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夜深,南淮城。


    百裏煜拿起剪子剪去燭花,屋裏亮了一些。


    歸鴻館裏靜悄悄的,縱然以木屏風一層層隔開,還是顯得太空曠了些。呂歸塵和百裏煜隔著一張桌子對坐,兩個人都不怎麽說話,隻有外麵的蛙聲蛩鳴。


    “真冷清啊,”百裏煜沒話找話,“隔著一堵牆,以前卻很少來塵少主這邊走動,沒想到這麽安靜。比起來我倆楓園那邊,倒顯得浮華不實了。”


    “小蘇和柳瑜兒在的時候還好,不過不知道今晚她們都去哪裏了。”呂歸塵說。


    “我讓她們過去陪阿繯了。女孩子出嫁前,怎麽都是害怕的,少不得幾個人陪房。阿繯性子更嬌貴,今夜她那邊陪房的不下十幾個,我叫小蘇和柳瑜兒過去,是因為塵少主的人品她們再熟悉不過,可以安阿繯的心。”


    “煜少主想得真是周到。夜深了,煜少主倦了麽?”呂歸塵低著頭,說得恭謙,其實送客的意思。


    “沒什麽事,陪塵少主說說話。”


    兩個人又沉默了一會兒,百裏煜忽然說:“這些年,真是對不起。”


    呂歸塵詫異地抬起頭來。


    百裏煜笑了笑:“記得塵少主初來的時候,我口口聲聲地叫塵少主蠻子,還在路夫子那裏說了塵少主不少的壞話。父親要讓小蘇和柳瑜兒來伺候塵少主,我耍賴不讓,後來又老是夜裏拉著她們兩個去倆楓園那邊玩鬧。心裏未嚐沒有冷落塵少主的意思。現在坐在歸鴻館裏,想著那麽多年,不知道多少個晚上,塵少主就是自己一個人坐在這裏,孤零零的,要是我,隻怕得瘋了。心裏真是歉疚。”


    “煜少主說得過了,”呂歸塵不知所措地擺著手,“其實都是些小事。在這裏,大家都對我很好,我要是回了北都,一定會想念南淮的。”


    “塵少主大概會想念南淮,卻不是想念我們了。”百裏煜笑了起來。


    他注意到呂歸塵的神色微微一變,不知怎麽的,那一變中,窗外透進的秋寒一下子重了起來。百裏煜收了笑,起身關上了窗子。兩個人對坐著,又開始了沉默。


    “塵少主,現在是什麽感覺?”百裏煜低聲問。


    “其實……”呂歸塵猶豫了一下,“不瞞煜少主,白天的時候心裏很亂,隻覺得……她的樣子不斷在眼前晃來晃去。聽著外麵的人聲,那麽多人來來去去為我準備婚禮,隻是覺得不知道該做什麽,不知道把自己放在哪裏,也不知道這麽些年一切都是為了什麽。”


    百裏煜低低歎了口氣:“心裏想必是很痛的吧?”


    “是,以前隻看書上說心痛,還不知道心痛到底是什麽感覺。現在有點明白了,就像心被人捏住了,怎麽都沒有辦法甩開。想要大聲喊,又想咬什麽東西,”呂歸塵微微地臉紅,“我就吃了很多的酥餅,吃得很撐,可是覺得使勁地吃東西,就有個事情在做了,就好些。小蘇她們都奇怪,說我以前沒那麽能吃的。”


    “可是,”他的笑容褪去了,“怎麽吃,心裏還是難受,隻是很難受……很難受。”


    百裏?愣了,許久沒有言聲。


    呂歸塵又笑了笑:“不過坐在這裏,跟煜少主說著話,人不由自主地就安靜了,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來。記得我很小的時候阿爸總是指著進金帳拜謁的女孩子問我喜歡哪個,說是喜歡了,他就早早派人幫我訂下,免得被誰家的兒子先搶去了……我那時候才四五歲,不懂事,就說這個好,那個也好,最後說我都要了,都陪我玩兒。阿爸和大合薩就都笑我。現在我終於要大婚了,可惜阿爸看不到啦。以後我每天早晨起來都會看見我的妻子,跟她一起吃早飯,午後我看書,看她在外麵逗鳥逗貓什麽的,晚上也有人跟我說話了,我要是生病了,她會照顧我,她生病了,我也會守著她的,以前女孩子怎麽想的我都不明白,她就會告訴我。”


    他喃喃地說:“其實這麽想著,好像心裏也有點高興似的……”


    百裏煜點了點頭:“阿繯見了你,其實是很滿意的,開始還裝著鬧鬧,到晚上就沒事了。白天時候我過去,看她正被幾個婆子圍著梳頭,試她的新嫁衣,她自己哼著曲兒在她那堆首飾裏麵東挑西揀的。我忍不住逗了她兩句,她就臉紅,紅到了脖子根,我跟她兄妹那麽多年,以前倒沒覺得自己的妹妹可以那麽嬌媚的。”


    “歸塵記著那天在楠宮對煜少主說的話,既然決定要娶繯公主,我決不會辜負她。”


    “我們大概都是太孩子氣了。其實這個世上,多少人都是見幾次麵就定了婚期,然後就是嫁娶,說不上什麽愛戀,也就這麽過了一生。”


    “煜少主,你是說小舟公主麽?”靜了一會兒,呂歸塵低低地說。


    百裏煜一驚,直直地看著呂歸塵。呂歸塵也看著百裏煜,他的目光安安靜靜的,沒有一絲的調侃或者嘲弄。百裏煜呆了好一陣子,轉過頭去:“塵少主怎麽忽然說起這個來?”


    “隻是忽然想了起來。去天新春我和小舟公主一起被召進紫寰宮賞賜糕餅,小舟公主在殿前為國主吹笙,記得那時候煜少主站在一旁聽,手一直捏著腰間那塊白玉鐺,直到曲終人散都沒有鬆開。不是入神到了極點,不會這樣。”


    百裏煜的臉紅了起來:“想不到塵少主的心思那麽細……這些都看了出來。”


    “小舟公主也快十五了吧?差不多到了定親的年紀。”


    百裏煜想了想,隻是歎了一口氣。


    “煜少主你不必擔心的,小舟公主是楚衛國主最寵愛的女兒,放眼東陸諸國,能夠配得上楚國公的門第很少,要說能夠配得上小舟公主的人,就更少了。小舟公主嫁給煜少主,對大家都是好事。”


    百裏煜搖搖頭:“這些也都不過是我自己的癡想而已,小舟也不太見我,我派人送東西給她,她也隻收詩文集和琴譜,還回贈些瓷器,禮數一點不缺。而且楚衛和下唐兩國的交誼,也不是那樣的牢固,我心裏知道的,要是真的牢固,又何苦把小舟送到下唐來當作人質?我的心事我也跟父親說了幾次,不過父親說男兒當有遠大的誌向,單為了娶一個女人而娶,就是市井裏的販夫走卒的做法。”


    “國主對煜少主滿懷期待吧?”


    “我哪裏行?我是個軟弱的人,本不該生在這樣動蕩的時代。塵少主,你不同的,你是英雄。”


    “英雄?”呂歸塵愣了一下,笑著搖了搖頭,“煜少主,我教你一個辦法,你試試就知道小舟公主的心裏是不是記掛著你了。”


    “哦?”百裏煜睜大了眼睛,“塵少主有什麽教我的?”


    “不敢說教,我哪有那個本事?隻是我想……若是小舟公主在意煜少主,一定會在意煜少主身邊的小事。好比你喜歡誰,就會記得初見時候她穿的衣服,記得她跟你說的瑣碎事情。煜少主以琴詩聞名,下次送詩文集的時候,可以謄寫一本自己的詩文,刻意抄錯幾個字。小舟公主如果翻閱了,發覺錯字,應該會在回禮時的書信中提到,那樣的話,就是真的在意煜少主了。”


    百裏煜愣了一下,用力拍掌:“好!真是好辦法!我怎麽就從來不曾想到?”


    呂歸塵看著他站起來,搓著手掌來回踱步,像是恨不得立刻去謄錄詩集的模樣,不禁微微地笑了。


    “明日的婚禮是什麽時候呢?”


    百裏煜停下腳步:“明日黃昏。東陸文字,所謂‘婚’者,就是黃昏的‘昏’,黃昏行拜禮,入夜行夫婦大禮。”


    “嗯,”呂歸塵點點頭,“我想去外麵吹吹笛子。”


    “我聽說塵少主喜歡吹笛子,可是從沒有聽過,今天有幸跟著聽聽。”百裏煜看他默默地撫摩著案子上的紫竹笛,心裏忽然驚醒,自己的舉動有些離譜了。


    兩個人走到露台上,看著月下的東宮屋宇,屋簷相連著綿延出去,琉璃瓦片上疊疊的青光反射像是海波。宮人提著紅紗的燈籠在遠處的巷子裏走過,光一閃而沒。寂靜中,呂歸塵以袖口擦了擦笛管,試了幾個音。


    他吹了起來,像是水從每個笛孔中溢出來那樣。百裏煜吃了一驚,他知道笛子是蠻族的樂器,卻從來都覺得東陸樂師吹奏得更好。而現在呂歸塵的笛聲隻在低處輕輕回旋,卻有無數的變化,千絲萬縷綿綿展開。許久,笛聲裏才有了跳躍,卻不像樂師的曲子那樣花樣百出,隻是歡悅輕輕一閃,旋即又轉為低回。他精通曲樂,拚命去琢磨其中的變化和意味,不由得神思恍惚,直到呂歸塵一曲盡了,他才渾身一顫。


    “有些時候不吹了,不太熟了。”呂歸塵搖頭。


    百裏煜拍了拍掌:“我明白了!是懷人之意,其實是親情。”


    “親情?”


    “我初聽的時候不明白,後來想到茫茫草原,終於聽懂。塵少主吹的,是親情啊。好比草原一望無際,親人遠行,吹笛的人留在帳篷外,看著風吹草低,等著那人回歸。所以曲調始終低轉,隻有偶爾風來,看見遠方來的牧人馬群,迎上去,卻不是,於是又隻有風聲,仍舊是依依望。隻是多了幾分失落。”百裏煜讚歎不已,“要說靈性,這一曲笛子,已經是絕品了。”


    呂歸塵呆了許久,低下頭去。蘇瑪的影子忽然從他腦海裏跳了出來,他發現自己有些時候沒想起蘇瑪了。而這曲子是蘇瑪教他的,臨行的時候,蘇瑪為他整好了行裝,服侍他睡下,輕輕撫摩他的額頭。他感覺蘇瑪的手那麽溫暖輕柔,於是一切的擔心也都消散,終於沉沉地睡著了。


    夜很深的時候他醒來,帳篷外隱約傳來這曲笛聲,回轉著,漫漫的一夜。


    羽然猛地坐了起來,在黑暗中驚恐地瞪大眼睛,她的褻衣濕透,呼吸淩亂。


    她呆呆地坐了很久,摸黑找到自己的袍子披在身上,起床推開了門。一陣淡藍色的煙霧嫋嫋地在她麵前升起,她吃驚地發現翼天瞻正坐在門口,背向著她,叼著烏木煙杆。她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和翼天瞻並肩。


    “又做夢了?”翼天瞻吐出一口青煙,並不看她,目光散漫地投向遠處。


    “我又看見我姐姐啦,到處都是火……她站在最高的那棵樹上唱歌。”


    “都那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做這個夢。我騎馬帶著你越過勾戈大山,一路上你沒有說一句話,可是我們遇見第一個蠻族牧人的營寨,你已經開始和那些孩子騎馬了。我就以為你其實是個開心的孩子。可是我錯了,你就忘不掉那個場麵。羽然,有時候我都不知道你心裏想著些什麽,你的心,真是太深了啊。”翼天瞻磕了磕煙灰。


    “其實我沒有想什麽啊,”羽然搖了搖頭,“我隻是想大家就這麽開開心心的,可是對我好的那些人,他們一個一個,就都死了。”


    “想又有什麽用呢?”翼天瞻扭頭看著她,“過去的,始終都是過去了。他們用了一切的努力讓你活下來,可不是想你活著悲傷的。”


    “可是……為什麽是我活下來呢?學會泰格裏斯之舞的人是我啊!可是他們以為姐姐才是姬武神,姐姐是代替我死的,是不是?”羽然托著自己的臉兒,像個茫然的孩子,“為什麽姐姐覺得,我活下來比她活下來更重要呢?她死了,孔多塞也不會自己活著。”


    “你恨我沒有救她麽,孩子?對不起,即使天武者也不可能帶走兩個人。”


    羽然搖了搖頭。


    “其實每個人都有些事情是比他的命更重要的,”翼天瞻說,“隻是大家都不會說。但是相處很久,你就會明白的,比如對你姐姐而言,你就比她自己還要重要。”


    羽然沉默了一會兒:“阿蘇勒也說過差不多的話……我有點擔心阿蘇勒。”


    “怎麽?”


    “不知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上次他約我在燙沽亭見麵,我總覺得他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我就等他說等他說,他還是不說,”她嘟了嘟嘴,“阿蘇勒就是那樣,悶死了,看他坐在那裏一聲不吭的,我都要急了。他說他也許可以回北陸去了,真不知道他要是當上了大君,會是個什麽樣子。”


    “他會是一個仁慈的君王吧?”翼天瞻說,“別擔心他,以他那個性子,不和別人爭什麽,反而會平安無事。”


    “我也是這麽想,可是不知道怎麽的心裏有點不安,”羽然抱著雙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剛才我聽見他吹笛子了……在夢裏。”


    “阿蘇勒可以回北陸,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


    “可是他看起來也不那麽開心。”


    “那麽回寧州呢?你開心麽?”


    “我可不是阿蘇勒,他還有哥哥、大合薩,還有什麽蘇瑪在家鄉呢。我可沒有,在寧州我什麽都沒有啦,要是可以,我永遠都不回去。”


    “可是那是你一生一定要回去的地方。”


    “我知道。”


    “隻希望你將來不要怪我……”翼天瞻伸出手,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臉兒。


    羽然看著他海藍色的眼睛裏麵有什麽東西慢慢地彌漫開來,像是暴風雨到來之前海上鐵灰色的大霧。很偶爾的,她會感覺到翼天瞻的這種眼神,這時候翼天瞻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湊過去摟住翼天瞻的脖子,輕輕顫抖起來:“爺爺,我怕。”


    “別怕,我會保護你。而且……”翼天瞻輕輕拍著她的背,“無人能傷害你……你是神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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