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和巴夯走進金帳,發現偌大的帳篷裏空蕩蕩的,隻有他們兩人和遠處坐在黃金寶座上的比莫幹,此外甚至沒有一個侍衛。


    他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這次召見的重要,一齊單膝跪下,“大君!”


    “巴赫、巴夯,我召你們來這裏,是有事指派給你們去做。”比莫幹的聲音搖搖傳來,冷漠、蕭瑟、不容辯駁。


    “是!”


    “除了貴族們手裏的武士和奴隸,我們還有多少可用的男人?”比莫幹說。


    “九帳兵馬中,可用的武士隻剩下三千餘人,大君的飛虎帳還有九百個人能戰鬥,莫速爾家還有一千多個可用的男人,我們還能調動五千名奴隸,其它的兵力,都掌握在各大貴族手裏。”巴赫回答。


    “大概一萬人,曾經號稱二十萬個帶甲的男人的青陽部,如今能用的隻有一萬人……”比莫幹沉默了一會兒,“這一萬人,巴赫你指揮五千個受過訓練的武士,巴夯你指揮那五千個奴隸。我把我的纛賜予巴赫,把我的劍賜予巴夯,所有還忠於帕蘇爾家的男人都該聽你們的號令,違抗者你們皆可斬殺!”


    巴夯心裏一驚,急忙趴伏在地下,“請大君收回命令!”


    比莫幹把大君的兵權分為兩半,授予了他們兄弟,這是青陽部曆史上從未聽聞過的事。


    巴赫遙遙看著比莫幹,說得極慢極靜,“北都城還在大君的掌握中,請大君不要失去信心!我們兄弟會拚死守護帕蘇爾家的尊嚴!”


    “我不是一個好將軍,打仗不是我所長,我把權力授予你們,恰恰是要你們幫我守住這座城!”比莫幹擺了擺手,長長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們的忠誠,我還需要你們更加忠誠,因為北都裏依舊忠誠的人已經不多。”


    “大君不能這麽說……”巴夯急了。


    “巴夯,不要以為這些天我在金帳裏不出去,就不知道外麵的事。我之所以不召集大會,是因為再召集大會,已經不會有什麽人來了。貴族們對我這個大君已經失去了信心,他們現在驚慌得像是被狼圍困的羊群,已經沒有了戰鬥的心,他們隻想知道狼什麽時候進攻,要吃幾隻羊才能吃飽,會不會吃到他們,之所以現在還沒有人來要我和朔北部和談,是因為狼主已經立下屠城的誓言,誰都知道朔北狼主把自己的誓言看得比命都珍貴。而牧民們已經失去了很多親人,吃的也漸漸不夠,他們也怨恨我這個大君,是我不如父親,父親能在最糟糕的時候守住北都城。我卻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青陽部的兵力和鬥誌而已。”比莫幹慘淡地笑笑,“巴夯,你們代我指揮守城,城裏的人會更願意相信吧?這是生死存亡的時候,你們不用照顧我的臉麵。”


    “大君!”巴夯急得想站起來。


    巴赫按住弟弟,擺了擺手。他不再說話,默默地彎下腰去,雙手交疊在地上,額頭抵著掌心,這是蠻族人最嚴肅的大禮,是極高的許諾和誓言,巴夯沉默了片刻,也和哥哥一樣行大禮。


    比莫幹說得沒錯,其實現在說什麽別的不過是照顧大君的麵子。北都城成千上萬的帳篷裏,男人女人都小聲地議論著大君的無能和一意孤行。如果最初和朔北部和談,損失的不過是些牛羊;如果開戰不是以那個狂熱的老奴隸木黎為統帥,傷亡大概不會那麽慘重;如果不是誤信了隻有十八歲的阿蘇勒大那顏,相信他在東陸學的兵法,就不會有第二次的覆滅。鐵浮屠滅了,九王從第一次交戰的戰場上救回來的虎豹騎也滅了,連鷹一樣的鬼弓武士也隻剩下區區幾十人和一個失去了一條胳膊的首領不花剌……原本草原的霸主青陽部在新大君幾次錯誤的決斷下麵臨著滅族的危險,他們已經虛弱到朔北部都不願意和談的地步了。


    貴族們在煽風點火,勸說自己的武士不要上城牆守衛,重要的事情是保住現有的人手,讓他們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的寨子守好,別讓那些餓得發瘋的窮人進來搶吃的。貴族們需要節省糧食,把多餘的都集中起來喂好戰馬,如果有城破的一天,也許還有逃離的機會。而窮人們已經不顧一切了,隻要有口吃的,他們敢做掉腦袋的事,兩天前,幾百個窮苦的牧民襲擊了一個貴族的寨子,被趕來的武士們從寨子外圍死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牧民們沒投降,而是扣著裏麵的人質,吃光了所有能找到的東西,喝光了僅存的烈酒,之後強暴了以前他們想都不敢想的貴族女人們,殺死了她們,醉醺醺地拔刀衝出來,也不披甲,一個個死在刀下。


    貴族們還在想怎麽活下去,窮人們已經在想怎麽死了。巴赫去看了那片被襲擊的寨子,滿地的死人,男女老少的屍首堆在一起,空氣裏彌漫著讓人作嘔的血腥氣,那些窮苦牧民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發瘋一樣的吃肉、喝酒、強暴女人,巴赫能嗅出那寨子裏濃重的死氣,那些窮苦牧民不是為了活命都鋌而走險,他們根本不抱什麽希望了。


    比莫幹解下腰間的鐵劍,用力拋出,劍貼著地麵一直滑到巴夯的麵前,巴夯拾劍而起,和巴赫並肩出帳。巴赫拔了插在帳前的九尾大纛,兄弟兩人翻身上馬,在濃密的風雪中馳離金帳。


    比莫幹沉默地坐著,聽著外麵的馬蹄聲遠去,仰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俯視著寶座前空蕩蕩的一片,以往那裏站滿了躬腰垂首的人,總讓人覺得無比的尊榮,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可一旦沒有人了,寒冷的空氣悄無聲息地流動著,卻顯得比那窮苦牧民的小帳篷還要蕭索,讓人心裏生出說不出的厭惡。


    他無聲地笑了笑,拍了拍寶座的扶手,“阿爸,真坐在這裏,才知道你為什麽變成那樣的性格……這個位置,真讓人孤單啊!”


    他想這個黃金鑄造的寶座,真是距離整個天下最遠的位置,偏偏還有人為了這位置不惜去死。


    班紮烈從寶座後方的一角無聲地閃出,走到比莫幹身邊,“大君,都準備好了,什麽時候出發?”


    “我也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比莫幹扭著看著這個忠誠的伴當,“大閼氏在哪裏?”


    他忽然聽見了熟悉的、風鈴般的聲音從背後麵來,叮叮咚咚的。他回過頭,看見白衣裳的女人悄無聲息地站在那裏,低著頭,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裏,縫了貂皮邊的風帽遮住她的臉龐,隻能看見半張霜雪般的臉兒,和耳邊垂下的銀色鈴鐺。


    比莫幹站了起來,“蘇瑪。”


    大閼氏蘇瑪微微點頭,比莫幹幾步走到她身邊,拉住她的手,發覺那雙手冰冷。此時此刻,他說不出任何話來安撫自己的妻子,隻能雙不斷地擺動,希望她的手和心都能暖和起來。


    “我就在帳外,隨時可以出發。”班紮烈說,“如果大君不改變主意的話……”


    比莫幹低著頭,低低地歎了口氣,“班紮烈,我知道叫你做這件事,是違背了你的本意……你是個勇敢的人,卻有一個懦弱的主子。”


    “大君跟我就不用說這個了。”班紮烈在帳篷門前駐足,拉著簾子,並不回頭,“我們這些伴當,從跟上主子的那一天開始,就想好要把命送給主子了。何況,我知道主子不是沒膽的人。”


    他出帳而去,偌大的金帳裏,隻剩下比莫幹和蘇瑪。他們拉著手,四目相對,比莫幹輕輕伸手去撫摸妻子的臉,艱難卻又舒心地笑了笑,“蘇瑪,到頭來,我還是個沒用的男人啊。”


    蘇瑪瞪大眼睛,伸手搖了搖,讓他別這麽說。


    比莫幹看著自己的腳下,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話他說出來覺得澀澀的,可還是必須出口,這也許是他最後一個說出來的機會。


    他鼓足了勇氣,“我知道在你的心裏,我一直是不如阿蘇勒的……”


    蘇瑪渾身一顫,長長的睫毛忽閃,目光卻垂了下去。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那麽悲傷,那麽絕望,他也是個孩子,卻站在你麵前,對著九王的劍,把兩隻胳膊張開護著你,就像是一隻護雛的母雞似的。”比莫幹說了出來,心裏反而輕鬆了,笑笑,“他那樣一個小小的孩子,根本做不到什麽……可是他為了他要保護的人,是什麽事都可以去做的啊!你這麽覺得……我從沒怪你,隻是很妒忌。”


    他抓了抓頭,“今天我能決心為你做這件事,心裏很是開心,覺得自己終於有什麽可以比上阿蘇勒了,覺得自己能配得上你了……”


    蘇瑪輕輕伸出手,捧著他的臉,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剛才摩裟的結果,她的手微微透著暖意。比莫幹的心裏一顫,他伸出雙臂,把妻子狠狠地抱在懷裏。


    “蘇瑪,我是愛你的啊……雖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可我第一次看見你,看見你的眼睛,我覺得那是天雷地火,幾乎把我給燒焦了。我生下來覺得自己一切都有,即使沒有的,隻要我想要,也一定能得到。我對任何東西任何人都不上心,寶刀啊、名馬啊、女人啊,反正沒了還有新的,草原是我們帕蘇爾家的,要什麽沒有?可看著你的眼睛我覺得自己真蠢,盤韃天神跟我開了一個玩笑,我不在乎的,他都給我;我在乎的,距離我總是那麽遠,那不是一匹烈馬可以馴服,也不是一件寶物可以去搶奪,”比莫幹的聲音微微顫抖,“那是我熬盡了心思也得不到的……一個女人的心。”


    “盤韃天神還是可憐了我,給了我這個機會,可給得那麽勉強……”比莫幹接著說了下去,“我覺得自己是個小賊,從阿蘇勒那裏偷了你來,我總想看你對笑,你不笑我就擔心你想著阿蘇勒,心裏難過的像是貓抓似的,可我拿你沒辦法,你從不向我這個大君要求什麽,除了去救阿蘇勒,我覺得我沒什麽可以討你開心,即使我擁有整個草原。”


    他撫摸著妻子的後背,“現在我有一個機會了,我要為你冒個險,把個人的尊嚴都賭上!你現在相信我了麽?蘇瑪,你相信我是愛你的麽?”


    過了很久,蘇瑪在他懷裏輕輕點頭。


    “真好,那樣我也可以沒有遺憾了。”比莫幹無聲地笑了,他不想放開懷裏這個溫軟的女人,可還是說,“時間差不多了,班紮烈在外麵等我們,我們出發!”


    他從蘇瑪的懷中退了出去,扯過黃金寶座上猩紅的鬥篷披在肩上,牽住蘇瑪的手。


    他猶豫了片刻,又停下了,轉身看著妻子,“我做了件孩子氣的事——跟阿蘇勒說你跟我很好,還願意幫我生一個男孩。我知道這樣阿蘇勒會難過,可我還是說了,就像示威似的……說完之後,心裏卻沒有底,我知道你願意幫我生一個孩子,可我想最後問你,你是因為嫁給了我,才願意幫我生孩子,還是因為心裏確實……喜歡我呢?”


    蘇瑪默默地看著他,他看不透蘇瑪的眸子,那雙深而寂寞的眸子,就像不見底的水似的,把一切情感都吞沒了。他心裏有些害怕那對眸子,因為他的目光永不能穿透。


    他笑了笑,擺擺手:“我真是個婆婆媽媽的男人。”


    他剛轉過身,手被妻子拉住了。他驚詫地回頭,妻子默默地拉著他的手貼在自己的小腹上。比莫幹覺得自己能感受到那裏麵小小的心跳,連著他自己的心跳都加速了。


    蘇瑪在他手心寫字,“我希望我們的孩子長大能像他的父親。”


    比莫幹歎了口氣,自嘲地笑笑,“他父親是個怯懦的男人,你希望你的兒子也怯懦麽?”


    蘇瑪還是在他手心寫著,“我希望我們的孩子長大能像他的父親,愛他的妻子。”


    比莫幹覺著一股暖流在心裏流動,他深深地呼吸,抓了抓頭,用笑容掩飾他的百感交集。他從東陸的書上學到了“百感交集”這個詞,第一次那麽深地體會到這個詞的意思。這一瞬間以往的酸辛和憤懣都湧了起來,可是那股暖流把這一切的東西都洗刷掉了。


    比莫幹和蘇瑪攜手走出金帳,黑暗裏有數百騎在等待他們,圍繞著一輛漆黑的篷車。他們沒有打起旗幟,也沒有打起火把,難得的雪晴之夜,月光照在他們的鐵甲上,反射著淒冷的寒光。這是僅剩的飛虎帳騎兵,北都城裏絕對忠於比莫幹的武士們。


    比莫幹把蘇瑪送上篷車,翻身上馬,“出發!”


    車篷裏已經坐了一個女人。那是老大君的白帳側閼氏勒摩,此刻這個瘋女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正抱著她的布娃娃微微哆嗦,直到看見蘇瑪,神色才鬆馳下來。蘇瑪坐到身邊,張開雙臂摟著勒摩,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


    比莫幹和班紮烈並騎於篷車前,班紮烈壓低了聲音,“從南邊的城門出去,那裏駐守的千夫長忠於大君,我已經和他說好了,消息不會外泄。”


    “很好,”比莫幹微微點頭,“路上你要當心。”


    “就算狼主下了屠城令,也不會料到我們要用九百人護送大閼氏出城,隻要不遭遇大隊的朔北人,我和這九百人殺得出去,可以一直護送大閼氏去瀾馬部,如果路上順利隻需一個多月。根據阿摩敕帶回的消息,雖然他們不願意派出救兵,但是相比青陽,他們對朔北部的畏懼更深,朔北那些狼一樣的男人根本沒有道義可講。所以我相信他們會保護大閼氏的,請大君放心。”


    “很好,班紮烈,多虧有你!”


    班紮烈忽然伸手抓住了比莫幹的手腕,眼睛裏精光一閃,他沉默了一瞬,下了決心,“大君,你也走吧!”


    “我?”比莫幹出奇平靜,笑了笑,想要甩開班紮烈。


    “北都城已經守不住了!大君把兵權分給巴赫和巴夯,也不過能延緩幾天半個月。”班紮烈不肯放手,“大君,恕我直言,如果貴族們發現大君送走了大閼氏,一定會暴怒,也許有人會鬧著開城投降,甚至有人圍攻金帳,那時候,巴赫和巴夯也壓不住。留下來還有什麽意義呢?城裏的人已經根本不信我們能守住了啊!”


    “是啊……我是青陽的大君,是我決定和朔北部開戰,如果我悄悄地送走了妻子,我這個大君再也沒有顏麵麵對城裏的人,他們就算想要從我臉上踩過去,我也能理解,畢竟他們的親人都戰死在戰場上了。”比莫幹歎了口氣,“我是個賭不起的懦夫,是不是?”


    “大君不要這樣折損自己,你也曾上馬去跟朔北人拚殺,怎麽能說是懦夫?”班紮烈歎了口氣,“不過,大君娶了大閼氏之後,真的跟以前很不同了。”


    “是啊,洛兄弟也是這麽說的。”


    “大君,走吧!”班紮烈說,“就算是為了大閼氏,你也走吧。你若是死在北都城裏,大閼氏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怎麽過下半輩子?我一天不死,會拚命保護大閼氏一天,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誰能說她那麽美麗的女人不被搶去做了別人的妻子?”


    “那樣也不算是糟糕的結果吧……”比莫幹低聲說,“好歹有人可以照顧她一生……她那麽善良的女人,誰也不會對她不好。班紮烈,我不能走的,雖然我很想,可是我是青陽的大君,我沒有爺和父親的勇敢,保不住北都城,如果連守城到最後一刻的勇氣都沒有,我沒有過臉麵對我們帕蘇爾家的列祖列宗。”


    “誰還能守城?誰也守不住北都了!”班紮烈想不到更好的說辭,“大君,你留下來和尋死一樣啊!”


    “不是尋死,蒙勒火兒要向帕蘇爾家複仇。如果帕蘇爾家的子孫都不在了,他就會把他的怒氣發泄到這座城裏的每個人身上。我要等著蒙勒火兒來,我可以向他下跪,低下我的頭,請求他的寬恕。我要懇求他寬恕我犯下的錯,饒了我的族人和妻子。如果狼主真的有什麽憤怒,就衝我來吧,我是青陽部的主人,這是我應當承擔的。”


    “蒙勒火兒那個人,心裏大得能裝下整個草原,卻又小得容不得一點仁慈的,大君!”


    “我有什麽可怕的呢?最多不過是狼主把我的頭砍下來做成杯子喝酒。”比莫幹終於甩脫了班紮烈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跟我都快三十年了,或許是最後一麵吧……一直想問你,我是個好主子麽?”


    班紮烈看著他的眼睛,他很少這麽直視主子的眼睛,此刻那雙眼睛透著十二分的誠懇。讓班紮烈想起他五歲的時候被父親帶進金帳拜見他的主子,從此要作為伴當陪這個男人出生入死一輩子。那時候比莫幹也不過是個小男孩,穿著駝色的大袖,神氣地昂著頭,腰間配著班紮烈從未見過的、鑲紅寶石的小佩刀。比莫幹骨碌碌地轉著眼睛看了班紮烈好久,察覺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的小佩刀,於是慷慨地解下佩刀扔在地上,說,“賞給你的!以後好好跟著我立功,我會賞你好多好多的東西,叫女孩子們都喜歡你!”


    他發覺時間流逝得如此之快,近三十年一晃而過,主子的眼角已經有了絲絲皺紋。


    他的眼睛有點濕潤,低下頭,“不算個好主子吧,說過的話自己記不得,總埋怨人,沒怎麽領兵打仗,也沒給我們這些伴當什麽立功的機會……主子,你做丈夫是第一等的,其他的……還是做朋友合適。”


    他這話一出口就後悔起來,雖然是城破在即,可他眼前的人畢竟還是青陽的大君,是一怒可以砍下自己頭顱的人。


    比莫幹格外平靜,笑了笑,“其實我也這麽想,阿爸挑我當大君,眼力可不那麽好。”


    他拉住了戰馬,“前麵就是南門了,我在這裏看著你們出去,不送你們到門口了。我不想再道別,沒什麽必要。若是被其他人看見我送你們走,會被貴族們非議。”


    班紮烈在馬背上躬身行禮,而後抬起頭,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比莫幹神色平靜,微微低著頭,看著雪地反射著月光,晶瑩剔透。


    他帶領車隊走向漆黑的南門,走出很遠,回頭看去,比莫幹還孤零零地立馬於一地月光中。


    一個人站在城門的陰影裏等待他。班紮烈走到他旁邊,也不下馬,“博爾忽,開門,不要弄出太大的聲音。”


    “是。”千夫長博爾忽低聲說。


    他對著城頭上揚了揚手,封閉的銅質城門發出金屬摩擦的“咯咯”聲,緩緩打開了,外麵是淒冷的月光,風卷著雪而來,直灌進班紮烈的嘴裏。


    “快!出城!”班紮烈對駕車的武士揮手。


    隊伍悄無聲息地出城,班紮烈低聲說,“博爾忽,記好了,有人問你。你隻要說班紮烈騙你開了城門,你什麽都不知道。”


    “是,”博爾忽說,“去哪裏?”


    “往西,去瀾馬部。”班紮烈長長地出了口氣,他忽意識到什麽不對勁,厲聲喝問,“誰?你不是博爾忽!”


    月光照在了那個人的臉上,是一張陌生的麵孔。


    這一刻北都的城門轟然落下,把兩名正在出城的飛虎帳武士壓死在閘北下,整個隊伍被截成裏外兩段。


    “班紮烈!出了什麽事?”比莫幹知道這邊有什麽不對,放聲大喝的同時,帶馬向著城門奔來。


    班紮烈無暇回答他的主子,他隻有獨臂,但是拔刀的速度毫不遜人。他以馬刀抵在那個陌生人的喉間,逼得他退出去背靠在牆上,轉身大吼,“主子!別過來!”他同時對著城牆上高呼,“開門,不然殺了你們的人!”


    黑影們從四麵八方湧出,有人以封在銅管裏的火種點燃了火把,火焰在一支支火把上傳遞,數百支火把將城門前照得一片通明。比莫幹的雙眼一時間不能適應如此強烈的光亮。他一手遮住眼睛,一手拔出狼鋒刀,兜轉戰馬,從聲音分辨出四麵八方都有人圍繞了過來。


    他橫刀防禦,“朔北人進城了?班紮烈,發響箭!”


    班紮烈的箭囊裏就有一支帶著哨子的響箭,但他沒有發箭,他看了火光裏逼近的兩張麵孔。他忽然明白了這個出乎意料的變故背後隱藏著什麽樣的居心。他一腳踢飛了那個冒充的博爾忽的人,這個人毫不重要,他對被隔在城中的那些武士大吼,“保護大君!保護大君!”


    飛虎帳武士們拔刀向著比莫幹逼近,他們都騎馬,數百騎駿馬組成了一個堅實的防禦,刀鋒對外,把比莫幹包圍在中央。


    對方沒有阻止他們匯攏,而是在外麵組成了更大的包圍圈。北都城的南門下忽然劍拔弩張,上千人把這片空蕩蕩的地方圍成了裏三層外三層的鐵牆。


    比莫幹的眼睛終於適應了光明,他慢慢地放下手臂,看清了領頭人的臉,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在兩家武士的簇擁之下,帶著詭異的神色看著比莫幹。他們舉起手,兩家的武士都張弓搭箭。


    “你們是要造反麽?”班紮烈勒馬擋在比莫幹的正麵,“這是在北都城裏,造反的人,決不寬恕!”


    “不,我們並不造反,我們隻是來看看所謂勇敢的青陽大君,高貴的帕蘇爾家子孫,是怎麽在城破的時候不顧他的子民,自己帶著妻子逃亡的。”斡赤斤家主人冷笑,“我們隻是看清那個懦夫的真麵目,看他如何在殺死了自己的叔父,逼死了自己的父親之後,還卑躬屈膝地投靠朔北部,泄露我們的軍情,讓成千上萬的青陽人死在戰場上!”


    班紮烈心裏徹寒,“你們知道你們自己在捏造什麽麽?你們想怎麽樣?”


    “我們有證據,但是什麽樣的證據能比得上北都城裏幾十萬人的人證呢?他們很快就要親眼看到他們的大君,是如何帶著妻子和錢財逃跑了。你們和朔北狼主的合作從何時開始?是在你比莫幹登上大君之位前吧?你根本就是蒙勒火兒在北都城裏扶立的一個傀儡吧?”脫克勒家主人擊掌。一名脫克勒家的武士抽出箭囊裏的響箭,拉弓射向天空。


    “停下!”班紮烈大吼。


    已經來不及了,那支響箭帶著刺耳的鳴叫直升入夜空,表麵抹的磷粉在空中摩擦出耀眼的光亮。很快,整個北都城的武士們都會認為南門有敵情而向這邊湧來。他們將會看到逃亡的大君被貴族們截獲的一幕。這才是班紮烈最擔心的。所以他之前沒有按照比莫幹所說發箭。


    “比莫幹,你本已經坐上了大君的高位,可是你太自負了。”斡赤斤家主人冷冷地笑了,“你忘了是誰送你上那位置的!”


    脫克勒家主人的嘴唇微動,他沒有發出聲音,但是比莫幹認出了他的唇形,“我們能送你上去,也能拉你下來。”


    比莫幹呆住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不顧一切地高聲對著城外的方向大吼,“帶大閼氏走!快走!”


    班紮烈幾乎是在同時舉刀咆哮,“保護大君!殺出去!”


    斡赤斤家主人猛地揮手,在飛虎帳騎兵們挺刀策馬而出的瞬間,數百支長箭離弦,穿透了他們的身體,下一刻更多的箭襲來,班紮烈被一箭貫穿了大腿,滾落馬鞍,看著箭雨從他的上方襲過,把那些圍繞著比莫幹的武士們紮成刺蝟。這些忠於比莫幹的武士們在死前最後一刻仍舊提起馬鞍上的盾牌去翼護他們的主子,但是盾牌已經沒用了,他們把比莫幹圍在中央,用自己的和戰馬的屍體組成了一麵牆壁。


    比莫幹沒有動,他聽箭嘯,聽著那些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武士們哀嚎,感覺到他們的血濺在自己身上。更讓他難過的是,在箭響之前,他聽見有個細微的聲音從城門外傳來,那是一個人用盡全力拍打著城門,發出鳴鳴的哭聲,她的耳朵上,銀色的鈴鐺叮叮作響。


    不遠處的城牆轉角後,旭達汗和貴木背靠著城牆沉默著,聽著那邊的喧鬧,看著火光在地上拉出的人影,仿佛群魔亂舞。


    越來越多的火把正向這邊湧來,鐵蹄聲震耳欲聾。很快整個北都城能上陣的男人都要來了,將看著這場大戲的落幕。


    旭達汗按著自己的心口,露出一個放鬆的笑來,“好了……一切都好了,時代就要變了……要變了。”


    貴木呆呆地看著哥哥,他很少看見這個聰明的哥哥那麽疲憊又那麽歡喜,可是旭達汗臉上的神色讓他覺得分外陌生,讓他不知道該說什麽。那邊有人憤怒地呼吼起來,喧囂聲更加刺耳了。


    “真好……這樣的聲音……真好……這個時代……”旭達汗慢慢地彎下腰去,雙手捂著臉,眼淚從他的指縫間流淌出來。


    “哥哥你……”貴木喃喃地說。


    “貴木!比莫幹完了,你聽見了麽?新時代要來了!”旭達汗抓住貴木的衣襟,瞪大眼睛看著他,“鐵沁王的時代!蠻族人將興起在九州大地上!”


    “而我,”他垂擊自己的心口,“就是鐵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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