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做好之後,公子忽帶著門客們吹響了一種夜北獵人常用的霧笛。傳說這種笛子的聲音最像專犁的叫聲,雄性的專犁聽到這聲音,自然會以為是雌性發出的求偶的消息。果然不出他們的預料,藏在溫水潭中的雄專犁誤以為是同伴,興奮的鑽了出來。它尋覓著前行,發現一個又一個的溫泉眼,專犁隻在有泉眼的地方活動,這個發現讓雄專犁更加振奮。它在每個泉眼中怯退了身上的寒氣後,就追尋著霧笛的聲音進發,最後的目標則是那個死火山的山口。


    死火山是最大的溫泉,當專犁看到這池溫泉的時候,它覺得是找到雌專犁的家了,於是開心的躍進了火山的溫泉中。此時公子忽的門人們早已在火山的山壁上鑿出了缺口,溫泉的水傾瀉而出,專犁失去水的依托,頓時落在了火山坑的底部。而四壁都是光滑的鋼鐵,憑它的利爪也不可能爬上去,公子忽就這麽捕獲了專犁。


    他的雄心到此也就為止了。公子忽並沒有殺死專犁,他隻是收集了專犁流淚化作的寒珠作為證據,而後放它離去。白水城的人們有很多都親眼看見他帶回的寒珠,每到盛夏的時候,寒珠上麵都凝著一層薄薄的霜色,這是一般明珠不可能有的。


    他捕海蛇的故事也是很有名的。宛州毗鄰的瀛海,浩瀚荒遠,迄今為止,誰也不曾航海出去,看看海的盡頭是什麽樣的。有人說海的盡頭是一片垂落萬丈的瀑布,瀑布下麵是黑洞洞永無止境的星淵,雨水從天上落下,最後都匯集到大海裏麵去,海水漲了,就從瀑布落進星淵中。若是人落進去,永遠不會死,隻會在那個無底的深淵中永恒的下落,直到萬億年後天地完全崩壞。


    當然這些都是傳說,九州諸族和這個天地比起來,畢竟是一些蟲蟻般的小東西。人們看不到大海那一邊,就會有各種各樣的猜測。有時候古書上會記載一些關於四野八荒的奇聞軼事,就有涉及遠海奇觀的,不過誰也不能證實,公子忽倒是特別喜歡這樣的傳說。


    那一年宛州的漁家都抱怨說魚少了,以往春秋兩季,總有浩大的魚群沿著洋流從深海而來,經過宛州的海岸去向閩中島,再沿著洋流穿過天拓峽,去向瀾州東麵的寒海。但是那個秋季,該來的魚群卻隻來了一半,尤其是些珍稀美味的海魚,整個宛州的漁戶都不曾捕上幾條。


    漁業本不是公子忽的產業,不過他也聽說了這個消息。一次宴客的時候,公子忽傳令上一道綠鰭斑背豚,廚子卻說市麵上買不到,整個宛州那年就不曾捕上幾條綠鰭斑背豚。公子忽一聽之下,沉默良久,忽然拋下滿座的客人起身離去。那是正值木材銷售的旺季,可是他把諾大的一攤生意都交給了自己的門客,自己匆匆帶著幾個精幹博學的門客直奔北邙山。


    從北邙山回來的時候,他帶回了河洛打製的巨鉤。世上也隻有河洛的工藝能把公子忽所繪的圖紙變成一件真實的器具,那隻鉤是珊瑚金打造的,像是一束十二尺長的傘骨,一共有十二枚鋒利無比的鉤鐮被機括收在徑尺粗的軸杆邊,但是一旦張開,就是一張直徑二十四尺的鋼骨刺傘。拜河洛的工藝和珊瑚金輕韌的特性所賜,這隻鉤卻不重,兩個成年男子就能扛得起來。


    公子忽帶著巨鉤回到宛州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秋天,魚群少得更厲害了。以往宛州和天拓峽的漁業可供應大半個東陸,而那一年,連宛州市場上都難以買到好魚,至於天拓峽那邊的漁場,近乎毫無收成。不少漁戶惶然失措,覺得是上天之罰,商議著要請星相師長禳星求福。


    公子忽是名震東陸的人,他到達海邊的第二天,所有漁戶都知道公子忽來海邊是要捕海蛇。可是海蛇固然劇毒,卻並非什麽稀罕的東西,似乎不至於引動公子忽這樣的人。漁戶們都放下了打漁的營生,去公子忽所居的驛館看熱鬧。公子忽氣魄很大,當場就給出豐厚的報酬,雇下了所有看熱鬧的漁戶,卻並不說該怎麽辦,隻是要漁戶們都聽從他的調遣。


    漁戶們收了公子忽高額的聘金,都應承了。過了幾日,公子忽親臨海邊,買下一條偶然闖入近海被活捉的鯊魚。公子忽的門客帶著工匠在海邊的峭岩上打下徑圍一丈的巨大絞盤,絞盤上纏著來自河洛的細韌鐵鏈。公子忽傳令善於捕鯨的漁戶各自準備小舟和投槍,剩下的人則負責驅趕公牛拖曳絞盤。那支珊瑚金的巨鉤被裹在整個的一張鯨魚皮中,纏在鯊魚的腹下。公子忽的門客搜集了市麵上所有能見的綠鰭斑背豚,將它們的膽囊提煉出來,吸在一團曬幹的海草中,放在鯨魚的皮囊中。這一切準備好之後,公子忽就讓漁戶們把鯊魚放回了海裏,任隨它遊走,那道同是珊瑚金打造的細鐵鏈長達百裏,纏在巨大的木軲轆上,隨著鯊魚的遠遊,越放越長。


    公子忽做完了這一切,仿佛成竹在胸,不慌不忙的和門客們一起守在絞盤邊飲酒放歌。漁戶們有的不解公子忽的作為,壯著膽子上去詢問,公子忽也不回答,隻是大笑著用酒把他灌醉。這樣一直等了二十一天,第二十一天的時候,公子忽走在海邊,忽然看見漲潮的水中有無數死去的海蜇。他呆了一下,高呼著奔向鍵盤,令漁戶和門客們鞭策犍牛。同時五十多艘捕鯨的小舢板破浪而去。


    十二頭犍牛的拉扯下,絞盤越抽越緊,珊瑚金的鐵鏈被收回三十裏之後,對麵傳來的拉力大的不可思議。河洛打造的鎖鏈果然不同尋常,竟然不斷裂,可是整個絞盤的基礎卻幾近崩潰。公子忽親身上陣,帶領善於建造的門客們以兩尺長的鐵錐和大石固定絞盤,而後帶領漁戶們一起上前推動絞盤。那場真是百年難遇的盛況,附近二十裏的人幾乎都趕到海邊圍觀。隨著絞盤繼續抽緊,人們驚訝的看見遠處的大海盡頭有巨大的水浪翻湧,正是鐵鏈直指的方向。仿佛是一隻龐然大物在海中瘋狂的掙紮,巨大的水霧把它的身體完全遮蔽起來,人們隻能隱隱約約看見不時躍出海麵的黑影。


    捕鯨的漁戶們遵從公子忽的吩咐,將小艇駛到距離那片水霧五百步的地方。他們在滔天的狂浪中幾乎無法支撐,隻能用小艇頭上的小床弩將一丈長的鐵梭投射出去,而後立即離開。前前後後,足有兩百支鐵梭被投進了水霧裏,鐵梭上都塗了麻藥。但是水霧中的龐然大物掙紮得越來越厲害,最後公子忽下令所有漁戶都撤回海岸上,用一根巨釘把珊瑚金的鐵鏈訂進了岩石中。自己則點起篝火,徹夜的留在海邊觀察那個東西的動靜。那東西帶著鐵鏈一時東遊,一時西遊,想要掙脫,但是始終不能。鐵鏈崩得就像鋼弦一般,不過顯而易見,時間越長,那東西的勁道越小。


    次日早晨,公子忽下令起開巨釘,繼續抽回鐵鏈。這一次拖動絞盤的犍牛增加到二十頭,雙方的較量堪稱你死我活,鐵鏈每抽緊一尺,圍觀的人心裏都要一緊。靠近海岸的海麵上波濤起伏,仿佛沸騰一般,沒有人敢走近海灘。一直堅持到傍晚,鐵鏈終於帶著那個大東西被抽回到沙灘上,人們驚恐的看見那是一條不可思議的巨蛇在遠處的沙灘上翻滾掙紮,它龐大的身軀痙攣著抽打在沙灘上,細沙像是灰塵一般被激飛起來,黃沙蒙蒙中仿佛是巨龍在怒舞。


    這才是公子忽要捕獵的海蛇。


    不過海蛇畢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掙紮了一夜之後,它沉重的身軀橫在了沙灘上,那雙詭異的紅色眼睛也失去了生機。這時公子忽才帶著門客和漁戶們小心的靠近沙灘,人們清楚的看見那隻珊瑚金打造的巨大傘鉤整個的張開來,卡在了海蛇的喉間,隻有不到一尺的鉤間深灰色的蛇鱗間透出來。這就是說那蛇的身體幾乎有二十尺粗細,而它的身體竟有五百尺之長,每一片鱗片都仿佛桌麵的大小,堅逾精鋼,半數的鐵梭都沒能穿透它的鱗皮。它最後掙紮的時候把沙灘邊的岩石也打得粉碎,身體卻沒有怎麽受傷。公子忽令人張開死蛇的嘴,無數細細的蛇牙仿佛一片白森森的荊棘,那隻作為誘餌的鯊魚的魚骨還紮在蛇牙上,大概是受傷的海蛇無法吞咽吧。


    有人當時就敬畏的要跪下,覺得那就是傳說中的龍。公子忽卻說不是,古史中所謂龍,是極有智慧的神獸,而這種海蛇被稱為“尨鱦”,不過是深海一種可怕的異獸。因為壽命很長,所以它們可以長得極其巨大,像這樣巨大的尨鱦至少已經有數百年的生命。尨鱦一般不靠近海岸,大量的捕食深海的魚群,尤其喜歡綠鰭斑背豚這種魚的膽汁味道。所以聽說魚場減產,綠鰭斑背豚尤其的難得,公子忽就想到了是成群的尨鱦遊到了內海,於是有了捕獵的想法。


    公子忽命令門客把尨鱦的身體剖開,把全部的蛇血都倒回大海裏,據他說這樣蛇血的味道會被別的尨鱦聞見,尨鱦知道有人可以捕獵自己,就會畏懼,自然會退回深海,從此不必擔心漁場的收成了。漁戶們驚喜之餘,對於公子忽的敬仰更是到了極致,所有人點著篝火在海灘邊歡歌痛飲了半個月,公子忽令門客把尨鱦的蛇肉切下以古法烤製,尤其的鮮美,它巨大的蛇膽被分給城中的老人,每個老人都飲到了蛇膽酒。尨鱦頭骨下的兩枚細骨被抽了出來,磨製成晶瑩透明的兩柄利劍,被進貢給了燮王,據說雖然是骨劍,卻堪與精鋼的製品相比。


    隻有尨鱦的毒囊,公子忽說奇毒無比,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於是命令不得刺破毒囊,而是把它整個的帶回了家中,埋藏在地下。公子忽剝下海蛇的皮,作為一匹地毯,竟然可以從門口一直普到他家的中堂還有餘。直到現在,有人還說走過那張蛇皮,令人禁不住的毛骨悚然。


    桌上的火焰跳了一跳,薛北客從出神中回複過來。


    “公子忽這個名字,我也曾聽說,可是這些故事多半是後人附會,他離開白水城也有快二十年了,有人說三十年,眾說紛紜,當不得真,”這麽說著,薛北客的眼睛卻還是有些空朦。老人淡淡的說來,仿佛遙遠異域的事情,卻真實詳盡的令人不得不思索,他淡然的聲音中,自帶著一股魔力。


    “真實與否,不是我輩能夠追究的,”老人笑了笑,“隻是個故事吧,不過公子忽真正的傳奇,還不是釣尨鱦,而是獵風……”門外傳來了敲門聲,管家輕聲道:“主人,雨停了,走麽?”薛北客愣了一下:“不,你們等在外麵……先生剛才說獵風?”老人又笑了:“是啊,獵風,所謂的風,是指大風……”大風這種鳥,世人多半都知道,可是從沒聽說過任何一個人見過。各族古老的傳說裏,都說曾在萬裏無雲的天空中,看見鋪天蓋地的大鳥掠過,它飛過的時候風向為之逆轉,雙翼遮蔽了陽光。甚至有一種傳說,之所以有白天和黑夜,是因為大風中的帝王在天空飛過,它是一隻雙翼可以覆蓋整個九州的神鳥,飛在極高極高空曠無極的高天上,當它覺得冷了,它就會飛到太陽下去烤火,這時候它遮擋了陽光,黑夜就降臨。等到它覺得燥熱了,就會飛開,這樣又是白天了。


    其他關於大風的傳說還有它們吃大魚和海蛇為生,就是公子忽所釣的尨鱦,所以它們不能生活在近海,因為近海的小魚小蝦沒法讓它們吃飽。它們的蛋巨大而堅硬,像是一個漂浮在海麵上的浮島,需要長達十二年才能孵化。那時候整個蛋上都長滿海草和螺貝,和真正的浮島沒有半點區別。有人曾在海上遇難,在一個浮島上等待救援,浮島卻忽然裂開,巨大的雛鳥掙紮著破開岩石一樣堅硬的蛋殼,振翅飛上了天空,那浮島就是大風的蛋了。


    當然這些傳說沒有人能證實,就像龍的存在一樣,有著各種各樣的傳說,卻沒有人親眼見過。或許隻是人們的臆想,或許是早在遠古就已經滅絕的神獸,或許它們還生活在遠離諸族的神秘所在,隻是不願意讓人見到而已。大風在諸族的傳說中都是雄偉的神獸,又有縹緲莫測的意思。前朝翔帝的名諱就是白風翔,本是期望他勵精圖治,一飛衝天,不過他最後舍棄家國做了一個漂泊的歌吟者,帝朝的武士們走遍九州也找不回自己的皇帝,倒是合乎了縹緲莫測這層意味了。


    這個故事甚至關係到公子忽最後離開宛州,那時候他也才三十四歲而已,起因居然隻是一片鳥羽。


    公子忽釣得尨鱦之後,整個宛州都有人不斷的送來新奇之物,其中多半是偽造虛托的玩意,但是偶爾也會有些珍品,比如一塊黃魚的耳石,居然有磨盤般大,不知道那黃魚有多麽巨大了。但是其中最珍奇的,還是大風的羽毛。


    有一天,一個背著包袱的年輕人扣響了公子忽的大門,說是有件祖傳十幾世的珍品,想請公子忽幫忙鑒別。公子忽問他是什麽,年輕人卻很是靦腆,猶豫了許久才說是片鳥羽。門客們訝然,而後滿堂都是哄笑聲,公子忽卻令仆役和門客們安靜,溫言款語的請他把鳥羽拿出來看看。年輕人便卸下了自己背上的包袱,他打開包袱的時候,人們竟然覺得是自己看錯了,那包袱中不是什麽鳥羽,而是一片青灰色的絲綢,卷在一隻兩尺寬的木軸上。年輕人默默的滾動木軸,那幅“絲綢”展開,青灰色的薄而韌,閃著人們從未見過的粼粼之光。人們上手去摸的時候,並非絲織的感覺,卻異常的滑爽,像是羽毛。當時全部的門客都怔住了,以他們的博學多聞,卻不知道世間有這種怪異的東西。若說是羽毛,即便大鷹翅尖的長翎,一絲羽毛又能有多長?最多不過就是小手指那麽長罷。而那個年輕人所展示的羽毛,竟然長達五丈,而且僅僅是鳥羽中的一絲,扁平的像是片刀形的樹葉。


    “風……大風!有鳥曰風,翼比天地……”靜了許久,一個博學的門客聲音顫抖,“是大風的羽毛啊!真的是大風的羽毛啊!”消息仿佛驚雷,傳遍了公子忽的整個府邸,所有門客都圍聚來觀看。有人一口咬定必是偽造的,有人卻以為確實是真的大風羽毛,最後匯成兩派爭得麵紅耳赤。公子忽素來不對門客加以管束,這幫博物君子們又最好麵子,最後爭不過,就在中堂之上扭打,彼此都狼狽不堪。但是那絲羽毛確實與眾不同,有人扯下細細的一條,懸著重達數百斤的鐵椎,羽絲伸長了許多,卻絕不斷裂,刀砍劍削,都沒有用。


    最後還是公子忽止住眾人,要年輕人說出這片鳥羽的由來。年輕人卻說祖上的傳說已經很不清楚了,似乎是先輩曾經當過漁戶,出海捕魚的時候,看見一陣海潮襲來,一隻腐爛過半的奇形巨鳥在海水中載浮載沉,腥臭的氣息衝天而起。先輩惶恐之餘,叩拜而退,隻是裁下了大鳥翼尖羽毛的一絲,一直作為珍物流傳給子孫。


    “如果是十幾輩之前還能看見大風的屍體,那麽不過是兩三百年前還有活得大風,”公子忽沉默良久,“那麽大風這種神獸依舊存在於世上也並非不可能!”他的話重達千鈞,令一眾門客熱血沸騰。公子忽這麽說,誰都清楚他已經有了捕獵大風的打算,門客們不再爭論鳥羽的真假,紛紛以自己的所學上前獻策,都說世上若有一人可以以人力挑戰大風的力量,那麽也隻有公子忽了。


    堂上熱火朝天的時候,卻有一個老人忽然站了出來。


    “公子絕不要聽這些人胡說!”老人斬釘截鐵的說,“自古想要捕獵大風的人,還沒有一個能夠活著回來!”這聲斷喝令門客們大為惱怒,博物君子們焉能忍受別人對他們的見地橫加指責?更令他們不滿的,是這個姓尚的老人隻是公子忽家中一個喂鸚鵡的閑人。


    尚老人也算公子忽的門客,本來卻是白水城中一個無業的遊民,逢著有富商施舍粥米,他就去湊熱鬧,沒有吃的,他就在城外的樹林裏麵采點野菜嚼食。與眾不同的是,他隨身喂著一隻好看的鸚鵡,那隻鸚鵡像是他的命一般,有好吃的,他都先喂給鸚鵡。一次寒冬臘月,公子忽施舍熱粥的時候,看見饑餓的遊民們對先到的尚老人推推搡搡,搶奪他手裏的肉饅頭。而尚老人被踢出人群,手裏僅剩一小團飯粒,卻自己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喂給鸚鵡。看他那幅認真的樣子,似乎鸚鵡是他的命。


    “你有什麽所長麽?”公子忽上前去問他。


    “我會養鸚鵡……”猶豫了很久,尚老人才回答。


    “也算一門學問了,做我家的門客好麽?”當時就有人勸說公子忽不要招攬這種閑人,否則以他遊民偷雞摸狗的性子,會給府裏增加許多麻煩。


    “能夠為一隻鸚鵡不惜己身,也算是奇人,每個人都有他的用處,就留在我家裏吧,”公子忽這麽說。


    尚老人就這麽成了公子忽的門客。他的時間還是都撲在那隻鸚鵡的身上,有什麽好吃的,都先給鸚鵡,整日裏嘀嘀咕咕的,不知對鸚鵡說著什麽。而可笑的是,尚老人說得再多,那隻鸚鵡卻是一句也學不會。公子忽府上豢養的鸚鵡也不少,統統鎖在鳥舍的一隻細絲籠子裏。尚老人養的那隻鸚鵡和他的主人一樣臭脾氣,不屑於和別的鸚鵡往來,喂食的時候也不知道禮讓,一頭就悶過去搶吃的,吃的又分外得多。


    凡是動物,隻要分群,就有高下尊卑的區別。別的鸚鵡當然也不滿這隻不懂道理的生客,於是聯合起來撕咬尚老人的鸚鵡,也不給它機會搶食吃。這隻鸚鵡一身翎毛弄得散亂不堪,在五彩繽紛的鸚鵡中間,顯得孤獨又狼狽,倒像是飽受其他門客欺負的尚老人。


    不過那隻鸚鵡也倔強,任憑別的鸚鵡欺負它,它並不還手,冷眼在一邊看著,偶爾抓到機會,就上去搶幾口食物,再退回來等著挨打。


    公子忽是喜歡鳥的人,很快就發現了這隻鸚鵡的與眾不同。他倒是頗喜歡尚老人養的那隻鸚鵡,也許是他不太喜歡別的鸚鵡太過諂媚的諛詞,於是覺得這隻不會說話的鸚鵡更加有趣些。隔個幾天,他就回去鳥房看看那隻鸚鵡,特別的帶上一些碎米和穀子喂它。那隻懶洋洋的鸚鵡漸漸的也知道公子忽喜歡自己,一見公子忽來了就上上下下的跳,要吃的。而一旦喂飽了它,它翻個身就四仰八叉的睡了,也不管公子忽是不是還在逗它。公子忽有時候也笑罵說這個無賴鳥兒,不過他還是喜歡那隻鸚鵡,漸漸的,他就管鸚鵡叫忽忽了。


    “忽”該是他自己的名字,他管一隻鸚鵡叫忽忽,誰都可以看出公子忽是真的喜歡那隻鳥兒,於是府上門客敢欺負尚老人的漸漸也少了。


    尚老人在公子忽的門下不曾進言一句,他的第一句話,就惹來了大麻煩。


    “先生懂什麽?”“先生除了喂鸚鵡還知道古史神獸麽?”“今日的鸚鵡先生喂好了麽?就在這裏大發宏論?”門客們的譏諷層出不窮。尚老人不善言辭,隻能瞪著眼睛,以他蹩腳的宛州方言爭論,到了最後,誰都覺得他是在胡攪蠻纏了,可是尚老人的聲音越來越高,嘶啞得攪亂了中堂上的規矩。


    “先生不必勸了,”公子忽並不喜歡別人影響他的決定,所以語氣也頗為嚴厲,“沒有大風險,庸庸碌碌的事情並非忽所喜歡的。”他的決心向來不容動搖,公子忽就是這樣高才而桀驁的人。


    尚老人沉默良久,於是長歎一聲說:“那麽讓我也為公子盡力吧,其他賓客或許有獵獲大風的辦法,我卻隻知道一個辦法,讓大風不能傷害公子。”公子忽有些詫異:“那麽敢問先生是什麽方法呢?”“現在還不能說,”尚老人搖頭,“但是我要忽忽一用,還有公子釣得尨鱦時候留下的那隻毒囊。”公子忽不愧是名震宛州的豪客,微微思索,答應了尚老人的要求,他其實有些舍不得忽忽,但是尚老人這麽說的時候,嚴肅得令人無法拒絕。而其他的門客,盡數出動搜集大風的消息了。


    公子忽門下的賓客,果然也不是普通人,頗有一些飽學的博士,通曉《海蒼誌異錄》、《韶溪通隱》一類的古書筆記。而關於大風的傳說,恰是這些難以查證的野史筆記中最多。門客們又北上天啟城,在帝朝藏書的《古鏡宮》中借閱民間絕跡的善本。不過三個月的時間,他們竟然綜合了所有關於大風的隻言片語,畫出了草圖,在公子忽麵前描述了他們所想像的巨鳥。按照各種古史和筆記的說法,這種鳥已經棲息在大海深處的巨大島嶼或是其他陸地上,有著青黑色的羽毛,長頸,有著修長的曳風尾羽,身長一百到一百二十丈,翼展達到可怕的五百丈,利爪可以輕易的撕開海蛇堅韌的皮和鱗,它們甚至可能有牙齒,可以咬噬海蛇和大魚的肉。平時不可能看到這種鳥,因為即使它們偶爾接近大陸,它們也會在極高極高的天空飛翔,在地下看起來像是大雁。它們喜歡帶有腥味的食物,喝海水就可以生存,但是討厭樟木的香氣,因為傳說有人在樟木林中以弓箭射中了低飛大風,但是大風不敢撲下來攻擊他,想必是畏懼樟木的氣味。


    當博士們在公子忽麵前展開恢弘的畫卷,展示一隻飛翔在高天之上的龐然巨鳥時,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由得熱血沸騰。這些賓客多半和公子忽一樣,有些狂放不羈的性格,想到可以獵獲這隻神話般的大鳥,親眼看一下造物的偉大,怎能不激動莫名?“那怎麽才能傷到這種大鳥呢?”公子忽問。


    “射它的翼根。從古史的記載看,大風在翼根是有弱點的,隻要可以打造一種機括,足以貫穿翼根,那麽大風就和一隻野雁沒有區別了,”博士說。


    “好!”公子忽拍案而起,“那就獵一隻大風!”公子忽行動仿佛風雷。他首先派門客北上,在羽國以重金訂製了一艘木蘭巨舟,因為捕獵大風,必須深入大海,而整個九州,隻有羽人的木蘭巨舟才敢離岸航行,而羽人絕密的造船之術可以在船艙中造出密倉。這些密倉絕不進水,即便船翻了都不至於下沉。然後他又親自進入河洛的地界,請求打造一種強勁的機括,他和河洛們似乎有一種神秘的盟約,河洛們立刻滿足了他的要求。阿洛卡親自下令,指派擁有“神匠”稱號的河洛“鐵錘哈都”監督打造,河洛們收藏的最稀有的礦石擺在鐵錘哈都的麵前任他選用。


    而尚先生卻對這一切毫不關心的模樣,自從他要了忽忽去,他就整日整夜的把自己和忽忽關在公子忽宅邸的地窖中。他曾經囑咐說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事實上也沒有人敢靠近,因為尚先生在熬製那枚水缸般大的海蛇毒囊,誰都清楚那蛇的毒性。盡管公子忽小心的令眾人不要戳破毒囊,而是直接把它埋在地底的石窖中,但是那可怕的毒性已經慢慢的散發出來。來年石窖上的新草綠得令人畏懼,有人親眼看見一隻野兔啃食了一口那草,當即就狂掙而死。


    整個準備的時間長達兩年,當羽人所製的木蘭巨舟航行到宛州海岸的時候,萬戶空巷,人們在海邊以敬畏的心情看著長達兩百尺的木蘭巨舟破浪而來,精悍而輕盈的羽人水手們在巨大的風帆上扯著棕纜飛縱,三疊的巨帆鼓起風勢的時候,護送的大燮戰船都被遠遠的拋在後方。


    與此相反,河洛悄悄運送到公子忽府上的鐵箱以銅汁和鐵箍封閉,沒有人知道裏麵是什麽。負責護送的河洛武士隻是在公子忽的麵前將箱子打開一線,公子忽看了一眼,立刻命令奉上黃金和珍稀的煉玉,請河洛們致問候和感激於阿洛克和鐵錘哈都。


    一切都已經就緒,門客們摩拳擦掌,公子忽表麵上還鎮靜,可是扣擊著木蘭巨舟堅實的硬木船舷,他眺望大海的眼中也滿是少年人無所畏懼的昂揚氣概。


    在石窖中閉門不出的尚老人終於走了出來,當他帶著忽忽來到公子忽麵前的時候,公子忽這樣山崩於前而顏色不變的人也呆住了。尚老人的膚色不但蒼白,而且近乎透明,都能看見血管在其下搏動,而忽忽竟然從一隻黃鸚鵡變做了滲人的慘綠色,一雙眼睛紅得詭異。


    “公子小心!”一名精通毒藥的門客說,“這鳥兒身上有毒!”尚老人也不辯解,隻是讓公子忽看忽忽腳爪上的鉛製套子。


    “忽忽已經是一隻毒鳥了,”尚老人說,“但是蛇毒是穿不透鉛套的,公子不必擔心。隻要把忽忽帶在身邊,至少大風是不能奈何公子的。隻是公子要記住,千萬不能讓忽忽離開你的身邊,它能夠威懾大風,隻是在很短的距離內,和很短的一瞬間。”公子忽半信半疑的接過忽忽,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忽忽過了八個月,似乎對公子忽有些陌生了,不過隻是片刻,它就認出了公子忽,像以前那樣歡蹦起來。


    看見忽忽在自己肩膀上跳來跳去,一種熟悉的感覺湧上公子忽心頭,令他覺得這還是自己熟悉的那隻無賴鸚鵡。他是豪放不羈的人,對於尚老人不抱絲毫懷疑,雖然他也不相信這隻鸚鵡可以震懾大風,不過他還是把忽忽帶在了身邊,不願意拂了尚老人的心意。


    木蘭巨舟起航的那一天是五月初一。沒有人知道公子忽要在那天起航,他不願有太大的場麵,於是趁著星夜帶著精幹的門客登舟。第二天天亮的時候,人們發現海港邊已經沒有巨舟的身影,隻剩海天空闊。這時候大家才意識到這趟航行的凶險,而並非僅僅是一場熱鬧。在茫無涯際的大海上,捕獵一隻無人見過的巨鳥,一點點的倏忽,以足以讓他們所有人葬身大海。


    或許這是公子忽的最後一次冒險了吧?不少人大概都是這麽想的。


    不過對於公子忽這樣的人,“最後一次”的可能,才是真正讓他熱血沸騰的吧,至於大風,倒在其次了。


    起初公子忽是按照中州到宛州的航線貼著海岸航行的,就在航線折向北方的地方,他卻命令水手和門客繼續保持航線向西。這樣他們就緩緩的離開了眾所周知的航道,真正的開始了深入外海的試探。誰都知道,星辰的運行和測算是一件很複雜的事,要靠星相學來確切定位,在海上是完全不可能的。本朝唯一一個可以準確測算星辰運行的,隻有一百二十年前欽天監的西門博士,但是他也需要借助銅瓦殿中龐大的皇極經天儀。所以大概隻是航行了三四天,水手們就開始驚惶了。海圖上標明的礁石和島嶼再也找不到,四麵望去都是碧藍的海水,風極其的微弱,龐大的木蘭巨舟在這裏,也不過像一片小小的枯葉。


    公子忽卻還鎮靜,他讓水手們紮下四支鐵錨,將巨舟牢牢的定在海麵上。與此同時,博學的門客們也開始忙碌了,公子忽離岸的時候,收購了市麵上所有的牡蠣。門客們將鮮活的牡蠣去殼,榨出汁液,而後一桶一桶的傾倒在海裏,牡蠣是海貨中最鮮最腥的東西,對於大風有強大的誘惑。另一些人則在大船的船頭架起了簡陋的工房,依照河洛留下的圖紙,將那隻鐵匣中的機括安裝在船頭。


    羽人的水手們並不知道那機括是什麽,但是看門客們小心謹慎的樣子,也知道那絕非一件尋常的東西。他們偶爾談論起來,隻說機簧已經崩緊了,安裝時候千萬不可劇烈的搖晃,否則機簧會崩斷,雷矢沒準會把船也毀了。


    此時最悠然自得的倒是公子忽,他天天把忽忽放在自己的肩頭上,持著修長的海杆釣魚,還不穿靴子,挽著褲角將小腿泡在海水中,輕鬆愜意的打著水花。忽忽雖然變綠了,倒是和以前一樣,餓了就跳著要吃的,吃飽了就一翻身在公子忽的肩頭上睡覺,公子忽釣到了魚,它就忽扇著翅膀想上去偷吃,公子忽無奈,隻好做了一個小套子把它的嘴巴套起來,為此忽忽有很長時間都蹲在公子忽的肩膀上扭頭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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