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這裏跳下去,我們就一筆勾銷。”


    起風了,吹起江麵漣漪陣陣,波紋蔓延開,一圈一圈,像等待魚兒的網。


    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應該是孟行才能想出來的,斤斤計較捉弄人並不是陳墨的風格,可他神色自若,看不出一絲玩笑的痕跡。


    安小草雙臂抱團,輕笑一聲。一筆勾銷?她早不欠他什麽!憑什麽由他這樣指手畫腳。跳江?她又不是杜十娘,腦袋也沒有抽風。


    他看出她的不以為然,她似乎並不知道,他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他說的話,向來是肯定句,自有方法讓她妥協。


    陳墨從兜中掏出手機,暗金色的殼子,除了下麵的三個按鍵,全是屏幕。指尖按了幾下,出現一段視頻,遞到她麵前。


    安小草低頭,入眼的是她用利器抵在男人胸前威脅的畫麵,她的一舉一動隔著落地窗被拍的清晰異常,包括掏錢包和綁人的那幕……


    她以為進了警局,他空口無憑,最多告她個小偷罪名那麽簡單嗎?


    “刑法規定,以暴力、脅迫搶劫公私財物的,將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他收回手機,關掉視頻,“這個證據你還滿意嗎?”


    她抬頭看著他,他滿意的看到她眼睛中的錯愕。小事可以化了,也可以化大,要看如何操作,這個世界不辨黑白的事情太多,不差這一件。


    “我那是正當防衛!”


    “誰相信?”


    他想看她驚慌失措的表情,就像很久以前,她看過他的一樣,他想還回去。誰叫她該死的,用毫不在乎的口吻,對他說:敘舊,免了。


    這個“舊”偏偏他記憶深刻,深刻到看著她,一股腦的湧上來。他想懲罰她,對他重要的事情,為什麽她可以這樣輕描淡寫的忘記?


    包括這個地方,他們少年時第一次遇見的地方,她,難道一點沒有印象?


    他不過是想嚇唬她,視頻在她麵前播完,收回後就按鍵刪除了。


    然而安小草從來不是一個能被輕易威脅住的人,和他骨子裏的強勢相反,她是逆境中成長的孩子。她日日在危險邊緣遊蕩,自保是家常便飯,又怎會被一個小小的視頻嚇倒。


    幾乎是本能的伸手去奪,手機被他高高舉起,一臉戲謔。


    她發起狠,一腳踹向他的腿骨,陳墨早有防備,輕鬆地閃過,他不會吃兩次同樣的虧。


    女人的力氣終究敵不過男人,很快她被他縛住雙臂,扭轉身子,圈在他的懷中,卻不是脈脈溫情的畫麵。一個氣喘籲籲,一個眉頭緊蹙。


    “好,我跳。”貼在他胸前的臉燙的厲害,沒有羞,隻有憤。隨著呼吸熱氣噴在他身上,隔著薄薄的襯衣,帶起一股暖風。


    陳墨猛地鬆開桎梏她的手,向來不喜歡和人這麽接近,卻一再為她破例。


    在他眼中,人生是一張棋盤,他擅長站在高處,判斷走向後,殺伐決斷。他討厭任何出乎意料的事情,可她,顯然打亂了他掌控的節奏。


    而這顆不受控製的小卒,正毅然決絕的向江邊奔去。她跑起來像矯健的小鹿,短發在風中飛揚,灰色的背影看上去異常悲涼。


    跳江並不是他期望的結果。他要的,是她的服軟、屈從與哀求。


    “站住!”


    她充耳不聞,他追了上去。指尖在空中和她的衣服堪堪錯過,隻快那麽一步,在他麵前,一閃而下。墜落。


    平靜的江麵濺起朵朵浪花,漣漪的水波蕩開,又漸漸平複……


    水很冷,不到零度,寒意卻是侵入骨中。濕的棉衣更是像石頭一樣沉重的將她往下拖,她嗆了口水,泥沙灌進嘴巴,說不出的腥。


    他明明叫了自己,她應該就勢停住腳步。小草閉上眼睛,一片黑暗。在強者麵前要扮弱,她向來熟稔,她又沒有大腦抽風,心甘情願跑江裏洗澡!


    然而,岸上的男人,絕對是她的煞星,她正待停住腳步,卻因為慣性向前又衝了步,猛的停下來時絆住了腳,以狗啃屎的姿勢,毫無懸念的跌了下來。


    該死的,她太久不來,忘記岸堤上有防汛時澆注的石頭!


    屏住呼吸,小草奮力向上劃,手臂因為驟然寒冷而僵硬。接著,她悲劇的發現,小腿抽筋了——因為突如其來的掉落。


    下落的衝力很大,肺部的空氣漸漸呼出去,沒有新鮮的氧氣供給,慢慢像炸裂一樣痛楚起來。


    “安樂,你就是一條活蹦亂跳的魚,真想把你丟給四喜。”岸上那人,變成少年的摸樣嘲笑著,她一字不差的記起,可是,有這樣會在水中淹死的魚嗎?


    而四喜,那隻老貓,早已經不知去向。


    她拚命掙紮,腥臭的江水從嘴中灌入肺裏。她少時曾因為玩鬧害他跌入江中,所以清楚地記得,他,是不會遊泳的,也斷不肯跳下來營救她。


    她想,就這樣結束沒什麽不好,她真的累了。


    恍惚間,一隻強有力的手攬住她的脖頸,貼近的身體讓她感到溫暖。最後的意識裏,她看到一張臉,模糊異常。


    陳墨渡了口氣過去,她的唇像冰一樣寒冷,呈現出青紫的顏色。


    雖然有水的浮力,可他泳技實在一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她拖上岸。冷風,立刻無處不在將濕透的他包圍。她毫無知覺的躺在地上,身下沁出一攤水跡。


    “安樂,醒醒!”


    他打著寒顫,俯下身子,輕拍她的麵頰。她像個熟睡的孩子,一動不動。


    陳墨低頭靠近,她氣若遊絲,心跳已隱約不見。他急忙單腿屈膝跪在地上,將她搬起俯臥於大腿上,江水混合著泥沙從她嘴中緩緩流出,他用衣袖擦拭幹淨,又重新將她放平。


    陳墨捏起她的嘴角,深吸一口氣,他的唇覆蓋住她的,氣息朝她口中吹去,一次,兩次,三次……卻像無用功般,她長長地睫毛蓋住眼睛,眨也不眨,臉上露出頹敗的青灰色。


    他急躁起來,用力朝她胸肺處擊打去。


    許是上天注定她大難不死,這一下剛好將她肺部的積水嗆了出來,她狠狠咳嗽了幾聲,漸漸緩過氣來。


    他將耳朵貼在她心髒旁,聽那微弱的“突突”聲,整個世界彷佛都安靜下來,隻有這一下接一下的跳動,像最美妙的鼓點。


    他嚐過溺水那種恐怖絕望的滋味,他曾把這個歸咎於她。然而,他比誰都清楚,那不過是場意外,況且是她救了他。數年之後,他學會了遊泳,角色倒置,如今換他救她。


    他想,一筆勾銷真是一語成讖,變成他還她的。


    他將她抱上車,打開製熱係統,調到最大,車廂慢慢溫暖起來。他剝掉她的外衣,汙濁的江水順著真皮座椅流下去,他沒有在意,發動車子,準備開去最近的醫院。


    握住方向盤的手指泛白,水珠從頭發上滴滴答答的滑落,他有些煩躁。在後視鏡中瞄了眼她,尖尖的下巴,消瘦的臉頰,明明是一張陌生的麵孔。


    時間,太久,一切都變了,變得彼此都認不出來。


    急診室。


    醫生和護士穿梭忙碌,檢查結果萬幸並無大礙,倒是輸氧點滴全上。


    “來,傷口包紮下。”女醫生處理完病例,扭頭,指著他的肩膀,襯衣上是紅色的血跡,被江水浸泡後,又慢慢滲出。


    “小兩口吵架用不著這麽暴力吧!”女醫生邊打預防破傷風的針劑,邊好心規勸。


    “年輕人相互讓著點不就完了,鬧到打架跳河,置於嗎?”


    “小姑娘家家的,多可憐!為你都尋短見了,就算分手,也要等她情緒穩定啊!相愛一場也不容易。”


    女醫生越說越起勁,陳墨皺了下眉頭,但此刻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聰明理智的人是不會開口反駁的,以免再遭皮肉之苦。


    女醫生以為他是聽了規勸,下手倒是輕快些,消毒,紗布,幾下子傷口就包紮好。


    “可能以後會有疤,傷口好了買點什麽除疤的擦擦,不過肩膀也沒什麽大不了,男人嘛。”


    衣服還是濕漉漉的,來時匆忙,根本無暇顧及,現在獨自站著,江水的腥味混合著醫院消毒水的味道,讓他很難受。


    因為包紮,陳墨的襯衣敞開大半,露出半截平坦的胸膛。麥色的肌膚,透過玻璃窗折射的微光,呈現出細膩的光澤。


    雖然衣著不整,可他看上去卻沒有半點難堪,進出的小護士,路過時都偷偷瞄一眼這個倚牆站著打電話的男孩,有兩個看上去清閑的躲在一邊竊竊私語。


    “難怪他女朋友寧可跳河也不願分手,他長的好帥!”護士甲眨著心心眼。


    “切,這種男人最花心了,沒有安全保障。”護士乙一臉不屑,卻扭頭又看了眼。


    討論聲音雖小,可一字不落的傳到陳墨耳中,他掛掉電話,隻抬頭冷冷一眼掃過去,交頭接耳的小護士立刻噤聲。


    小草已被送至觀留室,他推開門走進去。簡單的臨時病床,支架上掛著葡萄糖水瓶,透明的液體順著輸液管一滴滴下落,護士給她換了病號服,蓋上被子,她安靜的躺著,麵色蒼白,細細的手腕露在空氣中,有些發青。


    沒多久,孟行進來,手裏拎著幾個紙袋,遞過去不解的問,“老大,你要的衣服,怎麽沒一會兒工夫,你也折騰到醫院來了?和著我兩個醫院來回跑,成打雜的了。”


    陳墨也不解釋,將女式的那套取出來放在床頭,把鑰匙拋向孟行:“你去車裏等我。”


    孟行撓撓頭,想開口說什麽,最終憋住,轉身離去。


    陳墨拿著男式的去洗手間更換,穿上幹爽的衣服,冰涼的身體慢慢有了溫度。


    明明是要懲罰她的,可自己卻總是跟著吃苦頭,從很早前認識她時起便是。


    少年時候的事情不受阻攔的回想起來,包括他們最後見麵的場景。


    他摸了摸胸前的玉佩,家傳的本是一對,龍鳳呈祥,他自小帶著鳳紋古玉,而龍紋的那枚已不知去向,他一直不相信是她偷的。但時光荏苒,當年那個倔強的寧可在他家脫光衣服顯示清白的女孩,再次重逢,卻偷了他的錢包。


    她為了錢,卑微的任人擺布,扮出一副可憐的樣子,臨走卻狠狠踹了自己一腳。


    她為了錢,陷阱也義無反顧的往下跳,從小偷又升級到劫匪,明知是舊日相識,依然咬傷他。


    他在任何人眼中,雖然年輕,可依舊是沉穩而強勢的,獨獨到她這裏,討不到一絲便宜。


    沒有緣分的人,不會相遇,他們的緣分,不是好的,隻能算是孽緣。


    他看了眼她,也許一筆勾銷是對的,不再見麵,對他們,都是好事。


    病房一片靜謐。白色的床單,淡藍色的病號服,她的袖子擼起,露出一截胳膊,暗紅色的暖水袋很紮眼。陳墨覺得自己應該走了。就像江邊說的那樣,他們誰都不再相欠,各走各的人生路,如此這般,再不相見。


    他站起身,掏出錢包,皮子沾水後有些暗沉,他把卡□□,現金和錢包一起放在枕邊,嶄新的衣物下麵。


    車內,孟行無聊的聽著廣播,看到陳墨拉開車門坐進來,有些忐忑不安。


    “老大,我是不是做錯了?”


    陳墨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你知道你做錯什麽嗎?”


    孟行試探的問:“使壞太出格,老讓你給我收拾爛攤子?我真以為那妞和你沒什麽關係。”


    陳墨搖搖頭。


    “你錯在不應該告訴我。”


    她有足以自保的能力,反而因為他,受到更大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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