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賊們真是悍勇,鏢師們時有死傷,蘇雪聆已經殺得手都軟了,可馬賊們仍然死死地圍住她,倒下一個,再補上一個。斬殺二十七人之後,蘇雪聆終於被擒,馬賊似乎很怕傷了她,否則也不必花那麽大的代價。她被繩子牢牢地捆著,轉眼望去,自己的手下已躺倒了一片。客棧裏除了傷者的呻吟,一片無聲。馬賊自始至終都沒有和蘇雪聆說一個字,蘇雪聆發現他們居然全都是匈奴人、哈薩克人


    蘇雪聆倔強地昂著頭,她在等,她要看看,誰是在大漠上陷害他們蘇家的人,隻要這點心願沒有完成,她不會死心,何況她隻是受了點皮外傷、被繩索縛身而已。


    門外忽然響起了掌聲,在空空的土街上顯得單調詭異,拍掌人的內力也顯得極其驚人。好在蘇大小姐不是給嚇大的,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大喝了一聲:滾出來,不要在那兒裝神弄鬼!


    客棧裏的燈本來就少,現在隻剩下寥寥幾盞,幽幽的光影裏,一個花白頭發,花白胡須,滿麵春風的黑衣客走了進來,瀟灑和得意已經溢於言表:大小姐別來無恙啊?蘇雪聆幾乎暈了過去,進來的竟是自己的叔叔雙飛神劍趙飛劫!原來,他哪裏是病得要死,分明是早有預謀,包藏禍心。趙飛劫摸了摸蘇雪聆的麵頰,微微歎了口氣:賢侄女清減了!半晌,蘇雪聆說道:為什麽?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他為什麽要這樣做!趙飛劫笑道:我當了二十年的馬賊,還是第一次有人問我為什麽劫財害命呢!他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須,幹笑兩聲,作深思狀良久:實在是你爹,我大哥年歲已高,我覺得有必要接手這些生意,讓他老人家享點清福了!蘇雪聆終於懂了。在這世上,除了自己的爹,趙飛劫是最懂怎麽和小賢王作生意的人,隻要蘇家洗手退出這片沙漠,千萬兩銀子對趙飛劫來說還不是手到擒來?趙飛劫一向心思縝密,隻是想不到他藏得如此之深。這也就無怪為什麽三個月一趟鏢也沒送到小賢王手裏了。


    她忽然間就虛弱了下來:想不到摩雲天和你都是我爹的朋友,卻都出賣我們,人心難測啊!趙飛劫忽然仰天一陣狂笑,笑得屋瓦巨振,良久才停息下來:小丫頭,你多大,你知道什麽是摩雲天?這大漠便是我的地盤,我便是摩雲天!你不長眼,你爹更不長眼,哪有馬賊和人家結拜當人家管家的?要不是我這幫弟兄一時沒有湊齊,你家的蠢材早就通通見鬼去了,還是老子一念之仁!丫頭,衝這個你也該感激涕零吧?哈哈!


    蘇雪聆終於定下心來,恨恨地道:好,我們蘇家從此不在大漠一條道上討生活。貨你留下,我們走!趙飛劫像聽到了一個最有趣的笑話,彎下腰又狂笑了半炷香的工夫,抬起頭來麵容已變得鐵青,他冷冷地說:前些次,有回去的麽?蘇雪聆嬌美的容顏忽地變得煞白,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她這才明白,今天是回不去了!趙飛劫臉上又綻開笑容,摸著胡子,湊近蘇雪聆的臉旁道:侄女,其實叔叔也不是沒有關心過你嘛!他的手摸著摸著居然摸到了蘇雪聆雪嫩的臉上,嘿嘿笑著,又說:叔叔當年勸你爹把你嫁給我,兩家成一家,多美的一段姻緣,你爹偏偏棒打鴛鴦散,到今天這個地步,叔叔也很痛心啊!


    他原本咄咄逼人的目光中忽然竟有了一片淫情閃動,一隻手居然摸向了蘇雪聆的胸口。蘇雪聆哪裏受過這樣的侮辱,左腿一抬,狠狠踢中了趙飛劫的胯下。趙飛劫武功遠勝蘇雪聆,可是淫心一動,居然中招,痛得在地下弓著腰,來來去去竄了半天。


    趙飛劫緩過勁來,抽手就是一個嘴巴打在蘇雪聆的臉上,一手又撕掉了她左手的衣袖,瑩玉一樣的臂膀頓時露在外麵。他嘿嘿冷笑不止,抽出腰間的春翔短劍指著蘇雪聆的胸口,忽然回頭用各種語言狂說了一通,黑衣馬賊中頓時出現隱約的騷動。他回頭淫笑著說:大小姐,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麽?哈哈,我說他們沒有機會見識中原的絕世美女,今天就可以一償宿願了。哈哈!大小姐,你有沒有想到自己被剝光是什麽樣子?哈哈哈哈!蘇雪聆看見劍尖指進自己的衣衫,知道已無可挽回,當下努力一咬舌尖,準備自盡當場。


    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忽然從人群裏衝了出來,直撲趙飛劫而去。不用看蘇雪聆也知道一定是貝兒,心裏一急,舌尖就咬得慢了一點。就在這轉瞬即逝的間隙,一隻大手把衝到半途的貝兒淩空扯了回去,兩隻筷子同時激射而出,一隻打趙飛劫持短劍的右手,一隻打蘇雪聆的嘴。


    筷子在趙飛劫的短劍上叮當一聲極清厲的振鳴,趙飛劫短劍當即脫手飛去,何等強勁的力道!可是另一隻卻隻是在蘇雪聆人中上輕輕一彈,蘇雪聆的牙齒便沒能咬下去。同時的兩隻筷子,剛柔之變有天壤之別!


    燭光照不到的黑影裏,一個聲音先罵了一句:媽的,老爹在,什麽時候要你小王八崽子充好漢?轉眼之間聲音就冷卻到了冰點,輕輕哼了一聲道:趙老三,你要拿貨物,我不管,你要搶生意,也就罷了,可你胡子一大把了,要了人家小姑娘,人家還怎麽嫁人?他開始說話輕柔散漫,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卻有如利刃砍鐵,在場的人無不心寒!隨著話音,一個人影從黑暗裏緩緩走了出來,最先出來的卻是一把刀黑刀,斜斜地指向地麵,刀頭上妖異的弧線攝人心魄;然後是一個高挑修長的漢子,絡腮胡子,散發不羈地垂在額前,有些疲憊的眼神,伴著一聲輕輕的歎息。


    馬賊們忽然都雙手舉刀在頭頂,一言不發,一樣的黑刀,一樣的黑衣。趙飛劫的眼神卻猛地變得極度驚慌,臉上立刻就被汗水包圍了,蘇雪聆看出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畏懼,根深蒂固,永無止歇。


    隻聽趙飛劫囈語似的聲音在屋子裏回蕩:又是你,楚長風,又是你他的聲音忽地變得高亢而淒厲,一種說不出的怨毒幾乎滲進每個人的骨子裏,長沙絞風刀


    蘇雪聆這才知道,黑衣的漢子原來叫做楚長風。


    誰都無法相信名振關中的雙飛神劍趙飛劫居然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顛狂一樣的嚎叫,恐懼、壓抑、仇恨、悲傷楚長風仍然靜靜地站在搖紅的燭影裏,一張胡子拉碴的臉白得像紙似的,眼神又被酒醉時的空白所包圍。


    趙飛劫的聲音終於靜了下來,客棧裏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為一種情緒所控製,目光都集中在趙飛劫和楚長風的身上。連被趙飛劫製住的蘇雪聆,一向自詡為膽大無比的蘇家大小姐這時候也忍不住覺得心底一陣陣發冷。


    許久,趙飛劫忽然道:大當家的聲音竟別樣的柔和,大當家的居然還在太平棧,兄弟們真是有福了。臉上的笑容卻實在僵硬得可怕。


    楚長風冷道:老三,這麽些年你還是看不開。真的要把當年的兄弟再拉到這片地方過刀頭舔血的日子?你也該累了吧!


    趙飛劫答非所問地道:大當家的既然回來了,這八百裏的黃沙又該是咱們的天下了,弟兄們的刀都等著大當家的那把黑刀回來,等了好些年!咱們兄弟聯手,當年的摩雲天還是會掃蕩這裏,管他什麽王爺大俠,官兒賊兒,當年的摩雲天一杆大旗,插遍這黃沙的角角落落,大當家的一把刀,八百裏的黃沙都劈得開,還有什麽人再敢擋我們兄弟的道?


    那些以前的事,大家都記不清了,我也忘了。楚長風還是靜靜地立著,眼神顯得疲憊而猶豫。趙飛劫歎了口氣說:大當家的真的不管兄弟們了?楚長風嘴角抽動了一下,然後輕笑了一聲道:趙老三,我們七個弟兄裏,你最大,可是功夫卻最不長進,為什麽?因為你太狡猾,太花心思去作戲,所以你的劍總是慢著一星半點。焚荒城那天,你也在吧,為什麽眼睜睜看著老七死在人家小姑娘手下卻不出手?你沒有聽見老七叫你叫得多慘?以你的脾氣,不是有什麽顧忌,難道會放棄那麽好的機會?你現在終於是大當家的了,你是不是對老天沒有把我這個魔星一雷劈成兩半很不滿意?不要玩這些個舊把戲了,老三!


    趙飛劫愣了一會,長歎一聲說道:我趙飛劫當今天下要說還顧忌著什麽人,就是大當家的你了,在焚荒城我就覺得像是你,我知道你會護著這個丫頭,所以怎麽也不敢出手。老七死得是冤,可是誰要是和大當家的為敵,才真是冤大頭了!本來我回去想那醉酒的漢子絕對不是大當家的你,老七要死,念著當年的情份你是不會不救的,想不到真的還是你,大當家的,你也夠狠,讓弟兄們寒心啊!


    楚長風的眼睛裏有了些哀涼的神色,一會兒才麵無表情地說:當年喝斷刀酒的時候,該說的我已經說了,不能一刀兩斷就喝不了這口。當年你和老七不也說了再也不到這裏討生活麽?我們實在已經不再有瓜葛了!


    頓了一頓,楚長風又說:可你還是回來了,不是來給老七報仇的吧。銀子在前,你好像也不是很顧忌我,是不是,老三?你五十歲了吧,該回家好好過幾年日子了!用刀者死於刀,殺人者殺自身,一身的功夫便是你手裏的那柄劍,劍開雙鋒,傷人傷己,當年我們殺的人還嫌少麽?我們動不動就說恩仇,一有恩仇就用刀來了事,其實不管什麽樣的恩仇,你想過死的那些人可還有什麽?他們的親人朋友又當如何?我們自以為擊劍任俠,有恩必償,有仇必報,你可想過一個恩仇了,堆下的白骨有多少?一個恩仇了,便又是一個恩仇生!我們自以為明白義氣二字,你難道又能為了義氣去殺人?一個普通人,老婆漢子過一生,除了命也沒有別的了,他們眼裏,幾個家人,自己一條命就是最值錢的東西!你一刀下去,痛的不是你自己,他們的痛你又怎麽知曉?楚長風的話微微細細的,和他的樣子一點都不符合,臉上沉靜如水,還有一縷難解的愁苦鎖在濃濃的眉尖,化不開去!這個時候他不再像一個在大漠上縱橫了十年的梟雄,更像是在江南的翠湖岸邊,楊柳蔭裏,一個秋愁的白衣少年,隻是那秋愁未免沉重得讓人歎息。蘇雪聆不由癡了,這是怎樣的一個漢子,怎樣的一番議論!


    楚長風側過頭,對著趙飛劫身後一個高個碧眼的馬賊說了些蘇雪聆聽不懂的話,那個馬賊回頭又對其他馬賊用幾種不同的話傳述了些什麽,整個隊伍就開始了一種隱約的騷動,蘇雪聆可以看見他們交換的眼神,但是他們依然不說一句話。趙飛劫臉上的神情這時候慌亂得難以述說,蘇雪聆明顯感到他持劍的手在不住地抖動,但是他居然也一句話不說。領頭的黑衣馬賊忽然舉刀奮力在地上剁了三剁,刀刀裂石,而後幾十名馬賊一齊揮刀砍地,然後一聲呼哨,一起奔出了客棧,鐵蹄如雷,轉眼就消失在遠方,隻留下一地刀痕,如狂雷破土後的痕跡。客棧裏靜靜的,大家不約而同地在想:如果這樣的刀落在自己身上又會如何,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在頸間背後留連不去!


    趙飛劫的臉蒼白得和死人一樣了,他慘然道:這幫子人當真隻認你是大當家,你叫他們做賊,他們就做賊,你到底算個什麽東西?他突然變得像一頭憤怒的惡狼一樣,嘶聲大吼:你算個什麽?你是個懦夫!你當年說要領著我們在大漠上幹出一番名堂來,可是名堂在哪裏?你殺的人比我們誰殺的都多,你裝什麽慈悲?你裝什麽菩薩?夠膽的,敢殺人就不要後悔!錯殺了自己老婆,人就和死狗一樣,那女人算什麽?殺了再娶,賤貨哪裏都有!哈哈哈哈!叫我們不要做賊?我們還沒有玩夠!老子恨哪!當年你死狗一樣的時候,老子狠狠心,一刀宰了你,也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你這個魔星不死,老子恨啊!


    蘇雪聆看去,隻見他原本整齊飄灑的長須這時已根根見肉,居然都憤怒得支在了他血般通紅的麵孔上,眼睛裏的血管也漲得鮮紅,簡直要炸裂一樣。他的語調越來越高昂,嘶啞得仿佛在念著一種失傳的魔咒,他竟然著魔地開始訴說起當年血淋淋的場麵,如同嗜血的狂魔懷念最幸福的日子,又憤怒於有人拔掉了他的獠牙。楚長風的臉並不比趙飛劫好看到哪裏去,這時候正一點一點地扭曲起來,那壓製不住的痙攣使每一塊肌肉都在狂亂地跳動,他的雙眼直直地盯在客棧裏鮮血流淌的地麵上,雙手已開始控製不住地抖動,黑刀妖異的刀弧也跟著在燭影裏振動起來。他喃喃地說:是!我殺的她!是我殺的,她蒙著麵,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她勸我不要滅古蘭敦的一族,我不知道,她裝得真像,我以為就是古蘭敦的女巫,我忘記了她也是古蘭敦的族人,夜太深了,我忽然想殺!我覺得刀在響,刀一響就要飲血,我覺得她很可怕,她每一句話都能說到我心裏,所以我就殺血的味道她的血你說得對,是我殺的她,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他就像要拚命解釋給趙飛劫聽一樣,似乎已經渾然忘記了趙飛劫是什麽人,嘴裏隻是說著:不是,不是說著說著,身形忽然往前麵一晃,趙飛劫本來是這些人裏麵最驚恐的一個,頓時以為他要衝上前來,左手順手一抓,扯住一個鏢師的脖子,用力一提,淩空將他扔起,順勢在他胸口上猛地一掌,鏢師已是死人,屍身尚滿嘴噴血,已直衝楚長風而去!楚長風並沒有衝上來,屍體落在他身上,濺得他一身都是血,他呆了一呆,隨即猛地退後,瘋狂地用雙手直擦身上的血跡,蒼白的臉越發扭曲,他急促沉重地喘息著,本來高大威猛的身軀這時候抖得像風中的樹葉。蘇雪聆看見他的眼睛,除了狂亂與恐懼,就是死一樣的悲哀,駭人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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