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南岸便是巍峨的終南山,終南山西起郿縣,東至藍田,連綿八百餘裏,一向都是隱士們推崇的洞天福地。隱士們愛這裏,是因為這裏離白玉京近,名聲很容易就能傳到朝廷中去,這便是所謂的“終南捷徑”。


    這樣一處仙山前頭,兩個光頭席地而坐,一人的打扮不僧不俗,不過脖子上的念珠還是能看出他的個和尚。


    另外一人後背上還背了一口造型奇異的長刀,他麵相凶惡,濃眉大鼻,一雙圓眼滾來滾去不知道打著什麽主意。


    在他們二人身後,便是江湖上的好漢們,來自三山五嶽的好漢們聚在一起,嘴上切著貫口,講著家常。


    什麽“紅通通一爐香,敢問金鈴,拜得那座高峰,燒得何等香。”“義氣忠心一爐香,掛紫金鈴鐺,拜上少室嵩陽,請桃園三炷香。”這樣一段順口溜之後,也就算問過了來路。


    所謂鈴鐺,就是指馬上的鈴鐺。自古來響馬道上的規矩,就是要在馬脖子或者胸口掛個鈴鐺。切口中帶著鈴鐺的,便是江湖上人物。


    如今胡虜入侵,內憂外患,正是大丈夫救國救民的時候。少林寺的方丈法信大師和連雲寨的杜大當家廣灑英雄帖,邀請三山五嶽的朋友們一起來關中地麵殺胡救民,替天行道。


    大家行走江湖雖然以武為尊,不過也要看名頭和勢力,杜大當家與法信神僧雖然並未添名於七宗之內,但一個是綠林道上的魁首,一個是武林門派裏的泰山,他們二位邀請大家赴會,自然驚動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


    坐在最前麵引領群雄的兩位禿頭自然身份顯赫,能夠壓住桀驁不馴的江湖人。


    一位是連雲寨的二當家“紫雷刀尊”太公衝,另一位就是當朝國師,名震漠北的蓋世妖僧那羅延。


    “阿彌陀佛,有情皆苦。”那羅延長歎一聲,麵目悲苦。


    那羅延本以為自己的忍辱波羅蜜已經算是修到了境界,然而領著這些江湖人著實又磨了一番他的性子。


    就這麽些江湖人聚在一起,營地中每天都要要抬出去幾十具死於鬥毆下毒的屍首,要不了多久,根本不用吐蕃人來打,這些人自己也要因為私鬥散了。


    坐在他對麵的連雲寨二當家太公衝也跟著阿彌陀佛念個不休。


    “師傅說得是。”太公衝側過身子看了一眼那邊的江湖好漢們,那邊又鬧出一陣喧嘩,紛亂的叫好聲之後,人群之中又起了紛爭,兩個武林少俠拉開架勢,準備先幹上一場。


    太公衝耳力不錯,依稀聽出來這是之前就結下了仇怨,一人奪了另一人未婚妻子的元紅。所謂殺子之仇,奪妻之恨,現在正好碰上了,那就要決出個生死高低。


    連雲寨的二當家轉過頭接著跟身前的大和尚道:“師父佛法修為深厚,也該知道看破放下的道理,不必縈懷於心。江湖兒女,快意恩仇嘛。”


    那羅延默默誦了一會往生咒,然後對太公衝道:“太公施主,你武功通神,所謂師生之說,貧僧實在是擔當不起。”


    漠北妖僧暗道一聲冤孽,自從回鶻作亂的當日看見了太公衝,發覺此人身上覺無波動之後,那羅延“萬物皆波”的裏路你就被實例推翻了。為了驗證假說,那羅延親自去往終南山連雲寨去找太公衝的蹤跡。


    結果真叫他給找著了。更奇的是,太公衝對那羅延的疑問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態度十分之好。


    太公衝說他本是遼東人士,少年時以采參捕貂為生,有一日他進入老林之中,離奇的發現了一處宮闕的遺址,那宮闕的樣式與凡間飛簷鬥拱的建築格局不同,別有一番異樣的特色。


    最妙的是,宮門乃是兩塊碩大的鎏金青銅大門。


    太公衝那時是少年心性,看著鎏金的青銅大門暗自欣喜,且不說大門上麵交錯的黃金,就是鑄門的青銅也是可以敲下來幾塊直接當錢用的。


    年少的采參人二話不說便直接動手,掏出小鋤一陣亂敲,金子和青銅沒有敲下來,門卻開了。


    太公衝推門一看,這宮殿外麵看著極大,推開門後卻不過是巴掌大的一間小屋,裏麵放著一口奇型長刀,兩本本秘籍,還有一包金銀首飾和一個小盒子。


    小盒內裝得是太平道吃了就能將凡夫變成先天高手的“九轉龍虎大丹”,秘籍是用小篆寫就的《紫度真功》《雷獄刀經》。太公衝窮小子得寶,吃了金丹拿起神刀,憑借著兩門神功,直接在江湖上闖出了明堂,立下了諾大的家業。


    太公衝言盡於此,至於說什麽波動不波動的,他也不是很清楚。


    那羅延解下了疑惑,一方麵確定自己的推衍必然是除了問題,另一方麵又猜測或許是上古奇功所致。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麻煩的結束,那羅延問明了究竟,正準備告辭離去的時候,太公衝直接抱住了他的大腿,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說什麽也不讓大和尚離開。


    那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繞是那羅延一顆千錘百煉的禪心,也染上了些許哀傷。


    待那羅延問明所以卻是立刻頭大如鬥。


    據這位太公先生所說,他對自己是一見如故,好像看見長輩一樣的溫暖。靠近了自己心裏就說不出來的熨帖舒坦。


    所以鐵了心不管說什麽也要拜自己為師,跟著自己參禪打坐,當一個佛前戒色戒酒不戒肉的沙彌,再也不當殺人放火玩姑娘的綠林霸主。


    那羅延又不是第一年走江湖的傻和尚,對於太公衝的這些說法,他是一個字也不信。


    但是沒奈何太公衝居然也能舔著臉這麽一直死纏爛打,甚至還廣發告示,通傳天下,說是太公衝自己已經拜當朝國師那羅延為師,從此就是皇帝的師弟,以後江湖上的朋友見了那羅延,那便要知道這是太公寨主的師父,當以禮相待,不要輕忽。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太公衝也算是一代宗師有資格和自己平起平坐,卻非要甘為弟子,也確實讓沒有一點脾氣。


    那羅延正準備回轉宮中,後麵又發生了變化。


    後來皇帝身邊的陳朝恩找到了連雲寨大當家杜停杯,敘說了皇帝想刺殺朗達瑪的想法,度停杯便當即同意了皇帝的提議,著手準備刺殺朗達瑪的事宜。


    這時候又傳來了白玉京中大變的消息,皇帝武功突飛猛進斬殺程奇力,魚輔國困居代北,李旭從此大權獨攬。


    陳朝恩本來就和魚輔國牽扯頗多,是魚輔國的義子,當然他也能算是李旭的貼心宮人,當下這麽一個局麵,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太原去為幹爹效命,還是要回白玉京告訴皇帝自己已經大功告成。


    這個時候形勢再變,朗達瑪領兵東來,關中岌岌可危,杜停杯索性就和法信廣發英雄帖,號召中原武林的英豪們集合起來,護國保民。


    這樣一來,陳朝恩這麽一個皇帝身邊人更是走不了,被杜停杯當做朝廷在自己這邊的象征用了起來。


    這一串眼花繚亂的動作著實晃得江湖好漢們眼花,按理說朝廷和江湖應當是井水不犯河水,甚至隱隱對抗的意思。


    大家之所以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不就是暗指朝廷這個“天”卵用沒有麽?杜大當家身為綠林道裏的龍頭,理應和朝廷作對才是,怎麽就開始護國保民了。


    不過江湖人從來就是隻問恩仇,既然說要砍那些赭麵紋身的蕃賊,那就砍他們的別無二話。


    各方的江湖好漢生生將這次義勇軍一樣的活動辦成了武林盛會,各門各派都派出了人馬趕赴終南山不說,就是各地的響馬山賊,水匪路霸也都派出了好手,來共襄盛舉。


    那羅延與太公衝所在的這處大營,便是集結了武林精英,江湖好漢的大營。太公衝領著連雲寨的精銳“雷霆崖”為根基,就在此處紮營,一麵等待江南湖廣一代的南方武林精英趕來,一麵窺伺時機,準備給吐蕃人一個狠的。


    至於真正的高層,如杜停杯卻不在此處,大當家的領著另外幾十個精銳,在一處隱秘的地方等待武當掌門鹿飲溪、少林主持法信所帶的兩派精銳。


    渭水南岸的這個“托兒所”,其實不過是杜停杯布下的迷陣而已,杜大當家還別有殺招。


    耳聽得那羅延又一次製止自己稱其為師,太公衝也不慍怒,依舊笑得春光燦爛,歡天喜地。


    “擔得起,擔得起。”太公衝笑道:“師父佛法精深,更無一個人比得上,什麽少林主持法信,不過是個欺世盜名的酒肉和尚罷了,除了給小媳婦大姑娘們脫光了身子摸骨算命,金剛杵開光,還會什麽?又如何能跟師傅去比,依我之見,少林主持合該師父來坐才是。”


    兩人正說話間,就聽到後麵兩聲尷尬的咳嗽,那人似乎口中無痰,也沒有裝過咳嗽,咳得十分勉強糊弄。


    太公衝和那羅延轉身望去,卻看見三個明晃晃的禿頭。


    一個身穿錦襴袈裟的胖大和尚笑得好似彌勒佛一般站在正中,另外兩個和尚一個神色悲苦,一個麵露尷尬,不是少林菩提堂首座法忍與般若堂首座法慧還有誰來。


    不必細說,當中央那個胖員外一樣的和尚便是太公衝編排的少林寺主持法信大和尚了。


    這法信聽了金剛杵開光,臉上的油皮也多了幾分神采,笑眯眯道:“阿彌陀佛,那羅延師兄,這位善男子說得也有幾分在理,我少林還有毗盧堂首座空著,師兄可願來我寺廟掛單?”


    法忍與法慧的頭愈發低下。


    “隻聽說少林有四堂,何時多了一個毗盧堂來?”


    那羅延有幾分不解,暫時壓下了冒犯少林主持的道歉之意,幾百年來少林寺般若、菩提、達摩、羅漢四堂威震江湖,從什麽時候又多了一個毗盧堂來。


    “乃是主持師兄前幾日剛為那羅延師兄修的,房梁上的油漆怕是還未幹。”法忍和尚麵露悲苦,如是說道。


    “主持師兄想請那羅延師兄去講解萬物皆波的道理給寺中大眾弟子聽。”法慧和尚臉色通紅,似乎在說什麽“貧僧想帶女施主看佛牙”之類的無恥之言。


    那羅延皺著眉頭,猜不出少林方丈意欲何為。


    而一邊的法信和尚笑得愈發好似東來佛祖降世臨凡,倒是太公衝看出了這個禿驢的把戲,暗道一聲這廝果然是個勁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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