加足夠的血漿就能解決問題。


    尼伯龍根裏當然是不會有診所的,他必須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這個鬼地方諾諾才有救,他用沾著諾諾鮮血的手上子彈,手指微微哆嗦。


    快點!快點!再快點啊他媽的!你不是邁巴赫麽?不是世界上最快的房車麽?你不是賣1000萬人民幣麽?你跑得這麽慢對得起我麽?你他媽的要是婚車,別說車軸我給你打斷了,四個輪胎加備胎我全都給你打炸!


    他越是緊張就越容易在心裏罵髒話,好像罵幾句髒話他就是“炎之龍斬者”那樣無所畏懼的漢子了,可他心裏真是怕極了……怕極了……


    前方出現微弱的白光,忽然間有巨大的路標牌從上方閃過,“前方還有1km抵達高速路出口,請減速慢行。”


    路明非心裏鬆了口氣,果然這個尼伯龍根是有邊界的,就像楚子航說的那樣,他當時是一路往前開,不知何時就衝出了尼伯龍根。


    減速慢行個屁!現在他的師姐重傷失血,而他又開著一輛邁巴赫,現在的他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撞斷收費站的橫杆又算什麽?


    邁巴赫帶著兩道一人高的水牆,撞斷了前方的橫杆,從兩個收費崗亭中穿過。那一刻路明非往收費崗亭中看了一眼,原本雀躍的情緒一下子跌到穀底,心髒裏的血仿佛都凍結了。


    收費崗亭裏,人影衝他揮著手,那人影黑如潑墨,揮手的動作像是告別。


    邁巴赫行駛在空無一人的城市裏,準確地說,這座城市的cbd區裏。


    暴雨傾盆,天幕像是鐵鑄的,蓋在摩天大樓的頂上。玻璃幕牆映出燈火通明,路燈輝煌仿佛迎賓大道,紅綠燈單調地變換著,邁巴赫像隻奔行在迷宮中的野獸。


    他離開了高架路,但沒能逃離尼伯龍根,這個尼伯龍根好像覆蓋了整座城市!


    一座城市那麽大的尼伯龍根麽?路明非渾身都是冷汗。


    他不敢停車,不知道停車之後會發生什麽,好像隻有這輛邁巴赫才是保命符,這輛……楚子航穿越時空留下的車。


    他駛過了世貿金融中心、炎黃博物館、城市天頂花園和麗晶酒店——當初就是在這裏他第一次見到的諾諾,在旋轉餐廳的女廁所裏——每座建築都是他熟悉的,他這種長在老城區的孩子對浮華世界曾經是那麽地向往,cbd區每起一座大廈他們都會如數家珍,好像這樣他們就更洋氣,可現在每座建築都顯得那麽扭曲,就像是隨時會倒下的多米諾骨牌。


    他猛踩刹車,邁巴赫帶著尖利的嘯聲站住了,前方的大廈呈輝煌的金色,那是時鍾大廈,cbd區的最高樓,名副其實的地標性建築。


    其實它有個很拗口的、好像叫什麽“洛克菲勒時代貿易廣場”的名字,但本地人都叫它時鍾大廈,因為那座大樓的頂部是一座金色的巨鍾。


    路明非小時候,郵局大樓的樓頂也有那麽一座時鍾,全城人都根據它來對表,好像它主宰著這座城市的時間表。後來郵局大樓拆了,cbd區建起來了,時鍾大廈建起來了,大家轉而去看那座金色的巨鍾來算時間。


    古羅馬式的表盤上,雕花的鐵指針緩慢地旋轉,每到準點就會報時,表盤上方是一個直升機起降平台,時鍾大廈是這座城市裏第一座可以容直升機起降的大廈,當時學院派來接他的飛機就是從那裏起飛的。


    而現在,神一般的身影正站在那座平台上,他的身下,八條腿的駿馬噴吐著雷霆閃電。


    奧丁!他立馬在時鍾大廈的頂部,握著神槍“昆古尼爾”,遙望遠方,就像一座古羅馬英雄的雕塑。


    路明非驚得心髒幾乎停跳,隻覺得下一刻奧丁就會縱馬而出,劃著拋物線落在自己麵前,不過奧丁並沒有動,他隻是遙望著遠方。


    路明非掛上倒檔,邁巴赫倒退出幾十米,再蠻橫地調頭,遠離了時鍾大廈。奧丁依然不動,他平穩地呼吸著,籠罩他的火焰隨著呼吸慢慢地漲落。


    路明非搞不明白奧丁想幹什麽,在他的感覺裏那尊神純粹就是個神經病,說著神神叨叨的話,做著神神經經的事,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威力,但是感覺隻要他出手,那麽他們根本就是死路一條。


    可奧丁偏偏不出手,隻擺pose。


    他不動路明非動,路明非對cbd的道路還是很熟悉的,cbd區原本就在城市的邊緣,隻要一路往北,很快就能駛出這座城市。


    路明非還記得奧丁第一次出現的位置,也是這座城市的邊緣,路邊有一塊界碑。有種感覺奧丁是在鎮守這座城市的邊界,不許人離開,但離開的道路並不止一條……也許城市的邊界就是尼伯龍根的邊界?


    一路上再也沒有停車,出乎路明非的預料,根本沒人來阻攔他。道路還是原先的道路,路牌指示也清清楚楚,一直往前開就是城市邊界了。


    後視鏡裏,金色的時鍾大廈還是那麽地醒目,就像是一座閃著金光的、通天徹地的佛塔,奧丁立馬在最高處,舉著一根彎曲的矛。


    他開了不知道多遠,有種感覺他已經跑了幾十公裏,可背後的時鍾大廈看起來還是那麽遠,好像整個cbd區連同那些摩天大樓追著他們在跑。


    他隱約聽見了水聲,忽然驚喜起來。這座城市和鄰近的城市之間的分界線是一條河,中學時路明非還去那條河邊春遊過,河上有座鐵橋,越過鐵橋他們也許就離開了尼伯龍根。


    不知道怎麽收音機被打開了,刺耳的幹擾聲中夾雜著扭曲的人聲,“這裏是……交通頻……提醒……安全行駛……”


    路明非更加振奮,尼伯龍根和外界基本不通消息,外界的電磁波也被隔絕,但現在他收到了廣播信號,應該是他們接近了尼伯龍根的邊緣。


    道路盡頭果然出現了一座黑色的鐵橋,巨大的弓形橋拱,無數的鋼繩拉起橋麵。沒錯!就是那座橋,界碑就在橋對麵,路明非把油門踩到底,邁巴赫那高亢的引擎聲也帶上了一絲歡快。


    就在此刻,背後傳來悠揚的鍾聲,時鍾大廈上的巨鍾開始報時,午夜十二點,時針和分針已經重合,秒鍾嚓嚓地移動過去,每動一下,就是一聲鍾聲。


    奧丁緩緩地抬起眼睛,金色的眼睛,眼底仿佛流動著熔岩,八足駿馬挺胸人立而起,這八隻腳的怪物站起來的時候,畫麵既荒誕又恐怖。


    奧丁的手臂緩緩地打開,就像一張硬弓被拉開,他終於要投出那支恐怖的矛了!


    那件即使在神話中也被認為是犯規作弊的超級武器,它在投出之前,結局已經被注定,它所指向的敵人,胸膛注定被洞穿,那與其說是一支矛,不如說是命運的連接線!


    路明非也看到了,他當然清楚奧丁在瞄準誰,說來也奇怪,剛才他開車經過cbd區的時候,奧丁眺望的正是這個方向……他在眺望這座鐵橋,好像早就知道路明非會往那邊開!


    邁巴赫還有幾米就開上那座鐵橋了,鐵橋並不長,百來米而已,以邁巴赫的速度,一眨眼的工夫。除非昆古尼爾是道光,否則它還在路上呢,路明非就脫離這個鬼地方了。


    鍾聲還未結束,奧丁出手,昆古尼爾在天空中劃出巨大的拋物線。如此一支恐怖的武器,飛行起來卻是寂靜無聲的,像是雨夜中迷路的鳥兒。


    它經過的軌跡上,樹木迅速地枯朽凋零,“死亡”仿佛一道旨意,隨著那支槍下達和蔓延。


    邁巴赫已經駛上了橋麵,車燈已經照亮了橋對麵的界碑,昆古尼爾的速度顯然不夠追上它了……這時後麵傳來巨大的爆響,邁巴赫的車身傾側,方向盤固執地轉向左側,根本不受路明非的控製。


    關鍵的時刻,這輛車爆胎了,它失控滑行了十幾米後翻滾起來。天旋地轉,路明非驚叫說,“不!”


    時間的流逝好像變慢了,他能夠清楚地感受到每一圈翻滾和每一次撞擊,同時他也能看清那支死神般的矛,它帶著完美的拋物線到來,把擋風玻璃炸成一片玻璃碎末。


    碎末還在飛散,長矛已經突出出來,刺向了諾諾的胸口,矛尖還沒到,銳氣已經炸開了校服……“不!不!不!”路明非咆哮。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那支矛上攜帶的死亡氣息,那種氣息沾染到都能致命,何況矛馬上就要洞穿諾諾的心髒,何況諾諾本身已經是重傷的狀態……他竭盡全力想要撲過去抱住諾諾,但被巨大的慣性狠狠地壓在座椅上,動彈不得。


    果然是昆古尼爾,那是命運的連接線,被它連中的人隻有死亡。


    難怪奧丁根本不出手,因為他已經提前看到了命運,命運的匯聚點就在這座橋上,就在這裏他要把諾諾殺死。


    鍾聲敲響了11次,秒針即將和時針分針重合,死亡時間被鎖定在午夜十二點,路明非眼睜睜地看著諾諾被洞穿,她現在還是活著的,蒼白的小臉,暗紅色的長發黏在麵頰上,她昏迷著,但仍舊活著,而下一刻,她就要死去。


    “路鳴澤!路鳴澤!!路鳴澤!!!”路明非大吼,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飛濺,和灑進來的雨水混在一起。


    “在呢在呢在呢。”不勝其擾卻又無可奈何的聲音從車後座上傳來。


    這一刻時間完全凝固,邁巴赫不再翻滾,飛濺的玻璃碎渣懸浮在空中,象征死亡的長矛停止突進,雨絲和淚水忽然變得很容易區分出來了,這些都是因為那個人的意誌……路鳴澤!


    “啊!啊!啊!啊!”路明非大口地喘息著,驚魂未定,小魔鬼終於回應了他的呼喚。確實就像路鳴澤自己說的那樣,在路明非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倒是從未缺席。


    “行啦行啦!如果不是時間已經被我凍結,你哪有時間喊我那麽多聲?”路鳴澤輕聲地說著,把一束白色的玫瑰花放在諾諾的腿上。


    這家夥穿著黑色的西裝,係著白色的領帶,像是來參加葬禮的……路明非忽然想起來了,在那場“楚子航的葬禮”上,小魔鬼穿的也是這樣一身。


    還有白色的玫瑰花,他每次帶著白花出現,都有人要死,路明非還記得他拋灑漫天花瓣,蓋住了夏彌那赤裸而素白的身體。


    “混蛋!師姐還沒死!”路明非大怒,“別擺那副嘴臉給我看!”


    “不,她已經死了,昆古尼爾是一支很奇怪的矛,你應該聽過它的傳說,在它出手之前,被它鎖定的目標已經死了,”路鳴澤輕聲說,“這是命運鎖定。”


    “扯淡的命運鎖定!師姐還活著!師姐還活著!別跟我說黴氣的話!”路明非掙紮著解開安全帶,想要爬去副駕駛座上把那根長矛踹飛。


    昆古尼爾確實恐怖,但是小魔鬼也恐怖,昆古尼爾是作弊的武器,小魔鬼也是作弊者,作弊對作弊,誰贏就難說了。


    那股死亡氣息令路明非不敢直接伸手去觸碰昆古尼爾,他拔出短弧刀,狠狠地砍向昆古尼爾的矛柄,這支矛的柄似乎是木頭的,應該是一刀兩斷的結果。


    可刀刃和矛柄碰撞的時候發出了金鐵撞擊的轟鳴聲,路明非的手腕都挫傷了,昆古尼爾卻紋絲不動,依舊指向諾諾的心口。


    路明非傻了,改為抬腳去踹,但還是無法撼動那支矛,它分明隻是毫無依憑地懸浮在那裏,卻像是用看不見的鋼鐵支架固定住了,路明非豁出吃奶的勁兒都沒法挪動它哪怕一厘米。


    這倒難不住路明非,昆古尼爾牛逼沒關係,挪不動沒關係,他就挪動師姐好咯,他小心翼翼地抱住諾諾的肩膀,想要搬動她。


    諾諾像是有幾噸重,路明非累得直冒汗,此刻的諾諾看起來那麽蒼白,簡直是個紙片人,可路明非卻根本挪不動她,她就準準確確地躺在那個位置,那個將會被昆古尼爾貫穿心髒的位置。


    “來幫忙啊!”路明非急了,衝小魔鬼大吼。


    “哥哥,別傻了,把它們鎖在一起的,是命運啊。”路鳴澤輕輕地歎口氣。


    路明非忽然看清楚了,那些白色的、細微的絲線……昆古尼爾和諾諾之間連著無數的絲線,那些絲線泛著鑽石般的光澤,它們細得就像蜘蛛絲,可堅韌無比,那柄短弧刀連這些絲線都砍不開。


    “那些就是,命運的絲線,昆古尼爾在被投出之前,命運已經把矛頭和諾諾的心髒連在了一起。”路鳴澤說,“即使是奧丁本人,也無法改變注定的結果。”


    “狗屁!”路明非氣得牙根癢癢,想咬人,恨不得手邊有個羊肉串啃啃,“改變不了你跳出來幹什麽?你不是很強麽?這點小忙都不幫?”


    “哥哥你願意拿1/4出來跟我換麽?”


    路明非沉默了,他隻剩最後的1/4了,要是再拿出去換了,就等於拿自己的命換了師姐的命。


    師姐是很好的沒錯,腰細腿長夠義氣,要是說情話不用負責任,路明非應該也可以像小說裏的主角那樣拍著胸口說,“師姐!我豁了這條命不要也要護你周全!”


    可跟小魔鬼說話不一樣,無數經驗證明在小魔鬼麵前小事可以扯淡大事不能含糊,口風一定要緊,否則真的會生效,生效了他就死了。


    如果這是他的妹子,沒準也就拚了,他路明非倒也不是貪生怕死之徒,可這是人家的未婚妻,他玩命玩得好像有點不值,也許未來的人生裏還有某個真正屬於他的女孩在等他呢,他疲憊地走到那裏,看她一眼,就會愛上她,從此平安喜樂再無糾結。


    如果在這裏就把命拚掉了,對得起在未來等他的那個妹子麽?他呆呆地坐在那裏,腦洞大開浮想聯翩……


    小魔鬼輕輕地笑了笑說,“我逗你的啦!沒用的。”


    “沒用的?什麽沒用的?”路明非一愣。


    “你給我1/4的命我也沒法救她,因為結果已經注定了,昆古尼爾就是那麽奇怪的東西。”路鳴澤說,“從某種意義上說諾諾已經死了,你現在看到的她活著的狀態……生命的殘影。”


    “說什麽鬼話?”路明非原本還在猶猶豫豫,一下子又急眼了,“那你跑出來幹什麽?要你何用?”


    前麵三次都成功之後,他心裏把自己的命看得比天都大,絕對相信它能逆轉乾坤,可忽然間小魔鬼說賣命也不管用了,有種懷揣著寶不知何去去獻的恐慌。


    他心說小魔鬼也就是傲嬌吧?分明就是傲嬌吧?他是那麽地想要自己的命,能力又接近於無限,肯定能救諾諾的,下一刻他沒準就會嬉皮笑臉地說,“不過看在哥哥你的麵子上,我還是決定勉為其難地收下那1/4,幫你擺平這件事!”


    可小魔鬼不笑,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經站在車外的暴風雨中了,隔著車窗看著路明非,神色鄭重又悲戚。


    “對於不能改變的結果,能做的隻是緬懷。”路鳴澤說,“不好好看看她麽?最後的瞬間,多麽美。”


    路明非轉過頭,呆呆地看著諾諾,這時候他才覺察到那畫麵真是很美的,像是一幅大師之作,昏迷的女孩,宿命的矛槍,玻璃粉碎如雪,紅發被氣流吹開,衣衫破碎,蒼白的皮膚下,暗青色的血管跳動,就像是在神罰下驚恐不安的群蛇。


    所有的元素都暗示著同一件事,那就是死亡。死亡到來的那一刻,仿佛一場盛大的美。


    路明非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隻有在時間靜止這種匪夷所思的狀態下你才能那麽平靜地接受甚至說是欣賞死亡,要是這件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他麵前發生,他必定是怒吼或者驚叫。


    這種狀態下他能格外清楚地意識到死亡的強大,那種力量不以任何人的意誌為轉移,就像黑夜靜靜地替換白天那樣。


    他回過神來,路鳴澤已經走遠了。背影留在後視鏡裏,他哼著一首孤單的歌,雙手抄在褲子口袋裏。路明非大聲地喊他,可他不回頭也不答應。


    被凍結的時間開始融化了,路明非感覺到風開始流動,懸浮的雨滴微微震顫,再沒有什麽能夠阻止那命運的發生了,昆古尼爾一毫米一毫米地推進,諾諾的皮膚炸裂,溢出絲線般的鮮血……她自己對此毫無知覺,昏迷著蹙著修長的眉。


    路明非默默地看著她,撫摸她的麵頰,他有點想要吻一下諾諾,趁她還活著,反正諾諾不會知道,可是那種不會被察覺的吻跟吻一個死人有什麽區別呢?透著一股猥瑣,所以路明非隻是撫摸她的臉。


    時間凍結徹底終結,仿佛玻璃崩碎時“啪”的一聲,路明非撲了出去,再也不顧昆古尼爾上凝結了多少死亡的意誌,他狠狠地抓住那支矛,同時想用肩膀把諾諾撞出去。


    但他什麽都沒法改變,巨大的慣性帶著他的雙手,倒像是他抓著矛刺進了諾諾的心口,他狂吼說不不不不不……世界漆黑一片,溫熱的液體像泉水那樣浸沒他的雙手。


    雨嘩嘩地下著,世界漆黑一片,路明非從方向盤上抬起頭來。


    他在一輛車裏醒來,車停在高速路邊。


    不是邁巴赫,而是法拉利,有人在外麵使勁地敲著車窗。居然是芬格爾,那家夥披了一件雨衣,塑料兜帽上往下嘩嘩地流水,側方不遠處停著那輛比亞迪,打著雙閃。


    路明非茫然地看著他,還沒能從前後兩個差異巨大的場景中清醒過來,車窗就降了下來。


    “你怎麽來了?”諾諾大聲問,是她降下了車窗,探身到路明非這邊,跟芬格爾說話。


    “楚子航那事兒,我找到了些有意思的線索!”芬格爾一臉得意洋洋,“可你們都不在,我就出來找你們了。”


    “太扯了吧?你不是尾隨我們吧?你開車隨便亂轉就能找到我們?”諾諾顯然是不信。


    “嘿嘿!嘿嘿!”芬格爾幹笑兩聲,“師妹你別怪我對你沒信心,你畢竟是我綁架來的,我怕你跑了啊,所以我在你的校服裙裏塞了個gps定位器……”


    諾諾一驚,趕緊摸自己的裙子,果然在裙邊的某個位置摸到膠囊大的、硬硬的東西。她撕開縫線,從裏麵摳出一粒銀色的膠囊狀物,果然是個gps定位器……諾諾憤怒地用那個定位器去砸芬格爾的臉……


    可定位器還沒出手她就被路明非抓住了!路明非一把把她摁在座位上,抓起校服就看她的小腹……


    他完全懵了,難道說剛才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夢?可夢裏的一切太真實了,每個細節都曆曆在目,那場盛大的、美麗的死亡,那浸沒他雙手的、溫熱的血,他的心如墜地獄……


    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或者說現在眼前的一切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夢境和現實的混淆令他驚慌失措,他是想檢查諾諾的腹部有沒有那個巨大的傷口。


    諾諾一時間懵了,被他在小腹上戳了好幾下,回過神來之後,她抓起沙漠之鷹,用槍柄敲暈了這個色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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