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褐色的麂子長腿窄背,閃電般地越過雜色的草甸,草色像是迅疾的流水在它身下流過,它前方就是一個草坡,越過去看就是一片碧藍的天空。


    帶著滾滾的塵煙,比莫幹地勒住胯下的戰馬。戰馬長嘶著定住,隻一步,拓拔山月的黑馬停在他身邊,那匹足長八尺的黑馬甩著它黑色的長鬃,暴躁不安地刨著蹄子,拓拔山月以馬鞭隨意地敲敲它的肩骨,讓它安靜下來。


    “這個畜生好快腿,看來追不上了。”比莫幹看著麂子在草間一閃一閃的身影,嗬嗬笑了幾聲。


    拓拔山月也笑:“大王子的好俊馬,卻沒有野物一輩子都在草原上逃生來得敏捷啊。”


    比莫幹不答話,從馬鞍側袋中擎出角弓,扣上一支描銀的紫尾狼牙箭,試了試弦,忽然帶馬而出。拓拔山月揮手製止跟隨著出獵的一眾武士,所有人都原地不動,看著比莫幹在飆風般的白馬上張開了角弓。


    麂子四蹄猛地蹬地,在草坡的盡頭,它像顆彈丸一樣彈向天空,在半空中矯健的身體舒展開來,同時扭頭回顧身後追趕的獵人們,帶著野物特有的桀驁不馴。


    “砰”的一聲,弓弦清亮地劃開空氣,草坡盡頭矯健的身影忽地遲滯了,像是時間短暫停止,麂子高躍的影子變成了畫在藍天白雲中的一幅畫。狼牙箭洞穿了它曲線美好的背脊,帶起一股飛血,它無力地栽落。


    比莫幹帶著笑容回頭。


    短暫的沉默後,黑戰馬上的拓拔山月率先拔出貔貅刀敲擊著刀鞘大聲喝起彩來,伴當和下唐的武士們這才從讚歎中回過神來,一齊拔出武器敲擊刀鞘,以蠻族特有的方式向著英雄歡呼。


    比莫幹高舉著弓帶馬馳回了人群中,有得意的神色。


    “野物雖然敏捷,卻沒有人的智慧啊。”他笑著,“就在這裏烤了麂子,獻上它的頭作為我對拓拔將軍的敬意。”


    拓拔山月按著胸口回禮:“這不是它沒有智慧,麂子再聰明,也逃不過豹子的爪牙,就像麻雀努力,卻不能像雄鷹一樣高飛。”


    獨臂的班紮烈微微回頭,和比莫幹的伴當們對了對眼色。


    烤肉的香味飄在鼻端,下唐戰士們和蠻族武士隨意地坐在馬鞍上,藍天為蓋綠草為席,一堆篝火上烤著焦黃的麂子,有人在旁邊拿銅壺熱著麥茶。


    比莫幹以清水拍了拍手,恭恭敬敬地操起銀刀,一刀斬下麂子的頭,盛在銀盤裏捧到拓拔山月的麵前。


    “大王子太禮敬了,這頭怎麽是我可以享用的呢?”拓拔山月推辭。


    蠻族的習俗,是把打獵得到的第一頭鹿的頭和心獻給部落裏最英雄的好漢或者最有地位的老人。


    比莫幹微微一笑,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引吭高歌起來。蠻族的歌謠東陸戰士們都聽不懂,可是一旁的雷雲孟虎看著他揮著袍袖,且笑且歌,歌聲嘹亮穿雲,也知道那一定是一首歡迎遠客的禮樂。


    蠻族戰士們一齊起身,拓拔山月也隨著歌聲立起,恭恭敬敬地聆聽。


    比莫幹唱完了歌,一振皮袍的袍擺:“拓拔將軍從遙遠的東陸來,是我父親都禮敬的人,又是我們蠻族的好漢子,麂子頭當然隻能獻給拓拔將軍。我們蠻族的和平和強大,都要期待拓拔將軍的幫助。”


    拓拔山月按著胸口行禮,接下了銀盤,在麂子頭的頰邊削下一片肉咬在嘴裏,高高地托起銀盤:“這麂子頭給蠻族的勇士們分享,這都是大王子的盛意。”


    武士們的歡呼聲中,班紮烈起身接下了銀盤。


    比莫幹和拓拔山月都沉默地凝視著篝火,靜了片刻,比莫幹拾起一根枯枝拋了進去,火星一閃,他含著笑說:“拓拔將軍來到北都城半個月,家主和幾位汗王都有款待,直到今天才有我這樣的後輩款待將軍的機會,一直沒能和拓拔將軍談心,我心裏很是不安。”


    拓拔山月擺手:“大王子說得太謙虛了,拓拔山月怎麽敢受?”


    “我們蠻族的敬意,素來不是獻給有勢力的貴族,而是獻給英雄,拓拔將軍就是我心中的英雄。拓拔將軍以為蠻族的將來是如何的?”


    雷雲孟虎警覺起來,偷偷去看拓拔山月的反應。


    “蠻族的將來,”拓拔山月手指著南方,“將可以在東陸的富饒土地上放牧,可以吃上東陸的粟米,在建水邊飲馬,在雷眼山下彎弓。”


    “不過,”他話鋒轉了回來,“東陸人也可以在彤雲大山下飲茶,在大君的金帳中吟詩唱歌,在草原上開墾種下棉花和麥子。天下諸族,本來不該有這麽多的戰亂殘殺。敝國國主在書信中所說的,拓拔山月衷心讚同。總歸有一日,天下和睦一家,不必說蠻族和東陸華族本是同種,就算東方的羽人、西方落日之山的誇父、南方的河絡人,大家難道不能一起暢飲開懷麽?”


    雷雲孟虎心裏微微地笑。他早知道這位將軍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草原武士。


    比莫幹也知道不會那麽輕易地套出拓拔山月的話,陪著笑了笑。


    他微微思索了一下,低身湊過去:“將軍能否讓從人退下?”


    拓拔山月點點頭,雷雲孟虎悄無聲息地起身退了出去。


    比莫幹湊近了:“拓拔將軍有這樣大的雄心,那麽我有一個方略,可以和將軍並肩而戰。”


    “什麽方略?”


    “我早就聽說東陸下唐,國家富裕,人口眾多,占據了宛州繁華的地方,而我們蠻族騎射強勁,將軍是早知道的。”比莫幹的手指在草地上簡單地勾畫,“雷眼山是東陸的彤雲大山,把東陸分成東西兩半,東麵雖然有強橫的離國和晉北等國,但是他們要想進攻西麵,絕不容易。下唐正當要衝,隻要能夠起兵據守住殤陽關要塞,憑借我們蠻族騎兵直搗天啟城。和天啟的大皇帝訂盟,從此蠻族華族都是一家,而那些勤王的諸侯卻被雷眼山擋在外麵。這難道不是一個橫掃東陸的方略?”


    拓拔山月沉吟了片刻:“大王子的方略固然很好。可是要想麵見天啟城的大皇帝,大王子勢必要衝破淳國鐵騎和帝都羽林天軍的防線,還有滅雲關的天障,這些可不是蠻族遊騎所長啊。”


    “那是拓拔將軍沒有看見我們蠻族的雄兵啊!”


    比莫幹忽然起身,揚了揚手,四名背著號角的蠻族武士從人群中走出,半跪在地,一齊向著東方吹響了號角。戰場上才有的沉雄聲音使雷雲孟虎不由自主地按著腰間的劍柄看向遠方。遠方是隱隱霧氣中的彤雲大山和大片馬草,尚未到正午,東方的太陽在山頂燙出一層淡金色。


    都是寂靜,比莫幹側頭眺望的姿勢中卻帶著俯瞰千軍萬馬的威儀。下唐武士們驚疑不定地彼此對著眼神。


    隱隱的震動傳來了,那是彤雲大山崩裂般的感覺。首先出現的是旗幟,而後是煙塵,滾滾的馬潮隨之湧動起來,一色的都是黑馬,席卷而來。以下唐的國力,武士們卻從未見過這樣龐大的蠻族騎兵陣勢,高大雄武的蠻族駿馬結集成大軍的時候,與其說是軍團,不如說是草原上的大隊的猛獸。


    騎兵們圍繞著比莫幹和拓拔山月的隊伍奔跑起來,越滾越高的煙塵像是一道障蔽,要把天空也遮住了。身處在其中的雷雲孟虎隻覺得自己腳下不是大地,而是波浪起伏中的小船。濃重的馬騷味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其他下唐武士也如他一樣恐慌不安,惟有拓拔山月還在讚許地點著頭。


    比莫幹忽地揚起手。


    騎兵們勒著戰馬急煞住,訓練有素的戰馬沒有一絲慌亂,為首的百夫長們頭頂垂下耀目的紅色長纓,他們手持著戰旗釘在地上,結成了鐵桶般的包圍。


    比莫幹大步上前對一名騎兵呼喝:“拔出你的刀來!”


    騎兵立刻拔出了馬鞍袋中的長刀,比莫幹接過,反手一震,刃口的青光暴射,是一口極其鋒利的純鋼好刀。他隨即揮手一刀劈了出去,有力地劈在了那名騎兵的胸口!


    “嘣”的一聲金屬轟鳴,那名騎兵帶著馬小退了一步,卻穩穩地站住了,刀在他胸口的烏鐵重甲上擦過,隻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比莫幹也不說話,又是一刀揮了出去,這次刀鋒從騎兵的頭盔上擦過,紅纓隨風飄落,滿場都是寂靜。


    他把刀拋還給騎兵,轉過身對著拓拔山月和下唐武士們張開了雙臂:“這,就是我練就的鐵騎兵。我們的刀沒有拓拔將軍帶來的刀好,我們的鎧甲也沒有河絡的鎧甲堅固,可是我們青陽有一萬柄這樣的戰刀、一萬件鐵甲、一萬個男人準備操著這樣的刀,穿著這樣的鐵甲上陣。”


    拓拔山月歎息著點頭:“想不到四十年後,蠻族的鐵騎兵又有這樣的陣勢,東陸諸侯,真是猜不透我們草原的。”


    比莫幹走了回來,恭恭敬敬地按胸行禮:“雖然比不上我祖父手中的鐵浮屠,但是從我成年以來,沒有一日不在經營這樣的一支騎兵。即使父親都未必清楚我們的裝備,今天冒昧地拿出來給拓拔將軍看,是讓拓拔將軍相信我這個年輕的小子,是可以和將軍和貴國國主並肩作戰的人。”


    拓拔山月沉吟了片刻:“也許我來前想的錯了,草原上又有了年輕的英雄。大王子如果不介意,明日可以來我帳篷中細談。”


    比莫幹嘴角浮起一絲笑:“我雖然年輕,但是自命是草原上的雄鷹,我想和將軍談的,不是去當人質的事情。”


    入夜。


    少女們在巨大的金帳中揮著白色的舞袖旋轉,滿是歡鬧的景象。


    拓拔山月持著酒杯,一一向大汗王們和貴族家主敬酒。連續半個月來,幾乎日日大君都在金帳中設晚宴款待東陸的貴使。拓拔山月敬酒經過比莫幹的桌前,兩人對視時候微微一笑。


    拓拔山月回到客桌邊坐下,巴夯已經過來請他去大君座邊。大君神色淡淡地坐在熏香之中,看見拓拔山月過來,隻微微地笑了笑,指指自己身邊的坐墊。


    “今日比莫幹是不是給將軍看了他訓練的鐵騎兵?”


    拓拔山月落座,大君似乎是漫不經心地直接問了。


    “是。”拓拔山月回答得也坦然,“是支少見的強兵,所用的兵器衣甲,似乎都是東陸的製品,配上蠻族的駿馬,這支軍隊,隻怕可以和淳國名震東陸的風虎騎兵抗衡。大君想必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都是比莫幹用皮毛從淳國換回來的。他不告訴我,我也不管他,反正練出來也還是我們青陽的強兵,比莫幹是我的兒子,這個我相信他。不過比莫幹拿這支軍隊給將軍看,他的意思將軍明白吧?”


    “大王子的意思,想必是他所部兵力強勁,他自己留在北陸給我國的幫助遠比他作為人質去南淮的大。既然兩國結盟,我們下唐當然也想有個強勁的盟友。”


    大君笑著喝了一口烈酒:“我請將軍自己挑選所需的人質,將軍還沒有選擇麽?”


    拓拔山月也低頭飲酒,微微搖頭:“明日三王子也約了我去城南觀看馬群,我想三王子的性格和聰慧,所部不會比大王子的騎兵差吧?”


    “拓拔將軍是我們蠻族的好漢子,選一個人質難道要猶豫這麽久麽?每個王子都是我鍾愛的兒子,在我看來他們並沒有區別。”


    “可是在我們眼裏,大君的諸位王子可是不同的。”


    大君皺了皺眉,把銀杯按在桌上:“將軍是說?”


    “和大王子想的不同。我們下唐想要的,就是貴部最聰慧勇敢的王子。我國絕不是想要一個人質,而是要以東陸的軍陣武術,為大君訓練出一個草原上的英雄,交還到大君手裏。我國國主和大君都不在壯年了,新的大局自然由年輕人才能決定!”


    拓拔山月搖了搖頭:“本來我來之前已經想好,向大王求取世子去南淮居住。可惜世子竟然已經過世了。”


    大君神情黯然下去:“隻怕將軍真的看見阿蘇勒,也還是會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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