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彭黎和蘇青兩個人圍著一堆火,坐在高大的蕨樹下,蕨葉不斷往下滴著水。白天下起了雨,女人便認不出方向,無法行走,他們隻得休息了一天。這七天來他們走了六天,全是靠著那個魅女記路的本事,穿行在密林裏,有時候腳下隱約有路,有時候隻是在層層疊疊的灌木中繞圈子。


    魅女走在最前麵,蒙著眼睛被商博良挽著。她總是讓陽光照在身上感覺一陣子,便找出前進的方向來,這樣找路的方法,也像是精魅似的令人心裏不安。


    其他幾人圍著另一堆火,已經睡熟了。


    蘇青用一根柴撥了撥火焰,低聲說:“大人,我們的時間怕是不多了。”如今誰也不必掩蓋自己身上蠱毒發作的事了,從彭黎到老磨,四個男人臉上的皮一層層剝落,露出下麵新生的嫩皮來,可是嫩皮很快的便又幹枯開裂,翻卷起來。彭黎的臉上最為明顯,和手上一樣,布滿血皸。


    “快要到了,我知道。”彭黎說。


    “大人有把握?”“我有八分的把握。”彭黎指著周圍,“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們身邊的灌木在慢慢的變化?這邊背陰生的灌木越來越多,向陽生的灌木越來越少,蕨樹一類的樹在雲荒本是最常見的,到這裏也漸漸的少了。你記不記得我們出發前搜集雲荒的傳聞,傳聞說紫血峒那裏終年不見陽光,是個陽光絕對照不到的地方。”“記得,”蘇青點頭,“但是天下真的有陽光終年照不到的地方麽?”“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某個地方終年陽光都照不到,那麽必然隻能生背陰的灌木。那麽這些灌木的種子在周圍散布出去,周圍必然也多背陰的灌木,距離越遠,向陽生的樹才越多。”“終年沒有陽光的地方,像是遭了詛咒的地兒啊!”蘇青喃喃的說,徒勞的舔了舔開裂的嘴唇。


    “遭了詛咒的地方,也沒有什麽可怕的。”彭黎瞥了他一眼,“大燮的軍人,死在哪裏不是一樣?”蘇青忽的起身,單膝下拜:“大人,屬下一直想問一件事,但是不當越職發問。不過我還是很想知道,我們此次所奉的使命,到底是什麽?”“你對我們這次的行動有所懷疑?”彭黎巍然不動。


    “死的人太多了,”蘇青低著頭,“兄弟們隻剩我和大人,至今大人都不能說出到底這次的使命是什麽麽?”“你也覺得我跟商兄弟說的那些話其實並不可信?”“我是跟了大人十年的人,這些話商兄弟信不信我不知道,我確實是不信。”彭黎猛地扭頭直視蘇青:“作為軍人,隻需要知道該知道的事。當我們到達紫血峒見到蛇母,你自然會明白我們此次的一切死傷皆有意義!”蘇青一震,堅定的回應:“是!”彭黎看見蘇青抬頭,微微愣神看著他的脖子裏。他摸了摸,那根拴著銀蠍子的鏈子從領口裏滑了出來,急忙重又塞了回去,把領口扣死。


    蘇青收回了目光,起身向著一邊走去。


    “我不是防你,”彭黎在他背後說,“如果商兄弟和老磨最後沒能走到紫血峒,隻剩下我們兩人,我一定把解藥留給你!我不會叫蠱母那個狠毒的女人遂她的心願,我們堂堂大燮軍人,不會向毒蟲那樣為了活命的機會廝殺。”蘇青回頭,看見彭黎猙獰的臉,竟有幾分像死去的祁烈。


    “用我們煉蠱,讓她死了這條心吧!”彭黎低吼。


    ****************商博良睜開眼睛,他們三人圍著的那堆火已經熄滅,剩下一堆紅熱的灰燼,大約已經是後半夜了。商博良微微一驚,壓在石頭下的鐵鏈已經不在了,女人和老磨也都不見了。


    他看向彭黎和蘇青那邊,騾馬們還站著安安靜靜的睡著,沒有任何異樣。在這片林子裏,沒有騾馬無法逃生。


    商博良無聲的提刀而起。


    ************此時的星月之光鋪天蓋地的灑下,老磨站在深不見底的潭邊。星光照不透潭水,潭水碧幽幽的透著寒意。不撥開蕨葉和灌木,很難發現這裏的深潭,它靠近山腳,隻有一條極細小溪從山上流下,源源不斷的把水注入潭裏。小溪是銀白色的,水珠在月光下跳躍,從一塊岩石上躍入潭裏的時候,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女人在深潭的中央遊著,如同一尾靈巧的魚兒。她身上的紗裙在水中濕透了,飄灑開來難以遮蔽身體,老磨可以看見她玉石般的雙腿在一層碧水下緩緩的踢著,幾尾紅色的小魚貪著女人身體附近的溫暖而跟著她遊動。


    她潛入水中,長發在水麵上像是一縷濃墨點進清水似的。


    星光下深潭的表麵忽然寂靜起來,隻有一圈複一圈的漣漪。老磨忽的驚慌起來,伸長了脖子眺望,可是女人就像是融化在水中的水精似的,再沒有痕跡。


    老磨也不知道自己在怕著什麽,也許是因為女人求他帶自己出來洗洗身上的汗,若是被她逃走了,彭黎怕是要殺了老磨,也許是怕女人淹死在潭水裏,也卸不脫這個責任,也許就是怕沒了這個女人。


    老磨已經這麽呆呆的看著她遊了很久,這些天的辛苦忽然都不見了,心裏隻想著天地間有了這個女人,竟是那樣的靜謐舒服。


    老磨不太會水,卷起褲腿就踩進水裏。腳下是光滑的鵝卵石,也不知在這裏被流水磨了幾千年,石頭上還生著一些水草,老磨一腳踩上去,立刻失去平衡,揮舞著雙手就要栽向水裏。


    這時候“嘩啦”一聲水響,潔白的身影從水中躍起,抱住了老磨。老磨渾身濺的都是水,呆呆的看著女人,女人身上的絳紗裙沒有了,玉石般的身體上帶著水珠,留不住的從乳胸間下滑,濕透的頭發纏在她修長的脖子裏,她的皮膚因為潭水的冷而微微發紅,血色是從肌膚裏麵暈出來的。


    老磨雙手顫抖著,不敢去抱她,像是羊角風的病人發作似的。他的鼻翼卻張開,貪婪的吸著她吐出來的氣息,幽幽的帶著蘭草的香氣。


    “你看了我好些天,對不對?”女人輕聲問。


    老磨點了點頭。


    “你想跟我在一起,對不對?”女人又問。


    老磨還是點頭。


    “那你怕什麽?若是怕,抱抱我,便什麽都不怕了。”女人的聲音仿佛從夢裏傳來。


    老磨發瘋似的點頭,用盡全力抱住女人。他一邊抱著,感覺著女人的肌膚融化般貼在他身上,一邊嚎啕大哭。他也不知道自己哭什麽,隻覺得世間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也沒有比這更悲傷的事。


    “別哭,別哭,”女人輕柔的摟著他的脖子,“你想著我,我不就來了麽?我就在你身邊呢。你現在抱著我,是不是覺得很安心,很快活?”老磨含著淚點頭。


    “那這樣便好了,我們解了蠱毒,兩個人從這裏逃出去,隻有我們兩個,永遠都在一起,永遠都很安心很快活,你說好不好?”“好……好……一起逃出去,永遠都在一起。”老磨一發力把女人抱了起來,大步往岸邊跑。他把女人放在一塊柔軟的草甸上,撲了上去,死死的咬住女人的嘴唇,撕扯著自己的衣服。


    他看不到女人的眼睛,也不知道她的眼神安靜。女人和老磨的脖子貼在一起,目光從老磨的肩膀看過去,看著自己的胳膊,手腕上的金鱗沒有感覺到殺機,依然靜靜的休眠,胳膊深處的紋理在月光下隱隱約約,像是玉石燒熱了再投入冷水,從內裏炸開似的。


    女人忽的一驚。


    月光下再那條溪水流經的岩石上,站著跨著長刀的黑色人影,長衣飛揚,而他的人寂靜有如雕塑。女人不由得惶急起來,想把身上壓著得老磨推開,可老磨瘋魔般的咬著她的脖子,女人敵不過他的力氣。


    女人再次看向那邊的時候,溪水邊已經沒有人,被驚動的鳥兒清銳的鳴著穿過密林而去,花落在水麵上,花瓣碎裂旋轉。剛才的一幕如同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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