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四日,斡赤斤家的帳篷裏,脫克勒家主人正背著雙手踱步,斡赤斤家主人皺眉沉思。


    “我看旭達汗這場筵席是沒安好心!”脫克勒家主人忽地駐足,高聲說。


    “能怎麽樣?在筵席上對我們兩個動手?”斡赤斤家主人搖搖頭,“旭達汗大概不會那麽傻,就算我們的護衛擋不住他,讓他得逞了,他還得對付我們寨子裏的幾萬男人。我們兩個若是死在金帳裏,我們兩家難道不會合兵殺了旭達汗?就算他是青銅之血,手裏卻隻有幾十個男人可用,總不成我們兩姓加起來殺不掉他。”


    “我對那個人不放心,”脫克勒家主人一再搖頭,“你記得那晚他在金帳裏的樣子麽?他是個瘋子,做出什麽事情我都不奇怪。”


    斡赤斤家主人笑笑,壓低了聲音,“那麽,殺了旭達汗如何?”


    “殺了旭達汗?”脫克勒家主人一驚,又搖頭,“也不行,他畢竟是狼主的外孫,如果殺了他,我們未必能在狼主麵前討好。”


    斡赤斤家主人微微點頭,“我隻能這麽一說,我也隻聽說蒙勒火兒是個喜怒無常的人。以旭達汗的才幹,或許真的能被狼主所賞識,我們殺了他,狼主可能對我們大怒。我真正想的是……”他的眼皮一翻,“拿下他!”


    “拿下他?”脫克勒家主人一愣。


    “如果我們能把五百個精銳武士調到金帳前麵,趁著筵席,必然能夠擒住旭達汗。傳說青銅之血何等的可怕,也不過是一個野獸般發狂的男人罷了,就算是頭戰錘,難道五百個男人收拾不下來?而且筵席上旭達汗不會穿著甲胄,我們就讓人用弓射他。我聽說狂戰士最怕被人射穿心髒,砍掉腦袋,或者失血,血流多了也支撐不住。”斡赤斤家主人說,“然後我們就押著旭達汗開城,跟狼主說實情,旭達汗名義上依附朔北部,心裏想的卻是當草原的大君。”


    他眯起眼睛,冷冷的笑了,“你說這樣狼主會怎麽反應?”


    脫克勒家主人想了想,“行!我看這樣可以!”


    “計劃我已經想了很久,拿下旭達汗並不難。我唯一一個擔心的事,是額日敦達賚。他現在一心隻想著為父親複仇,如果我們開城,他可能會帶著合魯丁家的人進攻我們。”斡赤斤家主人搖頭,“這個死腦筋的年輕人,讓我很頭疼……”也許殺掉額日敦達賚才是好辦法?


    “他也是明晚的客人,不如……”脫克勒家主人緩緩地握拳,“不如一起……拿下!”


    斡赤斤家主人伸出手,兩人擊掌,嗬嗬大笑。


    “那麽我們還要等兩天,兩天之後,你我兩家就是青陽部的主人!”斡赤斤家主人舔了舔嘴唇,“我們在帕蘇爾家人的麵前當了那麽多年的部下,如今,總該輪到我們了吧?”


    貴木大步踏入金帳,看見旭達汗正盤膝坐在地上,身旁堆了些零散的花枝,他正把那些花枝的莖修短,一枝枝插在一隻銀色的瓶子裏。這麽冷的冬天,誰也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的花,平時旭達汗也不好這些花花草草的女人東西,貴木覺得這些天來他的哥哥有些奇怪。


    “都安排好了。”貴木說,“隻要那兩個老家夥敢來。”


    “我覺得那兩個老家夥會很戒備,他們會帶著大批的人一起來。”


    “這我也想到了,哥哥這邊應付得了麽?”


    “應付得了,筵席上的事情都好辦,關鍵是筵席之後。你必須立刻帶人抓住兩個老家夥的所有兒子,宣布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才是朔北部安插在城裏的內奸,同時你還必須派人到每家的帳篷裏宣布這件事,一定要快,否則斡赤斤家和脫克勒家會組織男人們複仇,我們卻沒有人馬在手裏。”


    “我已經組織了足夠的人手,哥哥這邊一旦得手,我那邊三百個人一齊出動去做這事,我在斡赤斤家和脫克勒家的寨子外還埋伏了兩千人,都是額日敦達賚借給我的,很可靠。”


    旭達汗微微點頭,“你能說動額日敦達賚對我們很重要,現在這五老議政隻剩下四家,我們帕蘇爾家再加上額日敦達賚的合魯丁家,才能對抗那兩個老東西。”


    “還不都是哥哥教我的,”貴木說,“額日敦達賚是個沒腦子的,一心隻想著為自己的父親報仇,聽說那兩家想要開城投降朔北人,牙都要咬碎了。”


    旭達汗微微地笑了,“是,那兩個老家夥自認為聰明,可是落在我們手裏的把柄太明顯了。是他們出麵截獲了比莫幹的車隊,又是他們極力主張處死比莫幹,如今又四處宣揚他們才真正掌握著北都城的權力,跡象太明顯了。我們可什麽都沒做過。”


    “是!哥哥的謀略,一定都不錯!”


    旭達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貴木,你是個粗心的人。這次可一點錯誤都不能犯,否則我們就前功盡棄。”


    “我知道的!”貴木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若是沒做成,壞了哥哥的大事,就拿貴木這條命來抵!”


    旭達汗搖了搖手,“別說這個。”


    “貴木,來,跟我拜拜。”他把插好的花放在黃金寶座上。


    貴木愣了一下,抓了抓頭。他知道明晚是決定生死成敗的重要關頭,蠻族人這時候總會拜拜盤韃天神,可是祭祀盤韃天神都是用新宰殺的牲畜,有些甚至悄悄地用新生的嬰兒,因為那位神祉是勇猛、凶暴而嗜血的。他不明白旭達汗搞了一瓶花是什麽意思。


    旭達汗拍拍弟弟的肩膀,“不是拜盤韃天神,是拜阿媽。”


    “拜阿媽?”貴木不解。


    他和旭達汗的生母在生下貴木後不久就死了,死於難產,那時候貴木隻有兩歲多,旭達汗也隻有六歲。貴木完全不記得母親的樣子,隻是想起她的死就切齒痛恨。母親的死讓所有青陽貴族額手相慶,朔北部和親的大閼氏死了,他們盼著老大君再立一個青陽血統的大閼氏。但是老大君沒這麽做,直接搬到了側閼氏勒摩的帳篷裏住,這讓青陽貴族們深深不解,不知那個瘋癲的女人有什麽勾人魂魄的地方。而在貴木看來,母親是個無謂的可憐女人,她甚至沒有嚐過自己丈夫的愛吧?也沒能保護自己的兩個孩子,就這麽死了,讓他們倆兄弟飽受屈辱。而旭達汗也沒表現出對母親的什麽感情,小時候貴木每次問旭達汗母親的樣子,旭達汗都搖搖頭說記不清楚了。


    旭達汗並不解釋,拉著他跪下,跪在那瓶花前麵,向著北方,雙手合十。


    旭達汗拜了拜,“阿媽,你若是能聽見我和貴木在這裏說話,就保佑你的兒子。你的兒子們都有出息,不會輸給那些欺負你的人。”


    貴木心裏一顫,莫名其妙地覺得酸澀。他習慣了旭達汗陰陰冷冷的聲調,乍地聽到這話很不習慣,覺得哥哥像是變了個人。


    “貴木,你也說兩句。”旭達汗說。


    貴木比照他的樣子,笨手笨腳地拜了拜,“阿媽,你要保佑我和哥哥。”


    旭達汗滿意地點點頭,“這是東陸長門僧的禮儀,他們說人死了其實是有靈魂的,經過很長時間以後才會慢慢地散去。在散去之前,那些靈魂就遊蕩著,去自己記憶裏最熟悉的地方。如果是阿媽的魂,一定會回北方吧,我知道她在北都城裏的日子很不開心。”


    “哥哥,怎麽忽然想起拜阿媽了。”貴木想衝淡眼下這股酸澀的氣氛,咧嘴笑笑,“阿媽能保佑這種拔刀殺人的事?”


    “我們還能拜什麽人呢?”旭達汗站了起來,“拜盤韃天神麽?狼主說得對,那種高高在上的東西,根本不會管我們的死活……那我們還能拜誰呢?帕蘇爾家的曆代祖宗麽?看看我們的爺爺欽達翰王,帕蘇爾家的祖宗還會保佑我們這種殺兄的罪人麽?”他低下頭,無聲地笑笑,“斡爾寒家的祖宗麽?他們都站在狼主那邊呢。”


    旭達汗伸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用力捏緊。即便貴木的體格強壯,也不由得臉上抽搐。旭達汗手上傳來的力量幾乎能捏碎鋼鐵。


    “隻有阿媽會保佑我們……隻有她!如果她的魂還沒有散成煙霧……她會保佑我們,因為她愛我們……我們是她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來的……”旭達汗拍著自己的心口,“除了她,這個草原上,沒有誰會跟我們一心。隻有你和我……隻有你和我……”


    貴木呆呆地看著哥哥的眼睛,旭達汗的眼眶是紅的,眼白裏麵一道道的紅絲。貴木想起哥哥已經一整天沒睡了,行動被提前了,他們得把每個細節都重新檢查過。


    “不要死!貴木!不要說什麽要拿命來抵的蠢話,”旭達汗緊緊地擁抱弟弟,“你是我的弟弟,你要和我一起!我們還沒看到東陸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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