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絕,葉羽和貂兒四目對視。許久葉羽也才醒悟過來,明白自己的樣子要多傻有多傻,臉上不禁有點發紅。此時忽然聽得牆下一聲輕笑,葉羽一驚,低頭看去,青衣儒帶的謝童正笑吟吟的看著自己。寂靜的小巷中隻有她一個人,血紅的夕陽將她修長的影子投在地下,衣袂袍角在風裏曼舞。


    些許飄逸,些許寂寞。


    一陣風急,謝童纖秀的身形隨風而揚,輕飄飄落在葉羽的身旁,和他並肩坐在牆頭。


    謝小姐,葉羽結結巴巴的招呼道,葉蓉剛走,謝童就出現在小巷裏,想必剛才的一切她都看見了。雖然他和葉蓉之間本無不可示人的地方,可現在還是有作賊被捉的感覺。


    *好圓的落日啊!謝童微笑著眺望夕陽,悠悠的讚歎道。


    謝小姐什麽時候回來的?


    葉長容公子走了麽?謝童轉頭來看他,葉羽在她的目光下無所適從。


    其實葉羽吞吞吐吐,可還是下了決心道,阿蓉是個女孩兒。


    女孩兒?謝童竟象是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看了葉羽一會兒,然後又回頭去看夕陽,久久的也沒有說話。葉羽自然也沒有出聲。


    我早就知道了,謝童依然遠望,微笑美得毫無瑕瑕疵,隻是沒想到你自己卻會說出來。


    早就知道了?謝小姐什麽時候知道的?葉羽驚問。


    那葉公子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今天。


    謝童點點頭道:我也說昨夜在浮槎巷中葉公子好象還是一無所知的樣子,否則也不會將我交托給她,讓她一個小女孩兒帶我逃跑。不過我卻是當時就知道了,她一捏我的手我就覺得不對,哪裏有男子的手象她那樣細膩的?


    原來如此!葉羽不得不佩服謝童的精明。


    真是個俊俏的小書生,漂亮的女孩兒,謝童輕聲說著,眼睛卻一直盯著落日,不看葉羽。


    葉羽一陣頭昏腦脹,半天才擠出一句話:隻是一個小女孩兒罷了。


    他話音剛落,就看見謝童的眼睛忽然落在了他臉上。沉默半晌,謝童咯咯的笑了起來,直笑得花枝亂顫一樣,葉羽卻覺得毛骨悚然。


    隻是一個小女孩兒罷了。謝童一邊重複著葉羽的話,一邊掩著嘴笑,好一陣都停不下來。


    我又不是懷疑公子誘騙孤女,公子何必解釋這麽些給我聽。謝童終於忍住笑,一邊眨眼睛一邊對葉羽說道。葉羽更加惶恐,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從小心高氣傲,即使在師傅魏枯雪的麵前也從來不落下風,誰知道現在落到謝童手裏卻是這般的悲慘。


    葉公子下次帶小女孩兒四處溜噠的時候,切記不要讓我那丫鬟瑩兒看見。她嘴巴最快,剛才她告狀說公子拐帶人口,嚇了我一跳,小心謹慎的在巷子口候著,卻是看了一場長亭相送。謝童狡猾的笑。


    葉羽隻得點頭。


    暮色漸漸深沉,西天最後一縷陽光收去,謝童忽然道:葉公子想不想知道關於光明皇帝的舊事?


    想!


    那好吧,葉公子答應明日陪我去街上走走,我就說給公子聽。謝童抿著嘴兒淺淺的笑,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葉羽。


    好!葉羽趕緊點頭。


    一言為定!謝童把一隻手伸到葉羽麵前。


    葉羽愣了一下才知道謝童那個手勢是武林中擊掌為誓的樣子,這麽點小事也要擊掌葉羽還是頭一次知道。不過他最後還是輕輕拍在謝童的掌心裏。兩掌相擊,葉羽忽然覺得謝童的手其實也很細膩,偏偏以前都不曾注意過。


    一夜不見魏枯雪,葉羽也不奇怪,魏枯雪一年中隻有在昆侖山練功的幾個月會老老實實的呆著,而一旦下山就成了神龍,蹤跡難尋。次日早晨睜開眼睛,耳邊盡是淅瀝瀝的雨聲,窗紗上已經濺了細碎的雨絲。葉羽開窗看去,百裏開封城盡籠在一片朦朧秋雨裏。


    他心裏懷疑謝童不會去街上了,可是遲疑片刻,還是著了長衣,掛上龍淵古劍,準備去問問丫鬟瑩兒。


    推開暖閣的門,一片濕潤的風卷著絲絲細雨拂在他臉上。涼意沁到他心裏,葉羽神氣晴朗,放眼望去。無邊細雨,霧隱樓台,一柄蘇州的細骨紫竹傘張開在遠處,如同一朵盈盈的紫花。謝童笑吟吟的撐著傘站在那裏,以一襲紫蓮色的輕紗罩著雪白的長裙,烏黑的長發間紫綢輕揚,整個人都隨著雨聲雨意而朦朧了。


    葉羽腦海裏隻有一陣迷朦。


    上了車,謝童吩咐車夫駕車往大相國寺去。車中兩人對坐,謝童隻是輕笑,葉羽麵無表情,偶爾掀起車簾望向遠處。


    沿著延慶大道走了一會兒就已經到大相國寺門前。早間隻有幾個執事僧在打掃山門,大門雖然敞開,車馬卻不便入內。謝童扯著葉羽的袖子剛剛下車,就看見幾個執事僧侶臉上露出驚詫的神色,彼此之間比著眼色,為首一人欲言又止。


    謝童心思細膩,一想就明白自己一個女孩兒和一個少年男子拉扯著觀賞佛寺頗有不妥,臉色微微紅了一下,讓葉羽在車外守著,自己又鑽回了車裏。歎口氣,謝童不情不願的換下了身上的女裙,改著書生的服飾。她對這套紫紗白裙最是喜愛,今天特意穿了出來,現在要她換回男子的裝束,心裏就有些不樂。所以她換裝出來和葉羽走過那幾個執事僧侶的時候,不由自主的狠狠了看那領頭僧人兩眼。


    大相國寺天下雄,天梯縹緲淩虛空。


    陳孚這一句寫的是大相國寺建築的奇偉。寺廟名氣雖大,寶殿樓宇卻並不多。可是僅有的幾座高樓又都是直衝霄漢的大手筆。葉羽隨著謝童一一看去,不由的讚歎古寺莊嚴,動人心魄。


    謝童見聞廣博,閱卷之多還在葉羽之上,一點一點的給他講開封舊事。自鄭莊公開拓封城以下,千年的故事好象都在她心中。最後她領著葉羽直上寶相塔,站在最高的一層上眺望開封。頂樓隻有他們兩人,一片安靜。遠處連山流水,腳下街巷縱橫,一派秋色浸然。葉羽是刀劍染血往來江湖之輩,此時心裏忽然有一懷高遠,追想漫漫千年,卻又有一絲輕愁。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謝童背靠在柱子上,出神的望著蒙蒙雨幕。這一句詩念來,更添一分幽靜。


    相國寺是北齊天寶六年所建,原名叫做建國寺。當時北齊蕭衍信奉釋家,廣施錢財,數度舍身。建國寺雖然不大,卻是窮盡心力,樓宇為一時佛寺之冠,還有乞願於佛祖求國統永繼的意思。可惜終究不過兩代。大唐延和九年改作大相國寺,後來曆代名僧為皇帝屢屢加封,可是現在皇帝也死了,名僧也死了。汴梁的舊宮現在是黍離一片,當時天波楊府滿門忠烈,現在也不過一片荒宅鬼屋,還有曆代的英豪謝童搖頭歎息道,千年開封,一場如夢。


    三千鐵騎,七百高手,還有那光明皇帝天下第一,如今也不是屍骨成灰?葉羽也為她的悲涼所感。


    葉公子,我們先不說那些可好?有些掃人興致,謝童低聲道。


    葉羽看她有些鬱鬱的樣子,急忙拱手道:抱歉,是我煞了風景。


    謝童卻搖頭道:是我言辭莽撞了。葉公子和我出來是想知道光明皇帝的事情,我卻喋喋不休,倒是希望沒有讓葉公子心焦。


    葉羽正想辯解,卻不知道怎麽說才好,隻得苦笑著搖搖頭。


    我不過是隨口客氣客氣,你認真什麽。謝童笑了起來。


    她緩步走到欄杆邊,思考片刻,而後緩緩說道:令師告訴公子的,公子也都告訴過我了。可惜令師說的卻遠遠不如我知道得多。我不過是重陽門下一個弟子,我師傅蘇秋炎知道的肯定更多。以此而論,令師知道的也絕不僅僅是他告訴你的那些。至於魏先生為何有所隱誨我不好猜,我隻能把我知道的告訴公子。


    明尊教在中土最初起於唐代,起初常人並不知道明尊教和釋家的不同,隻覺得都是和尚,都念佛,都吃素。直到唐高宗永淳二年白鐵餘以一人的武功擊潰綏州官兵四千七百多人,率明尊教眾占領了綏州,這才震動了朝野。唐時府中蓄兵,操練不斷,是以士兵強悍,絕對不是宋時官兵所能相比。所以白鐵餘占領綏州,其實幾乎殺盡了那四千多官兵,臨陣脫逃的兵士不過寥寥。以一人之力殺死四千餘人,公子以為可能麽?


    聞所未聞!葉羽道。


    不錯,謝童點頭,無論武功道術,一人之力都是有限。以昆侖山的劍氣也會有枯竭的時候,我終南山的離火真訣也需要以真氣為引導,絕不是可以無窮無盡的施展的。所以一人之力有限,麵對上千精兵,即便楚霸王那樣的絕世英雄也隻有自刎一條路可走。要說憑借武功殺出一條出路尚且能想得通,要說殺光來敵,恐怕隻有說書的先生才會講這般瘋話。


    上古也有傳說,劍宗越女劍陽明天劍號稱玉女屠龍之術,道家源自廣成子有飛仙之道,而釋家有少林達摩祖師則有至陽至剛的天地龍王一勢,據稱是萬人敵的武功。葉羽道。


    說是癡人說夢的武功也未嚐不可,謝童搖頭道,可是光明皇帝白鐵餘手下卻真的有了四千具屍體。當時各大門派的高手一起震動,其中就有我派祖師空幻子和昆侖先師常笑風。這兩人一個號稱地上天仙,一個號稱魂劍無雙,都是人們眼中半人半仙的人物。可是以他們兩人的聯手,依然數次敗在了白鐵餘的手下。好在他們兩人的逃命功夫也幾近天下第一,連續數次都能勉強逃得性命。數戰之後,空幻子祖師痛下決心,以無上勇氣將離火真訣推升為南天離火真融的道術,而同時常先師的天心慧劍大成,雪煞天的劍氣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即使如此也不過勉強勝過白鐵餘麽?


    勝過?謝童苦笑,其實天下間恐怕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勝過光明皇帝。當時白鐵餘聲勢日漸高漲,朝廷屢次圍剿都被白鐵餘擊潰,其中兩次眼看攻克綏州,白鐵餘卻忽然身著戰鎧,手持長劍,化身作光明皇帝的裝束,獨自擊敗了大軍。常先師和空幻子祖師憂心天下安危,於是潛入綏州,準備刺殺白鐵餘。時值右武衛將軍程務挺與夏州都督王方翼帶兵又去征討,可在這關鍵的時候,白鐵餘竟然獨自離開了綏州。


    離開綏州?


    不錯,他離開綏州直奔西域而去。隻留下五明子鎮守,常先師打探到消息急忙告知朝廷,朝廷一麵不惜死傷狂攻綏州,一邊差遣三千精騎與兩位先師所帶的七百武林人士匯合,連夜往車渠國方向追趕。最後一行人終於在沙漠上截住了白鐵餘。那是一場惡戰,傳說大地轟鳴,風沙狂作。馬匹受驚,三千鐵騎先是落馬了大半,給自己戰馬踩死的無數。而後又都躲不過白鐵餘手中之劍。後來武林精英蜂擁而上,可是十有八九都沒有衝到白鐵餘身邊十丈之內。


    相隔十丈難道能殺人麽?葉羽大驚。


    光明皇帝的武器號稱光明海劍,劍上光明千丈,明力那點光明隻算個零頭。按照傳說,莫說十丈,尋常人相隔百丈都會死在他劍下。最後兩位先師隻得親自出馬,在少林七仞大師的佛門絕學般若心鍾的護衛下衝向白鐵餘。七仞大師護體神功連接光明皇帝數劍,卻在五丈開外渾身血脈爆裂而死,倒是不愧他七仞的法號。這樣才得了機會,最後南天離火真融和雪煞天劍氣齊出,已是絕殺之勢!這才斬殺了白鐵餘。那一戰後,方圓一裏的沙漠上不是為真火灼燒過,就是被嚴霜覆蓋,屍體沒有一具能分辨出來!兩位先師在冰火兩道的修行上確實是到了天人境界!


    方圓一裏!葉羽滿頭冷汗。他武功已經不弱,可是讓他設想一劍的威勢覆蓋方圓一裏,卻是怎麽也不可能。如果真有那種武功,豈不是人如神仙一般?葉羽頭腦裏亂成一團。


    先不要吃驚,還有更不可思議的,謝童滿麵蒼白,似乎說起這段往事已經讓她心神大亂了,其他人三天後趕到沙漠裏,發現隻有兩位先師還活著。可是常笑風一代劍仙,從此卻再也看不見,聽不見,聞不到,也沒了觸覺,隻是還能動作。


    這葉羽全身一顫。


    而我派的空幻子先師卻謝童嘴唇猛的哆嗦了一下,縮成一個嬰兒大小,全身都作漆黑色,更象一具孩子的僵屍!


    葉羽和謝童對望一眼,彼此從對方臉上都看不出幾分人色。謝童原本清亮的眸子裏空洞一片,抱著自己的胳膊連打幾個冷顫。葉羽見她害怕得厲害,急忙伸出手去握住她的雙手,隻覺得掌心裏她的雙手也是一片冰涼。


    謝童抬起眼睛看他,眼裏頗有感激的神色,好久才漸漸平靜下來,臉上微微有點紅,從葉羽的掌握裏小心的抽出了雙手。


    其實我膽子很小的,謝童輕聲說。


    我膽子也大得不多,葉羽安慰道。


    謝童抬頭看著葉羽,微微笑了一下,又低下頭去。兩人相對沉默了許久,謝童悄悄走到欄杆前去看雨,葉羽的心思還沉浸在謝童的述說中,自己心裏又連打了幾個寒戰。


    忽然,葉羽覺得後頸一涼,猛的抬頭看去,竟是謝童手裏捧著一捧雨水灑進了他脖子裏。


    葉羽還茫然不知所措的看著謝童,卻聽見她咯咯的笑著說道:隻是如此一說,卻也不知道是真的是假的,別象個呆子一樣嘛,葉公子。葉羽還沒反應過來,謝童手裏的水又淋在了他臉上。一陣冰涼,葉羽頓時感到心裏的慌亂去了不少。他微笑著伸手在麵前揮過,掌風強勁,把謝童淋過來的水珠反射了回去。謝童從頭到胸頓時都濕了。她剛剛回過神來,葉羽已經從欄杆前接了雨水灑過來,帶著一連串的清亮的笑聲,謝童忙亂的閃避著葉羽灑過來的雨水。


    她跑了幾步躲在柱子的後麵,正笑個不停,忽然見看見樓梯處又上來一行人,笑聲一下子就澀住了。當先的一個人高挑英俊,身上紫羅輕衫,手中素白羽扇,正皺著眉頭看向謝童。


    呂家的三公子呂鶴延竟也在這一天上大相國寺觀賞。


    葉羽這才想起自己也不算小了,玩這種孩子把戲似乎有點可笑,急忙灑去手中的水,在袖子裏擦幹了雙手。


    呂鶴延瞪著一雙冷眼看了半晌,冷笑著道:謝賢弟好興致,不去料理你家的大小商號,卻跑到廟裏來和這位兄台遊戲。呂某眼裏看來別有一番風情啊!


    謝童一張臉兒飛紅,葉羽的眼神卻忽然變的冷厲,利刃一樣掃過呂鶴延一行人。呂鶴延那句話一語雙關,語義相當惡毒。當時蒙古皇族寵幸密宗黃教的一些僧侶,那些僧侶不講以經論,卻成天到晚悶在宮裏為皇帝煉製房中的藥物,還製作了天魔舞之類的淫戲,慫恿皇帝大肆召納嬪妃。皇帝的壽命短了,民間的奢迷風氣卻大漲,豪門世家的公子中,竟頗有一些有斷袖之癖,從各地召來年輕俊俏的孩子養成孌童帶在身邊,往往比女子還受寵幸。以謝童的相貌再怎麽扮作男子也還是顯得過於秀麗。呂鶴延遊戲一詞語義雙關,其實是暗指謝童自己去作孌童的意思。


    他身後一幫人齊聲大笑,謝童卻忽然走到葉羽身邊攔在他身前,柳眉一剔,厲聲喝道:謝某人以禮相待,呂公子不要逼得彼此沒有退路!


    呂鶴延連聲冷笑,也不說話。身後一幫武師家人卻還是笑個不住。


    謝童心裏羞怒,臉上作色,一張臉由粉紅變得蒼白,最後終於忍住,一跺腳,扯著葉羽的袖子就向塔下走去。葉羽冷著臉,不動聲色的跟在她身後,走過那些武師的時候,腰間長劍被那一幫人看見。那幫人在身後嘻嘻哈哈的指點道:看那個龜孫子還帶著柄劍,以為巴結上謝家的公子就了不起,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東西!


    葉羽本來緩緩的走著,此時腳步忽然微微停頓,臉上還是一絲表情都沒有。謝童急忙拉了他一把,葉羽猶豫了一下,終於微微歎氣,任謝童將自己拉走了。


    塔上的人肆無忌憚的笑聲還隱隱可聞,謝童已經急忙拉著葉羽向寺外走去,一邊苦笑道:少俠,還是給我一個麵子不要動手罷。


    為什麽?葉羽輕輕瞥了她一眼。


    要是給人知道我和昆侖劍宗的葉少俠是朋友,我謝童在終南山的身份也難保不泄露出去,我們謝家上下幾百口或許明日就要死在明尊教手中,謝童無可奈何的說,我能忍,難道葉公子你就忍不得?這時候她又想起呂鶴延的話,一張臉紅得透血似的。


    謝小姐,我有一個疑問,葉羽想了想,平靜的說。


    什麽?謝童好奇的瞪大眼睛。


    以你們開封謝家的身世和地位,何必屈尊在終南山門下呢?何況在我看來,你並不象一個道術中人。如果你不是終南山門人,也不會有這些麻煩,可是你寧願委屈自己,也要為終南山出生入死。我想不明白。


    如果我說我是為了天下蒼生你可相信?謝童臉裏忽然閃過一種難解的神情。


    不象。


    以後告訴你罷,以後我想說的時候我第一個告訴你,謝童又恢複了甜潤的笑容,我們去無二齋吃那裏的王樓山洞梅花包子可好?


    好長的名字,那是什麽包子?


    到了就知道了。謝童踏著輕快的步子,扯著葉羽跑遠了。


    遠處的一間僧舍裏,一個老和尚端坐在圃團上,圃團前卻有一壺烈酒,四樣菜肴──茴香鹵牛肉,香辣燒雞,文火冰蹄,灌湯黃魚。在這四樣葷到極點的菜肴和烈酒麵前,老和尚木魚敲的絲毫不亂,仿佛看不見,聞不到一般。


    小東西,竟然拐騙了終南山的門人,窗邊的人望著葉羽和謝童的背影自語道。


    東不去,西不去,非要來這和尚廟讓我看見,也真是個麻煩的小子,那人醉熏熏的,說話似乎根本不著邊際。


    其實世事終歸如此,該來的終要來,不該躲的躲不過,魏枯雪,你難道就不明白?和尚忽然開口說話了。


    那我怎麽知道什麽便是該來的,什麽便是不該躲的?魏枯雪搖頭大笑,走回圃團前,飲一口烈酒,撕下一隻雞腿使勁嚼了幾口。


    醉又如何,你心裏未醉,自然知道什麽是該來的,什麽是不該躲的!虧你天下第一名劍,行事為人都下不得狠心,做不得決斷,世人知道,隻怕要笑掉大牙了。和尚話雖激昂,卻說得平靜。


    和尚,你這話裏頭有殺氣。魏枯雪嘿嘿笑道。


    若是能夠,我倒想借些殺氣給你。


    不必了,我魏枯雪殺人這麽些年,你那點殺氣別拿出來叫我笑話你!


    魏枯雪,你掌中有劍,現在卻不動手,等到你掌中長劍變成一塊廢鐵,再動手就遲了!和尚猛的揚眉喝道。


    我們二十年交情,你為什麽不代我動手?魏枯雪幽幽的問。


    我我是出家人。


    嗬嗬嗬嗬,出家人,魏枯雪喝了一大口酒,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向門邊走去,低聲道,和尚,不必勸我,我隻是來你這裏喝酒。我自然知道該如何做,殺人,你一輩子也比不上我!


    和尚默默的看著他消失在門口,魏枯雪高大的背影竟然已經有些勾僂。


    無二齋不過是一棟小樓,隱隱綽綽的立在細雨中,遠沒有七曜樓的威風。無二齋在開封城裏另有一片店麵,街口場麵都要好得多,謝童挑的卻是這間破舊的老鋪麵。


    謝童還是把車馬留在遠處,帶著葉羽悄悄的走進了樓裏。外麵破舊的小樓裏麵卻很整齊,用白粉把四周的牆壁刷得雪白,十幾張桌麵雖然古舊,卻擦得幹幹淨,頭頂幾盞白紙燈籠上用漢隸寫著不二齋的朱紅字號,隨著窗外吹來的涼風晃晃悠悠,看上去書寫的人在筆墨上也頗有造詣。


    整個店麵一片清爽。稀稀寥寥的人在樓下就著米酒吃包子。


    謝童收了傘,走到掌櫃的麵前,摘下自己頭上的雨蓬,隻是微微笑了一下,並不說話。謝公子?又來吃包子了?掌櫃的五十上下,一臉和藹的笑容,壓低聲音說道。


    二兩梅花素餡,二兩東筍素餡,二兩蟹黃菊花餡,二兩香菇肉餡,二兩羊肉湯餡,一斤米酒。謝童小聲說。


    一會兒就到,上去吧。掌櫃的笑笑,揚手指了指樓梯,卻不引路。謝童也點頭為禮,自己帶著葉羽上樓去了,樓下眾人見到謝童卻沒有象七曜樓裏那樣亂成一團,依舊各自談笑著。原來這片店麵街口不好,在開封近郊,豪門世家的子弟是不屑於跑那麽遠來吃包子的,大小商號的人也來得不多,所以店中都是些市井中的普通人。這些普通的人們根本不知道眼前的謝公子有多麽金貴,即使他們聽過謝童的名號,在他們心裏,天落銀的豪門公子和他們的距離也是太遙遠了。


    二樓雖然說是雅座,不過是四壁用綿紙糊起,多了兩幅立軸而已。總共就四張桌子,桌上一筒竹筷子,醋醬各一份,和一樓毫無分別。謝童坐在靠窗戶的桌邊,那桌子旁卻隻有一條長凳,葉羽本來不好意思和她並排而坐,可是想著自己要是再去拿一條凳子又太露形跡,隻好硬著頭皮坐在她身旁。謝童早上出來本作女妝,身上的桂花香氣沒有洗去,一縷一縷往葉羽鼻子裏鑽。


    不二齋屋頂上以茅草修邊,細密的雨簾垂在一根根茅草下,窗外遠村遠樹,謝童眉如遠山。葉羽一動不動的坐著,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放才好。


    無二齋的包子是宋時的名點,那時候開封還換作東京,達官貴人們都喜歡吃,後來就在城裏開了一家分號,喚作不二樓。前麵是王樓山,據說這裏當年十裏梅花,小雪的時候,一片都是雪壓寒梅,除了雪色,就是梅色。不二齋主人的先祖就讓子孫們將梅花和雪摘下收在缸裏,天晴了雪化,化的水裏就有梅香。梅花的花瓣再曬幹,和石灰包一起收藏,來年春社的時候作的包子就是用雪水和梅花瓣加上筍丁,黃花和素肉。做的包子也就叫做王樓山洞梅花包子。謝童娓娓道來。


    好風雅的主人。葉羽笑道,不過他雖然讚賞主人的風雅,這風雅卻與他無關。讓他去收藏梅花做包子,煩也煩死他了。


    後來城裏的不二樓開張,生意雖然興隆,十裏梅花卻都枯死了。包子的花樣越來越多,味道也越來越好,可是滿樓鬧哄哄的都是人,煩也煩死了。當年收藏梅花的主人在黃泉之下估計已經氣炸了肚皮。謝童輕聲笑道。


    這時候五樣包子和一斤米酒上了桌麵,主人微微點頭就下去了。謝童指著他的背影道:這人有些當年梅花主人的呆氣,他原本是這家的長子,可是分家的時候不要不二樓,卻執意要這間老店。不過整個開封,也隻有他做的包子我才吃了。


    葉羽心裏笑她小姐脾氣,也沒有說出口。


    謝童已經為他調好了醋醬,葉羽夾起一隻包子,看那包子做得精美,心裏叫聲可惜,然後才張大了嘴咬下去。一股梅花的清香氣息果然從包子裏透出來,葉羽盯著自己咬了一半的包子,驚歎的說不出話來。


    謝童倒上酒,把酒杯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人說梅花包子性涼,再湊合著喝口米酒好了。委屈葉公子,這裏除了包子,就是米酒,再沒別的賣了。


    葉羽兩口一個的把包子往嘴裏扔,謝童隻是在一邊吃兩個作陪。至於那一斤米酒,以葉羽的酒量不過是漱口而已。


    他將最後一隻包子吃下肚去,掌櫃的就上來收了碟子,送上了細茶,溫水,小爐和茶具。謝童一邊燒水泡茶,一邊指著遠處的村莊道:那裏的人家都釀桂花米酒,你喝的米酒就是從那裏來的,還入得尊口吧?


    很清淡,葉羽使勁點頭,就是太清淡了點。


    誰叫他們碰上了酒鬼,謝童莞而,小時候我爹帶我來這裏吃包子,我聽他說梅花主人的故事。心裏特別向往十裏梅花的情景。有一年我生日,在這裏喝米酒喝多了。醉熏熏的時候,爹問我要什麽禮物,我就要爹種十裏梅花給我看。


    十裏梅花?葉羽心裏驚歎,這大戶人家的女孩兒果然喜歡獅子大開口。


    不錯,十裏梅花。後來爹果然雇了五百個花匠種出十裏梅花送給我,就在前麵那一片山窪裏,可惜現在不開花,也不能帶你去看。第二年冬天我才知道爹真的種了梅花給我看,那時候滿眼都是梅花,我開心極了,拉著我爹的手又叫又跳。那一年我七歲,那天是十二月初七謝童輕聲說,可惜現在爹自己卻看不到那些梅花了


    葉羽看見她眉間一縷憂傷,不禁輕輕歎息──嬌俏的謝童,無憂無慮的謝童,卻也有這麽多心事。


    謝童不再說話,繼續燒水,臉上一片寧靜。葉羽在身邊不聲不響,看著她靈巧的十指持鉗撥著炭火。這時候忽然一陣散亂的腳步聲,紫羅衣衫的公子冷哼著上了樓來,身後跟著意大幫子人。


    謝童和葉羽的臉色都是一變。呂鶴延一行居然不知好歹的追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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