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經下了半個月,天像是漏了。


    高大的喬木在半空裏支起深墨色的蔭雲,蔭雲外更是低壓壓的天空。雨滴劈裏啪啦打在樹葉上、附近的小池塘上,亂得讓人心煩。偶爾傳來啾啾的鳥叫,順著看過去,會有一隻全身翠綠的鳥兒展開雙翅,悄無聲息地滑翔進林間的黑暗。


    天地間唯一的光亮是那堆篝火,馬幫的小夥子在篝火邊撥弄著他的七弦琴。這樣的天氣,弦總是濕透的,彈起來嘣嘣作響,倒像是敲著一塊中空的朽木。


    小夥子彈得是雲州的調子,荒涼幽寒,絲絲縷縷的顫音。離得很遠,一個年輕人坐在雨蓬下,抱著膝蓋靜靜地聽,雨蓬上的水滴打在他的睫毛上,他微微閉上眼睛,久久也不睜開。


    來一口?有人在一旁把煙鍋遞過去給他。


    年輕人睜開眼,看見那張焦黃的老臉。他認識那是馬幫的幫副祁烈,一個宛州的行商。


    年輕人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抽煙草。走雲荒,不靠這口頂著,沒準將來有濕病,祁烈也不再勸,自己盤腿坐在了年輕人的身邊。


    祁烈是老馬幫了,從宛州到雲州,這條線上跑了二十多年。傳說神帝統天下,劃定了九州疆域,不過從來沒聽說哪個帝朝可以把官府設到西陸來。西陸雲雷二州,在東陸人眼裏就是瘴氣彌漫毒蟲橫行的化外之地,除了幾個半人半妖的巫民,沒人敢踏進這片土地。但是窮山惡水卻生奇珍,雲州產一種辟毒的珠子,褐黃的不起眼,可是中堂供上一顆,全家都不受蛇蟲騷擾,號稱龍膽。又有一種細繩一般長不足半尺的金色小蛇,和珠寶玉器封在匣子裏,幾十年都不死,可是若有小賊手上不敷藥就打開盒子,就定被蛇咬,活不過半日,號稱金鱗。龍膽金鱗,在宛州市麵上都是價格不菲的異寶,也引得一些不要命的人深入雲州,帶著宛州的絲綢和鐵器去換這兩樣東西,一來一回,往往獲利百倍也不隻。漸漸的,這條道被稱作走雲荒,敢走雲荒的馬幫不多,祁烈在這條道上,還算有點名氣。


    祁烈對年輕人有些好奇。他們是半道遭遇的,那時這個年輕人帶著一匹黑馬,獨自在深及膝蓋的泥濘中跋涉,馬鞍上除了簡單的行李,就隻有一柄黑鞘的長刀。走雲荒那麽些年,祁烈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不要命地獨闖這片森林。出奇的是遇見他們這麽大的馬幫,年輕人也沒有求救的意思,當祁烈喊他的時候,他在遠處回頭,露出一嘴幹淨漂亮的牙齒笑了笑,就要繼續前進。而祁烈清楚地知道年輕人正走的是條死路,隻要他再往下走五裏路,泥濘就會陷到他胸口,到時候神仙也救不得他。早年和祁烈走雲荒的幾個夥計就有人死在那裏,眼睜睜看著人馬一起沉下去,最後的結果不過是爛成白骨沉在泥潭底下,永世都不得再見陽光。


    走雲荒的人,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是不帶生客。能穿過這片森林去巫民鎮子的路就是馬幫賺錢的黃金道,帶上生客,就好比把道路教給別人,以後自己吃飯的本錢就沒了。不過那天祁烈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住了年輕人,答應帶他一程,直到過了這片林子。


    說不上原因,大概他是喜歡年輕人的笑容。他笑起來,周圍仿佛一亮,有一縷陽光閃過的感覺。


    看你像是有錢人家的公子,跑到這深山野嶺裏來,不怕委屈了?祁烈在年輕人身邊坐下,在懷裏摸索著火鐮火絨。


    我像有錢人家的公子?年輕人微微怔了一下,笑了起來。


    有錢人家的公子,我見過的,城府深,不露底,平時最好說話,但是問他有多少錢,就是笑,屁也不放一個,祁烈擦著火鐮,點燃了煙草,又瞅了年輕人一眼,對!就是你這個德性。年輕人依然隻是無聲地笑。祁烈打量著他的臉,發現他或許已經不那麽年輕了。那張臉被陽光曬成淡淡的赤銅色,有了風霜留下的痕跡,隻那笑容,還是明淨得像個不曾長大的孩子。


    對了,一直想問,怎麽這兩天我們就沒遇見別的馬幫,這條路真是荒僻得很,年輕人道。


    雲州,以前叫雲荒,就是個蠻荒的地界。鬼看門,死域城,跑這條道,是送命的買賣,不是家裏欠著錢,誰來?祁烈嘬了一口煙袋,讓那口帶著辣味的煙氣在肺裏滾了幾滾,這才一個青色的煙圈,幽幽地噴了出去。連著那麽久沒有晴過,衣裳始終都帶著濕氣,肺裏也像是積著水,呼吸起來益發沉重,要借這口辛辣的煙氣燙一燙才舒服。


    你家裏欠了很多錢?祁烈嘿嘿地一笑,露出兩個被煙熏黃的門牙,頗有點猥瑣:嘿嘿,就是好玩一手,輸得狠了。要說兩年前,我還有幾萬金銖的家底,現在每月不還上七八十個金銖,就要被告到官府裏麵去了。英雄末路,英雄末路嘍。他說的是賭,帝朝《大律》是禁賭的,但是宛州雖有都護府卻不受帝都天啟城的節製,大街上公然設置賭坊,有時一注千金,一夜之間暴富暴貧,是名副其實的銷金窟。


    七八十個,倒也不算很多年輕人忽然煞住了話頭,他注意到祁烈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上下打量著他,尤其是在腰間的皮囊上多停了一會兒。


    我是沒那麽多錢的,年輕人急忙笑著擺了擺手,而後岔開了話頭,你剛才說什麽鬼看門,死域城?早說你是有錢人家的公子了,都別掩著了,我現在是窮,當初也闊過,都是正經的漢子,還能搶你?祁烈訕訕地笑笑,又深吸了一口旱煙,靜了一會兒,仰頭對天噴了出去。


    這口煙嫋嫋地散去,祁烈那張猥瑣的笑臉忽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令人心悸的思索模樣:你猜我今年多少歲?年輕人微微猶豫了一下,打量著祁烈那張瘦臉,仿佛有一把薄刀把那些皺紋深深地刻在他臉上,五十?過兩個月滿三十,祁烈磕了磕煙袋,吐掉嘴裏一口發黃的粘痰,雲荒這邊的瘴氣,折人壽的。走了那麽多年,沒給毒蟲蠍子弄死已經是萬幸。你不要看這片林子,你若不是遇上我們,早就死了,這片林子裏麵能殺你的玩意兒,不下一千種,若是中蠱,更是生不如死。蠱?是蠱,沒聽說過吧?祁烈咧了咧嘴,巫民的東西。蠱,是怨蟲,其實就是蟲子,但是是死蟲,說不清,不過粘著一點的,就是生不如死。年輕人搖搖頭:聽不明白。巫民的東西,哪那麽好懂?不過我倒是知道一點,最簡單的蠱,就是拿一隻壇子,把狼蠍、虎斑蜈蚣、青蛇、花衣蜘蛛和火蟾五種東西封進去,取每年陽光最烈的那一日埋在土裏。這五種毒物沒有食物,隻能自己互相殘殺,等到第二年啟出壇子,就隻剩最猛的那一隻,剩下的都被它吃了。這最後一個毒物用太陽曬幹,磨成粉,再下了咒,就是五毒蠱。下在人身上,那人就逃不出巫民的控製。那不是下毒麽?中毒,不過是一死,中了蠱,可就沒那麽輕鬆了,祁烈吧噠吧噠抽著煙袋,蠱是怨蟲,在地下埋了一年,咬死剩下的所有毒蟲才活下來的東西,毒蟲自己也怨。否則你想,就算把其他東西都吃了,它怎麽又能活一年?還不是忍著要咬人報仇?其實從地裏起出來的時候,剩下那隻毒蟲已經是半死半活的了,就是那股怨氣撐著它。這種蟲,磨碎成粉都死不了,吃下去,那些蟲粉在人肚裏裏都是活的,遊到渾身的血裏。都磨碎了,那還會活著?不信了是吧?祁烈斜眼瞟了他一眼,這裏可是雲州,別的地方不可能的事,這裏都可能。你連蠱都不信,屍鬼的事情更沒聽說過吧?老祁,不要瞎扯,一個沙啞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帶著靜靜的威壓,跑這條道的你也算個老人,嘴上把不住風,就知道嚇兄弟們。年輕人抬起頭,看見篝火那邊一條精悍的漢子正把冷冷的目光投過來。那是馬幫的大頭目彭黎,從那張黝黑的臉上看不出他的年紀,不過彪悍的身材和滿手的刀繭卻隱隱訴說著他不凡的閱曆。彭黎以一根青布帶勒在腰間,束住身上的牛皮軟甲,腰帶上掛了一柄形狀詭異的刀。篝火照得他一張臉色陰晴不定,刮光了絡腮胡子的下巴上泛著一層森森然的青光。


    都是道上的閑話,說說怕什麽,敢來雲荒的,兄弟們有這個膽子,祁烈陪著笑點頭,而後轉去問那邊彈琴的小夥子,是不是,小黑?祁烈有些怕彭黎,誰都看得出來。奇怪的是彭黎卻是第一次跑雲荒的,為此他才雇了祁烈這張活地圖。彭黎在行商這行裏很有名,可是他以前是做什麽買賣的,卻沒幾個人說得清楚。


    小黑嘿嘿笑笑,沒心思攙合進去討不是。琴聲止息,一時間雨滴的聲音越發的明顯,嘩嘩嘩嘩的,仿佛永無止境。


    早點睡,明天夜裏要到黑澤,還有三十多裏路,彭黎低低地說了一聲,上去給篝火填了幾塊柴,濕潤的木柴在火堆裏劈裏啪啦地爆響,一叢叢火星騰了起來。出門在外這是常識,夜裏篝火不息,蟲蛇也就不敢逼近。


    祁烈和年輕人共用一頂雨蓬,兩個人摸摸索索地躺下。祁烈憋了一口煙,這才戀戀不舍地吐了出去。身旁的年輕人靜悄悄的,似乎他腦袋一落到枕頭上,就睡著了。祁烈益發地喜歡起這個年輕人來,他身上煙味最重,很少有人對此不露半點反感。


    說到底,你到底為什麽來雲州啊?祁烈低聲問。


    年輕人靜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祁烈微微愣了一下,發現他根本不曾睡著,那雙眼睛很亮,卻不逼人,像是水中的月光。


    聽說一直往西往北,就會到雷州,雷州最北的地方是一個叫雷號山的陸角一直伸到海裏,天晴的時候往北看會看見殤州的海岸。這個倒是,天涯海角嘛,雷號山就是海角了,不過能不能看見殤州我可不知道,那個鬼地方要穿過毒龍沼才能到。什麽毒龍沼,沒屁的龍,蛇倒是有無數,除了本地人,沒人過得去。你想去哪兒?年輕人認真地點了點頭:我記得溫夢城寫過一首詩,說此心今已寄雲嶠,來世相約海角頭,世人都說,海角就在雷號山,我想去看看。祁烈唏了一聲:都是文人瞎扯,那個什麽溫夢城自己去過雷號山麽?都是編來騙騙小女人的,沒誰真的能到。你去了海角,還要去天涯麽?寧州幻城崖,更是要命的地方。寧州幻城崖,年輕人輕輕地笑,真的是個很美的地方,你若不是真的去過,不會明白的,即使死前可以看一眼,都可以瞑目了。祁烈瞪大眼睛狠狠地打量了他兩眼:你還真的去過?去過,年輕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所以我就剩一個願望,就是去海角看看還沒問你叫什麽呢。商博良。整個營地在黑夜中沉寂起來。遠處的樹上,手腕粗的巨蟒靜若雕塑般窺伺的片刻,悄無聲息地滑走。好像是遠處有什麽動物跑過灌木叢,驚起睡著的鳥兒,在半空中盤旋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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