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噤聲!”彭黎低低地喝了一聲。


    馬幫的夥計們全無聲息的時候,周圍細微的響動就暴露了出來。隱隱有某種動物的呼吸聲,細聽又像是人的歎息聲,再仔細聽卻像是什麽都沒有,不過是風吹過泥沼的表麵。那聲音一時在東,一時在西,像是一個幽魂的腳步在四周的黑暗中悄悄留下腳印。


    “中!”蘇青的聲音忽然驚破了平靜,隨之而起的是淒厲的箭嘯。


    三箭方一離弦,蘇青已經如矢石般射了出去,同時三指自腰間的箭囊中取箭,虛引青弓低著身形,急速衝向了三箭所射的方位。這個瘦削的漢子大步濺起泥漿發動衝鋒的時候,竟然有著豹子般的威勢。彭黎和榮良不過稍稍落後半步,瞬間就有六七人追隨在蘇青身側,有如雁翅的陣型展開。


    彭黎鉤刀不曾出手,首先擲出了火把。那團火光在半空中翻滾,拖出一道長長的火線,卻照不透沉重的黑暗。還未落地,忽然有“嚓”的一聲,火光飛濺,火把分為兩截落在泥沼中。刹那間,人們看清了一條修長的黑影,和他手中凶蠻的扁口彎刀。


    兵刃交擊聲、呼喝聲、哀嚎聲在黑暗中響成一片,彭黎帶著的一幫兄弟已經和黑暗中潛行的敵人衝突上了。此時雙方都沒有火把照亮,祁烈率領剩下的人護著騾馬,縱然有火把也照不出惡戰的情形。隻有黑暗中金鐵交擊時偶然濺出的火花照亮人臉,隱約是彭黎大踏步地上前,大力揮舞著鉤刀逼得對手連連後退,隻能不斷地以手中的扁口彎刀格擋。


    此時誰都可以看出彭黎曾有過行伍生涯,那付刻骨的狠勁完全是戰場上你死我活的殺法。但是也正是這股野獸般彪悍的勁頭,讓夥計們心裏騰起了一股安全的感覺。不是這樣的漢子,踏不開雲荒的層層迷障。


    可是彭黎的心頭,卻浮起一絲不祥的感覺。對方是人而非妖鬼,本來是個好事。但是黑暗中他攻勢如潮,對方節節後退之餘卻都能盡數封住他的進攻,那些藏在黑暗中的敵人竟仿佛能看清他的動作。他也明白發出幾聲哀嚎的都是他自己的手下,換而言之,對方並未有人受傷。他全力揮舞鉤刀,要先解決眼下這個對手挽回軍心。


    鐵器撕裂空氣的聲音忽然自腦後傳來。彭黎大驚中猛地前撲,他的對手分明在前方,卻有攻擊從背後而來,而且那人出手的速度和力量,遠非麵前的這個對手可比。用盡全力的突進使得他閃過了幾乎必殺的一刀,他低低地吼一聲,後頸傳來一片火辣辣的痛。


    那柄藏在背後的刀再次帶起了風聲!彭黎這次連突前的機會都沒有,他平生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能夠回氣那麽快,第一刀尚未用盡,第二刀已經虛勢待發。前後夾擊,他沒有生路。彭黎猛地大吼了一聲,竟然不顧身後的一刀,全力平揮鉤刀橫斬出去。


    “停手!都停手!紮西勒紮!紮西勒紮!”忽然有人放手大喊。


    鉤刀幾乎是貼著對手的腰肋死死煞住,刀刃入肉兩分,一道細細的血線在寒光凜冽的刀鋒上顯得森然奪目。而彭黎的頂門,也被一柄凶蠻的片刀壓著。


    “停手!紮西勒紮!停手!紮西勒紮!”呼喊的人全力揮舞著雙臂,一直跑進了戰團中。


    奔來的人高舉著火把,照亮了周圍的情景。一個持刀的巫民貼身站在彭黎背後,渾身漆畫著黑色和深綠的條紋,在胸口匯成一個猙獰的神獸麵孔。蘇青就在三丈外,引著青弓,弓弦繃緊到了極點。剩下的夥計各有負傷,手持兵器和一兩個巫民對峙。巫民約有十人,都是彪悍過人的青年,眼中凶光畢露,沒有半分畏懼的模樣。


    彭黎已經聽出了那是祁烈的聲音。他停下鉤刀的時候,生死隻在一線之間,不能不說是種非凡的勇氣。此時他一切一拉,就可以從敵人背心鉤進去,拉開半邊的肋骨,但是背後這名一直藏在黑暗裏的漆身巫民似乎是對方的首領,彭黎哪怕手指一動,那柄扁口刀也會將他的腦袋縱劈成兩半。雙方是站在天平的兩端,都不敢妄動,稍許的驚動就會發展成兩敗俱傷的結果。


    “紮西勒紮……紮西勒紮……”祁烈因為劇烈的奔跑而上氣不接下氣,卻片刻不敢停息地重複著這句話。他雙手交叉按著自己的兩肩,一步一躬腰,對著那名渾身漆畫的巫民緩步走近,神態恭謹,全沒有了平時嘴臉。


    “紮西勒紮”在巫民所操的竺文,意思是說“朋友”。雲州巫民所操的語言種類很多,有些和東陸官話相似,隻是有著很多的土音,有些卻全然不同。而這種“竺文”,是家族老人祭祖時候所用的,傳說隻有竺文能同行神鬼諸界,仿佛羽族所崇尚的“神使文”一樣,在整個雲荒都通行。


    渾身漆畫的巫民臉上也盡是油彩,白多黑少的瞳子死死地盯著祁烈。長久的死寂,眾人心裏都在發寒,蘇青拉弓的手上隱隱有了汗意。


    “你們……是東陸的行商?”出乎預料,那個惡鬼般的巫民卻操著一口流利的東陸官話,除了咬字轉音間尚不流暢,竟比祁烈的宛州鄉間土語還要標準得多。


    祁烈微微愣了一下,急忙點頭:“行商,行商……我們是宛州行商,帶著貨物來的,沒有惡意。”巫民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死死地看了兩眼,轉而去看他背後的騾馬,而後謹慎地轉過頭,並不說話,隻是以眼神和同伴交流著什麽。


    “貨物,行商,我們沒有惡意,”守在黑驪邊的商博良忽然說。


    他轉身將騾背上的麻包解開,露出了裏麵金綠兩色的織錦綢緞,一碇一碇捆紮起來,束得整整齊齊。商博良緩緩地舉起了手,將自己的黑鞘長刀插在馬鞍側麵的皮囊中,自騾子背上取下一碇綢緞。他以雙手捧起綢緞,緩步上前,一直走到巫民首領麵前一步之遙的地方,伸出雙臂奉上了那塊綢緞,態度極盡謙恭之意。


    巫民首領冷冷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並沒有什麽回應。祁烈忽然覺得嘴唇幹澀得很,不由得舔了舔。


    刀光忽地一閃!那個巫民右手沉重的片刀還壓在彭黎後頸,左手卻“噌”的一聲拔出了腰間的短彎刀,平著削向了商博良的雙手!彭黎渾身筋肉繃得鐵緊,此時全身一振,蓄積的那股力道就要發作。


    “別動!”祁烈暴喝。


    彭黎的鉤刀隻是微微顫了一下,被他製住的那個巫民似乎也感到了腰間傳來的疼痛,臉部扭曲了一下,也忍著不動分毫。而那柄削向商博良的彎刀卻忽地靜止,巫民的頭兒雙眼死死盯著商博良臉上的神情,自始至終,商博良捧著那匹錦緞,恭恭敬敬地半躬著腰,臉上的神情絲毫不變。


    彎刀挑開了紋錦,繡金的織物在火光中展開,燦爛奪目,而紋錦中,隻有一小片吸濕的絲綿。


    巫民的頭兒點了點頭。彭黎清晰地感覺到頭頂如山般的壓力忽然減輕了些許,那柄可怕的片刀離開了他頭頂一寸。他心念一動,手中的鉤刀也隨著挪開少許。片刀緩緩地撤去,鉤刀慢慢移開,蘇青的弓弦慢慢放鬆,整個場麵的氣氛微妙地緩和下來。


    彭黎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住腰上的痛意,學著祁烈的樣子雙手交叉按住肩膀,躬腰行禮:“紮西勒紮。”“紮西勒紮,”對麵的巫民首領也還以同樣的禮節。


    所幸並沒有折損人手,隻是彭黎和幾個夥計受了輕傷。彭黎帶著蘇青等幾個兄弟退回騾馬邊簡單包紮了傷口,那邊的火把下,祁烈已經操著尚不流暢的竺文和巫民們聊得眉飛色舞。


    馬幫中隻有他一人懂得巫民的竺文,誰也不知道他跟巫民們大聲說著些什麽,隻是遠遠地看去,巫民們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和緩,最後那個巫民的首領爽快地拍著祁烈的肩膀,兩人的笑聲傳來,似乎根本沒有剛才那番你死我活的爭鬥。


    彭黎衝著一旁的商博良點了點頭:“多虧你和老祁,否則這次就在河溝裏翻了船。”商博良微微笑了笑,並未回答。彭黎視線一低,才發現他的手悄悄隱在身側,而誰也不知道他何時又把那柄黑鞘的長刀插回了腰間。彭黎心裏微微動了一下,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他接近那個巫民的時候示以極大的誠意,可是至此卻依然沒有放鬆警惕。那麽這個人的鎮靜就絕非是因為不通世事,而是滄桑磨練之後令人敬畏的膽略和城府。可是偏偏看他的笑容,清澈得沒有不染邪意。


    此時祁烈已經小步跑了回來,臉上略有幾分喜氣。


    “是巫民迎親,”祁烈微微喘著粗氣,以衣袖擦拭著額頭上的冷汗,“差點就沒命回家了,嚇得我。”“巫民迎親習慣在夜裏麽?”彭黎冷冷地不動聲色。


    “是我疏忽,這幾天,是巫民的蠱神節。平時迎親也都是在白天,不過蠱神節是個怪日子,傳說每年雨季最陰的這幾天就是蠱神節,沒有陽光鎮住,蠱神會在外遊蕩。這幾天,尤其是虎山峒養蠱的巫民,都是呆在家裏辟邪,真有什麽不得不出門的事情,也都是趁夜,而且盡量不用火把,免得被蠱神附體。”“蠱神附體?”祁烈點了點頭,往巫民那邊瞟了一眼,也壓低了聲音:“說是蠱術,其實是拘魂的一種,養蠱的日子都趁太陽最毒的日子,就是借光鎮住那些怨魂。雨季沒了陽光,怨魂鎮不住,就會自己出來遊蕩,巫民叫蠱神。雲州的地方,怪事多,說不得……”祁烈拿手在自己嘴巴上使勁拍了拍:“嘴說都晦氣,這裏邪得很,巫民的事情,不問最好。”彭黎似乎還有些將信將疑,看了看蘇青等幾個夥計,這才緩慢而沉重地點了點頭,微微地吐出一口氣。商博良不經意間看了彭黎一眼,看見他熊虎般的後背上,有一道汗水沿著背脊緩緩地流下。


    他心裏也有一份驚詫。一番接戰幾度生死,彭黎並非毫無畏懼,可是他竟然能夠忍住冷汗,直到放鬆警惕,汗水才自然悄悄流出。


    “我已經跟他們說了,他們也是送新娘去黑水鋪,到時候捎我們一程,到了地方,給點貨物意思一下就行了,”祁烈咧嘴笑得起勁,像是為做成了這件事有些得意。


    蘇青冷冷地哼了一聲,冷眼瞟著二十丈外那群巫民的一舉一動,手指隻在腰間的箭翎上靈活地撥弄著。


    彭黎還要問什麽,蘇青卻忽然臉色一變,低聲道:“彭幫頭,看那邊!”眾人一齊轉過視線,半數的人低低了“噫”了一聲。不知何時,那群巫民之中竟然多了三個女子,其中最高挑的那個披著一襲輕且薄的紗製白衣,臉上覆著同樣質料的白紗,遠不同於雲州巫民紋身右袒的常見裝束。兩名嬌小柔媚的巫女似乎是陪嫁的姐妹,高舉著青紅兩色的旗幡,有意無意地遮擋在她身邊,眾人隻能看見她肩上束著的一幅白紗在黑暗中幽幽地起落,白得純而脆,有如冰雪般。


    “這是他們的新娘?”商博良好奇地問。


    “想來是吧,”祁烈搖搖頭,“這裝束倒是真的少見。那兩色幡叫血食幡,開路用的,是說過路的鬼神不要害人,到家自然供奉血食。那個漆身的叫做惡頭神,故意畫得醜惡,是要嚇住那些存心不良要害人的惡魂。別的規矩我也不是狠清楚,不過看她那身衣服,料子肯定是宛州的貨色,一般人家可是買不起。這戶結親的人家該是黑水鋪的大戶,若是打好交道,或許還能找個帶路進蛇王峒的人。”“帶路人那麽難找?”彭黎在一邊發問。


    “難!”祁烈搖頭,“說是說都是巫民,也算一家子。可是蛇王峒虎山峒,好比我們東陸的兩個國,彼此的往來也不多。你看北陸蠻族,說是說都是蠻人,可是青陽部的人就敢輕易去夔雷部?沒準人頭都丟了。”商博良本來還是笑著的,此時笑容卻忽地一澀,茫然地轉過眼,似乎是有幾分失神。


    他把視線轉回來的時候,祁烈已經跑到一匹健騾邊,翻檢起所帶的錦繡來,翻弄了半天,扯出一匹綠底紋繡金羽的料子,樂得眉開眼笑:“正好遇見巫民迎親,弄這塊綢子去給新娘隨個禮,這交情就算定下了。”彭黎愣了一下,點了點頭。上場拚殺一呼百應,祁烈是遠不如他,可是說到這些小伎倆,他想破頭也未必有祁烈這般花樣百出。


    “我跟你去,”商博良忽然說。


    祁烈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壓低了聲音:“老哥就看你小子是個人物,巫民的女人也敢看。”“走,走!”祁烈沒等他答話,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哥帶你看個新鮮。”兩人亦步亦趨地走近巫民圍成的那個小圈子,祁烈對巫民的首領和新娘各行了禮,以竺文說了幾句什麽,張開了手中金綠色的錦緞。巫民最喜歡金綠兩色,這匹綢緞祁烈精選出來,就是為了討巫民的歡心。那個首領塗滿油彩的臉上果然透出了喜色,躬下腰雙手攤開接了過去。


    此時商博良的目光卻隻是在迎親的人身上轉悠。他對這些荒僻之地的民俗似乎別有一番興致,上到巫民首領頭戴的銀發箍,下到陪嫁女子腳腕上亮閃閃的銅鈴都看得仔細,本來他和祁烈一樣裝得神色肅然,此時卻不由得在嘴角邊帶出了一絲笑意。


    果然像祁烈所言,雲州巫民的少女絕不像東陸女子一樣羞澀。兩個陪嫁的少女都是罕見的妖嬈,膚色有如蜂蜜一般,穿著淡黃色的搭肩筒裙,窈窕嬌媚的身段卻遮掩不住。她們都是赤足,踩在泥水中,腳腕上束著豌豆般的小銅鈴。商博良趁低眼的機會悄悄地看了那銅鈴幾眼,方一抬眼,就觸到了其中一個大眼睛少女的目光。似乎是喜歡這種來自他鄉的溫雅男子,少女毫不避諱地看了商博良一瞬,竟輕輕踢起赤裸的小腿,讓腳腕上的小鈴叮叮作響,似乎是要引他看個清楚一般。那條小腿雖然沾了點點泥漿,可是筆直修長,肌膚細嫩得讓人心中蕩漾,滿是豆蔻少女的活力和春情。


    祁烈看在眼裏,暗中狠狠地揪了商博良一把。商博良痛而不敢言,無奈地扯了扯嘴角,隻是幾個目光的來去,少女眨著大大的眼睛,透出近乎挑逗的媚意。商博良依舊是笑,奇怪的是自始至終,他的笑容竟沒有一絲變化。一瞬令人覺得他笑得真純,一瞬又覺得他的笑隻是臉上的一張麵具。


    少女似乎察覺到自己的眼神並未讓這個異域的年輕男子動情,眼中隱隱有了怨懟的神情。那纏著腳鈴的赤足在泥水中恨恨地踩了一下,她眼珠一轉,惡作劇般的以手指輕輕扯了新娘長長的麵紗。


    巫民的男子都不曾注意到這個陪嫁少女的動作,仿佛隻是一陣風撩起了麵紗,將一張令人難以忘懷的麵容暴露在凡俗世人的眼目中,隻是短短的一瞬。


    祁烈一時間覺得有些眩暈,腳下像是踩在雲中。


    他出入青樓,但不是貪花好色的人。他也說不清為何看見這張臉的時候竟有一種要跪下去膜拜的衝動,靠著咬了咬舌尖那股痛意,才回過神來。新娘子察覺了身邊少女的動作,近乎透明的手微微一把女伴的手臂,將麵紗輕輕扯了回去。祁烈再看過去的時候,已經看不見對方的容顏。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巫民首領的閑話,努力回想那容顏的樣子,可是腦子裏空空如也,怎麽也想不清楚。似乎確實是張絕美的臉,可是宛州青樓裏,絕美的女人數不勝數,這樣看來,麵前這個新娘又並無什麽過人的地方。


    對視的瞬間,隻是一種感覺,像是在隔著一層雲霧,再一次看見了很多年前童蒙時候令人畢生難以忘懷的那次驚豔,渺渺茫茫看不真切,隻有心頭湧起的什麽,久久也不退去。


    他想要告退,轉眼看了看身邊的商博良,忽然有些詫異。商博良那雙總是很清澈,不染一點塵埃的眼睛忽然變得空朦起來,空得有如荒漠大海,遼闊疏遠。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新娘雪白的麵紗,身體似是微微地顫抖。


    那名搗亂的巫民少女似乎挽回的顏麵,帶著點媚意和狡黠,衝著商博良眨著大大的眼睛。可是此時商博良的眼中分明已經看不到她。


    祁烈暗地裏狠狠地掐了商博良一把,他這才猛地驚醒。還未來得及說話,已經被祁烈拉扯回去了。祁烈似乎是害怕巫民發怒,一邊急急地扯著商博良,一邊偷偷回頭看著身後的動靜。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新娘身邊另一個妖媚的少女眼神有些陰惻惻的,帶著一點幸災樂禍的惡意。


    馬幫整理完貨物,巫民已經在原地跳起了舞蹈。夥計們好奇地匯聚在一起,看著那個首領揮舞蠻刀,在泥沼中起舞。剩下的巫民在周圍點燃了幾十支火把,對著首領空揮蠻刀,做出劈砍的姿勢。


    “不上路,這是幹什麽?”彭黎低聲問道。


    “祭祀路神的舞,巫民的規矩,”祁烈小聲說,“雲州這地方,神多,用蠱的有蠱神,用毒的有毒神,驅蛇的有蛇神,上路自然也有路神。尤其是現在蠱神節,四方都是怨魂橫行,所以巫民一定要借路神的神力壓住蠱神,否則他們是不敢上路的。”此時巫民妖異的舞蹈已經將近尾聲,最後首領猛一嚎叫,十幾支火把一起騰起熊熊火焰。不知巫民用了什麽辦法,竟將普通的火把變得如同火炬一般耀眼,許久才重新黯淡下去。


    巫民們一起跪倒在泥漿中,對著周圍不知何處的神明叩首。隻有那兩名陪嫁的少女陪著新娘,盈盈立在遠處寂靜的一角。新娘微微垂著頭白衣輕揚,像是完全不屬於這個蠻荒詭異的世界。


    此時祁烈才忽然想起,新娘的麵相竟不是一個巫民女子的模樣,更像是東陸的少女。


    “小心,蠱神!”一個巫民走了過來,操著幹澀的官話,“跟著我們,黑水鋪,很近。”“紮西勒紮,”彭黎隻會這一句竺文,也就以此回禮。


    整個馬幫都紮束好了,隻等待著上路。祁烈湊到商博良身邊,看了看他的眼色,剛要說話,商博良卻先開口了:“祁幫頭,剛才那些巫民有十四個人,現在怎麽隻有十二個了?”祁烈微微愣了一下,搖搖頭:“巫民跟外人接觸,小心得很,隻怕是先派人回黑水鋪報信,然後再帶我們上路。人家的地盤,不問這些最好,巫民真要殺我們,再防備也是沒用的。”“他們不會搗鬼麽?”商博良此時已經回複了冷靜,全然不見剛才麵對新娘時候那種失神的樣子。


    “真死了就罷了,人命哪那麽值錢?”祁烈自嘲般笑著。


    說話間,巫民們已經高舉起青紅二色的血食幡,悄無聲息地上路了。整個隊伍熄滅了火把,隻剩下漆身的巫民首領居前揮舞著彎刀做驅邪的舞蹈,他頭頂的銀箍上一點微弱的鬆明照亮。火把紛紛熄滅的時候,那個白衣的巫民少女正自商博良身邊經過,她窈窕的身形依舊半隱在血食幡中。


    有意無意的,她微微側過頭,似乎是隔著麵紗輕輕地凝望了商博良一眼。


    祁烈牽著自己的大健騾趕上了來,看見商博良正靜靜地站在那裏,遙望著遠處黑暗中漸行漸遠的一襲冰紗,默默地沒有一絲表情。


    “走了走了,看這勢頭,雨不知什麽時候就下來了,”祁烈招呼他,隨手將一張油布蒙在火把上滅了火。


    火光刹滅的瞬間,祁烈看了他一眼。商博良的側臉有如一尊遠古時代的男子頭像,經過許許多多年,隻剩下他留在荒無人煙的土地上,眺望著天地盡頭不知哪裏,忍受著風沙一絲一絲的剝蝕。


    祁烈忽然覺得這個年輕人像是老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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