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西域大周。


    比起其他幾域來,大周皇朝的文風似乎更濃鬱些。


    自太祖始,便是如此。


    文治,武功。


    尋常人家想要出人頭地,讀書入官場總比習武入沙場來的更容易些。


    西域往西,便是一望無垠的捕魚兒荒漠。


    荒漠邊緣處,有一塊綠洲。


    不大,卻也不小。


    南北縱橫三千裏,山河俱全,名作宛州。


    雖是邊地,可要單論文風,這裏卻足以列入大周皇朝前三甲。


    自古,在大周便有著寧州多名將,宛州多國士的說法。


    至於雷州多仙人,青州多名-妓,那就是民間另一種說法了。


    宛州靠近捕魚兒荒漠的地方,有一座邊城。


    邊城往西,是一座名作鏡湖的浩瀚大澤。


    群山環繞,平日裏總是被一股朦朧霧氣籠罩,有一種磅礴感。


    大澤鎮,也因此而得名。


    鎮子不大,約莫七八千人口。


    百年來,卻是出了七八位狀元。


    官位最高的,正是當朝太傅。


    鎮上人都說,鏡湖大澤去不得,山間住著妖怪。


    偏偏,有一年輕人不信邪,一人結廬而居大澤深處。


    年輕人姓李,單名一個蟬字。


    算起來也是大澤鎮乃至數十裏外邊城家喻戶曉的人物。


    原因無他,三年前,正是這個年輕人,於大周萬千文人中脫穎而出,成了金榜題名的新科狀元。


    說起來,朝中那位李太傅與李蟬來還算得上是同宗同族。


    論輩分,李蟬更是得喊老太傅一聲叔祖。


    金鑾殿上,有老太傅舉薦,自然更能讓大周的聖皇陛下高看一眼。


    要說,這般福緣深厚也算祖上積德。


    偏偏,李蟬不知是中了什麽邪,拒絕了聖上賞賜,也不要官職。


    更有那傳言說,這位新科狀元,連白帝城‘大明宮’裏那位於萬千寵愛於一身‘金枝’都是一並狠心婉拒。


    那一日,白帝城頭。


    那位當今聖上膝下最是寵愛的小公主,望斷了城頭。


    約莫真是文人的骨氣作怪,李蟬愣是連頭都未曾回一下。


    留書一封,劣馬歸鄉。


    甘心做一介布衣,窩在這窮鄉僻壤。


    既然如此,那還考什麽狀元?


    回了鄉,便是變賣了家產獨身一人搬去那浩瀚大澤當中。


    結廬而居,頗有幾分隱士味道。


    鎮子上那些往日鄰居親朋也不是沒有勸過,偏偏李蟬似乎是鐵了心的。


    誰的話,也聽不進去。


    李氏如今輩分最高的李老太爺就曾在他搬家那一日堵住院門,勸他“那鏡湖大澤多有妖狐出沒,最擅勾人魂魄,如何住人?侄孫金榜題名本就是祖上積德,這般才華既然不想做官,何不留在鎮子裏,都教導教導小輩們讀聖賢書,若門下再出一兩位狀元,豈不美哉?”


    對於老太爺,李蟬自是不敢違背的。


    背上行囊,也不說話,‘噗通’一聲跪在老太爺身前,隻說“侄孫心意已決,還請太爺成全。至於妖狐一說,讀書人自當養浩然氣,何懼於山間精怪?”


    老太爺見如此,也隻能長歎一聲家門不幸,顫巍巍在兩個童子攙扶下心灰意冷離去。


    如李蟬所說,讀書人讀聖賢書,養浩然正氣,自然不懼於妖狐精怪。


    所以,當初李蟬看見月蘿時,驚訝遠勝過驚懼。


    沒錯,月蘿是妖怪,正是李老太爺口中的狐妖。


    那一年,李蟬剛剛及冠。


    他那時潦倒,住在鎮子外寺裏。


    那位據說了活了三甲子的主持說,李蟬這個年輕人與佛有緣。


    上輩子,說不上是那修成正果的高僧轉世…


    好在寺裏僧人心善,除了每月收些不過半錢銀子租金外,也就仍由他住著。


    至於夥食與夜間燈油錢,就得靠個人想轍了。


    冬夜寒冷,李蟬舍不得購置暖爐,隻好裹著被子坐在桌前苦讀。


    下午不過喝了一碗粗糧粥,未免有些饑腸轆轆。


    這個月資助了隔壁那位比自己還要落魄幾分的同仁後,這身上的錢囊也就羞澀下去。


    最後一點燈油也快燃盡了,隻能眼睜睜看著燭火暗下去。


    李蟬不由長歎一聲,正打算和衣而眠。


    忽然,房門外傳來一陣響動。


    在昏暗的光線裏轉頭去瞧,就看見一個扁扁人影從緊閉的門縫裏側身擠進來,極辛苦的模樣。


    天生膽大,李蟬也不覺得怕,就這般靜靜瞧著。


    許久,才看清這人頭上有一雙黃澄澄狐耳。


    這狐還沒發現李蟬已經看見了她,剛從門縫裏擠進來,身體還是扁的,比紙厚不了多少。


    約莫是因為修為不夠,變不回來,就這般如同剪紙一般輕飄飄落進屋子裏。


    也不去理會不遠處坐著的李蟬,狐狸自顧自地伸出扁扁爪子去揉腳,然後是腿。


    由下至上,漸漸把自己揉圓了回來。


    李蟬就這般看著,約莫是覺著好笑,不由笑出了聲。


    這下,可就惹惱了狐狸!


    狐狸先是被這肆意笑聲嚇了一大跳,心有餘悸地用爪子拍了怕胸口,毛絨絨大尾巴一擺,氣勢洶洶惱道:“喂!笑什麽笑!沒見過狐仙啊!”


    “你說,你是狐仙?”


    聞言,李蟬笑意收斂了一半。


    唇角弧度尤在。


    起身,拱手作揖,“從前隻是在書中看過,聽酒樓裏那說書人提到過。今天,確確實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狐仙。”


    說到這裏,不由微微一頓,笑意更濃,“隻是,卻沒想,第一次遇見,竟是這般狼狽的狐仙,還請見諒。敢問狐仙姑娘芳名?”


    “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月蘿是也!”狐狸抬爪子揉了揉毛茸茸耳朵,口中念念有詞,霧氣漸生,轉瞬竟化作一個嬌俏姑娘。


    約莫十五六歲樣子,頭發亂糟糟翹著,但眸子澄淨明亮。


    此時,狐仙姑娘雙手叉腰,一雙烏溜溜大眼睛瞪著李蟬,倒真有一分仙氣,鼓著腮幫認真道:“你便是李蟬?本姑娘今日來,正是要尋你的!”


    “尋我?”微微一怔,李蟬不由挑眉,雙手抱膝,饒有興趣看著身前狐仙姑娘,唇角弧度漸生,調侃道:“尋我作甚?你不是狐仙嗎?莫不是如那說書人說的一般,跑來吸我陽氣?那可不行!”


    “胡扯!”月蘿皺眉,耳朵不滿地豎了起來,“我們青丘狐族從來都是秉承天道修行,采日月精華,吸天地靈氣!才不會如那些邪魔一般去做那采陽補陰的惡事!”


    “哦?”李蟬愈發覺得有趣起來,存心逗逗身前這個狐仙姑娘,懶懶一伸懶腰,微微上前問道:“如狐仙姑娘這麽一說,那你來尋我作甚?”


    “額……”


    狐狸不由有些扭捏起來,垂下腦袋,小聲懦懦道:“聽說你們人族曆年會有科舉考試,高中者可入殿堂做官。近年來,我們青丘國之主也頒布類似令法!青丘各大族群,凡青丘所屬,每歲一次,取文理精通者,入太學,得少司命與大司命兩位大人傳授仙法,仙途可期!”


    說罷,狐狸抬起腦袋看著李蟬咬唇道:“我前些日子聽山下鎮子上人說,你是這裏最有學問的人。於是我想,隻要能勝了你,定可過國試!”


    “額…”


    李蟬撓撓頭,看著狐狸,不由覺得有趣。


    這麽說,這妖族也和人族一般,會為自身前途發愁?


    看來,妖怪也好混啊……


    見李蟬這般表情,狐狸不由微微一鬧,玉指輕抬,指了指李蟬手中握著的書,“就這本,我都背熟了,賭書你該會吧?”


    “嗯,自然是會的……”李蟬覺得好笑,微微頷首,悠悠然道:“不過,這燈馬上就熄了……”


    賭書,是文人間的遊戲。


    文理精通,又豈是背一本書可以達到的。


    不過,這小狐狸要比,他也不介意奉陪。


    偏頭示意,“你一個狐仙,總不會搞不定一盞油燈吧!”


    “這有何難?瞧好咯!”


    得意地揚了揚下巴,狐狸神采飛揚,蓮步輕抬上前,俯下身子,打了一個響指。


    霎時,屋內火光跳動,亮如白晝。


    滿意地點了點頭,暗道妖怪難怪都這般好忽悠?


    李蟬倒也守信,坐在桌前,微微合上手中那卷書冊,隨口道:“我大周三百年前曾出了一位詩詞冠絕九州的王子安,其所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最後四句是什麽?”


    月蘿姑娘也不怯,琅琅作答,“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李蟬點頭,這位法力不怎麽高的狐仙姑娘,倒也算得上有些真才實學。


    一問一答。


    不覺,東方漸白。


    最終,李蟬終是考倒了狐狸……


    原以為是平淡習學生涯中的一段小插曲。


    不料,就此被這半吊子狐仙纏住。


    隻要一得空,狐狸便尋來寺裏,找他挑戰。


    如此,便又過去了小半年。


    對於狐狸來講,自然是輸多贏少的。


    文人自有風骨,絕不會做放水之事。


    除了那麽幾次‘小失誤’,狐狸就不曾贏過李蟬。


    後來,似乎是覺得一來一去麻煩。


    自稱月蘿的狐仙姑娘索性在他的禪房中住了下來,方便日日討教。


    要說也奇怪,寺裏可是有著幾位修為精深的‘得道高僧’。


    可似乎對狐狸這般大咧咧擅闖佛門淨土,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同默許一般,從不出手阻攔行那降妖伏魔之事……


    自打狐狸來了,李蟬從前的清靜日子便如逝水不複還。


    半年複半年,春去秋來。


    大考將至,李蟬有些無奈皺眉看著狐狸,“狐仙姐姐,你到底怎樣才肯罷休?你們青丘大考到底如何能過?我與你無仇無怨,何苦拖著我?”


    “誰說我與你無仇!你……”


    狐狸急了,跳起來,抬爪子便要去拍李蟬的腦袋。


    眼睛滴溜溜一轉,卻又支支吾吾地不說了。


    無奈地搖了搖頭,李蟬不置可否,垂頭讀書。


    唇角,微翹。


    要說狐狸來了以後的日子,李蟬倒也樂得逍遙。


    日複一日,賭書潑茶,坐而論道。


    有個‘人’陪伴,枯燥乏味的書也覺得生動起來。


    說起來,狐狸也並非無所獲。


    修為亦是與日俱增,耳朵,尾巴,都能隱現自如了。


    山中無歲月。


    轉眼,又是一個春秋。


    這年的冬來的格外早,初雪也是。


    早上醒來,推開窗,李蟬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屋子裏,少了那隻聒噪的狐狸。


    想來,應該是回山中有事罷?


    這般想著,不由又為狐狸擔心起來。


    寺廟裏的大和尚們雖然不說,似乎是默認了狐狸的存在。


    可是,若當真狐狸得罪了哪位方丈呢?


    直到夜深,燭火漸漸暗下去。


    實在沒有心思抄書,這才皺起眉擱了筆。


    從狐狸來了以後,李蟬很久沒有為燈油發愁過了。


    不過是一文錢的事,然而這錢要把此時正抄的書稿交了才能拿到。


    他幫山下鎮子上那幾戶富貴人家幼童謄啟蒙書稿。


    一個月結一次工錢。


    這個月的,還差幾頁。


    一文錢,總能難倒蓋世英雄。


    或者,是走失了狐仙的書生。


    山風拂過,葉休本以為這燈終要滅了。


    卻見,燈芯爆了個燈花兒,跳動幾下。


    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亮一分。


    “沒有本狐仙在,是不是很犯愁?”


    聞言,沒來由地,李蟬心中微微一顫。


    再一抬頭,月蘿姑娘便趴在窗框上衝他咧嘴直笑。


    “笨蛋李子,連一盞油燈都搞不定,沒了我,是不是很不習慣?”


    李蟬聳了聳肩,不置可否,嘴角微翹,“狐仙姐姐,跑去了何處?”


    他本以為,她一去便不再回頭。


    “本姑娘去了外邊的大千世界,一日便觀了九州數千裏的山河!”阿宵跳進屋來,大剌剌地說,卻不看書生眼睛,“可惜,這大千世界,終歸是沒有寺廟裏有趣,就回來了唄。”


    妖也好,獸也好。


    狐族的天性,總有那麽幾分狡黠在裏麵。


    自打那一日後,月蘿姑娘便時不時會下山一段時間。


    回來時,往往已解決自己的溫飽問題。


    給原本不得不管她食宿的書生減輕了一大負擔。


    至於下山是去做什麽,狐狸沒有說過。


    狐狸不說,李蟬也不會刻意去問。


    後來,倒是終於找了一個回族中祭祖的理由跟著狐狸一道下了趟山。


    結果,發現這狐天性聒噪,丟到人堆裏更是自來熟。


    化為女子後又嬌憨可愛。


    不論是在大澤鎮,還是在邊城,都能混得風生水起。


    如此,也就放下心來,由著她去了。


    變故,大概是挾著深秋黃葉一同來到的。


    那一日,狐狸又偷溜下了山。


    後來,狐狸是在夜裏回來的。


    從窗子外一躍而入,大咧咧坐在李蟬身旁,靜靜看著他提筆研磨。


    李蟬抬頭,就看到狐狸蓬鬆的發間嵌了片淺黃色竹葉。


    沒多想,打算給她拿掉。


    但狐狸卻躲了過去。


    手楞在半空中,李蟬嘴角微翹,“你躲什麽?”


    習慣了狐狸的瞎鬧騰。


    此時,也未多想。


    放下手中紙筆,起身,輕輕按住狐狸去撥她的發。


    然後,他怔住了。


    狐狸用劉海遮住的光潔額角處,多了一小塊淤青。


    “怎麽弄得?”


    李蟬心中一緊,微微蹙眉。


    狐狸撇過頭,晃了晃腦袋。


    本是想掙開李蟬按在肩膀上的手。


    奈何,平日裏文弱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今天,手上力道莫名的大。


    總是掙不脫…


    “下了雪,山路滑!”轉過腦袋,狐狸瞪了書生一眼,“不小心磕碰的,怎麽了?”


    “喔……”


    微微一滯,察覺到自己失態,李蟬臉頰微微發燙。


    訕訕地收回按在狐狸肩上的手,隻是輕輕將那片竹葉拿下。


    看了書生一眼,狐狸歪著腦袋想了想,不由又湊上前補充道:“那個…我真的沒事。”


    明明是最為狡黠的青丘狐。


    偏偏月蘿似乎生來就沒有撒謊的天分。


    然而,李蟬那天偏偏就沒能看穿狐狸撒了謊。


    約莫可能是因為,那天,狐狸湊上來時靠的太過有些近的緣故。


    以至於,李蟬聽她解釋時亂了手腳。


    話太假,而情太真。


    深夜,一向幽靜的禪院外。


    忽然,就變得熱鬧起來。


    人聲鼎沸,火光漫天!


    赫然從床上坐起,李蟬臉色一白。


    這才明白狐狸和自己說了謊話。


    這次下山,她真的有事!


    “你先別問,跟我走!”狐狸化回人形,拽住他的袖子便要往後院衝去,“我以後慢慢與你解釋!”


    “月蘿!”


    李蟬拉住狐狸。


    這般盯著自己,讓狐狸多少有些心虛。


    撇過頭,眼神忽閃著去躲李蟬目光。


    “外邊大雪封山,就算要逃,咱們又能逃去哪裏?”書生看了一眼窗外,悠悠說道:“你個笨蛋狐狸,嚴寒臘月的,就是你自己養活自己都有些困難,更何況帶上我!”


    “老實待著,別出去!”


    鬆開狐狸,李蟬推門而出。


    腳步微微一頓,扭過頭,唇角勾勒出一抹弧度,“一切,有我!”


    聲落,踏步而出,向著禪院外走去。


    山門前,寺裏的幾位老僧都在,雙手合十,阻攔諸人。


    李蟬出來時,隻見到山下大澤鎮的鎮民們黑壓壓圍攏了一片。


    手中,多擒著鐮刀鋤頭。


    臉上,亦是帶著火氣。


    詢問半天,李蟬終是明白了這股火氣的源頭。


    當初,鎮上百姓瞧狐狸初來鎮子,又無親故的,便多是待她極好。


    漸漸地,後來也就將狐狸當成了鎮子上的一份子。


    這兩年,倒也相安無事。


    小鎮有小鎮的好,民風更加淳樸一些。


    對狐狸,也是愈發的喜愛。


    不料,今天悚然察覺這個可愛的小姑娘,竟然不是人,是妖!


    要說妖也好,大澤鎮挨著捕魚兒荒漠。


    其中,多有青丘妖族出沒,一直相安無事。


    可誰知,今天白天狐狸竟是傷了人,又在眾人圍困下逃了回來。


    這才有了先前諸人圍寺一幕發生。


    好在今年冬雪來的格外早。


    鎮子上的人循著雪跡,終是找到了寺裏。


    說著,便一擁而上,要往禪院裏闖。


    寺院裏的幾個老和尚都是法力高深的得道高僧。


    奈何心懷慈悲,對世俗凡人下不去重手。


    任由鎮上百姓推推搡搡,終是被衝出了一道口子。


    “慢著!諸位聽我一言!”


    李蟬攔在了山門前,擋住了眾人,大聲喝道!


    終究還是鎮子上頗受尊敬的文人。


    李蟬這一喝,讓百姓們安靜下來。


    獨身一人擋在前,他高聲道:“我相信月蘿是無辜的,她若真有心又要害人,當初才下山時便就害了,何至等到今日?”


    “何況,她若真有心害人!”微微一頓,他聲音大了幾分,“第一個被害的人,應該是我!”


    “李家小子,我們知你心善!可要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狐妖若沒有害人,那我家孩兒又去了何處?”


    開口的是鎮子上開錢莊的吳掌櫃,雙眼通紅瞪著李蟬!


    雙拳緊握揮動,怒視這個護著狐妖的文弱書生。


    “你家孩兒?”


    李蟬愣住了,撓撓頭不解道。


    剛想要張開說些什麽,就被李掌櫃身後諸多鎮中百姓吵雜喧鬧聲壓了下去。


    山門外,沸反盈天。


    鎮子上的百姓固然心思淳厚,可卻和讀書人不同,不會講那麽多道理。


    眾人漸漸向前逼來,大有李蟬再敢阻攔便要動武之勢。


    李蟬身後不遠處的一處角落裏,狐狸有些懊惱地探出腦袋來。


    自小生活在大澤深處,哪裏見過這般場麵。


    一時間不禁又怕又急!


    是誰規定人非要怕妖怪的!


    很多時候,妖怪也會怕人……


    狐狸沒想到那些個笨蛋人類竟然當真不念及舊情會對李蟬動手,心裏不由直罵笨蛋李子逞什麽能,裝什麽英雄!


    平時頂聰明一人,她說十句,他一句就能嗆回來。


    今天,怎麽變得這般笨蛋了!


    非得這般攔著,躲開來讓那些人進來就好了!


    笨蛋李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當真是榆木腦袋!


    見那姓吳的掌櫃揮動拳頭砸在李蟬身上,狐狸的心一下便是揪了起來。


    不及多想,倏地,狐狸躥了出去。


    現出原形,衝開了眾人,衝到葉休身前。


    歇斯底裏地,衝著那敢對書生揮拳的胖掌櫃齜出利齒。


    人們嚇得退後一步,不敢再輕舉妄動。


    正要抬爪教訓,卻被身後那隻大手按在了狐狸胳膊上。


    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鼻血,李蟬笑道:“月蘿,別傷人!”


    書生嗓音醇厚,莫名讓狐狸覺得安心。


    她轉頭看到他一身血跡,罵了句“傻子!”


    嘴上說著傻子,卻莫名紅了眼眶。


    一雙大眼睛紅彤彤的。


    明明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笨蛋書生,幹嘛非要去逞能!


    “莫非,你也覺得我是妖,我會傷人?”


    狐狸看著書生,第一次覺得有些陌生。


    她從來不怕世人投她以棍棒。


    隻怕,他也是其中之一。


    “你才是笨蛋!”


    將狐狸擋在身後,將眾人攔在身前,李蟬笑罵了一聲。


    偏過腦袋,笑容很虛弱,無可奈何地望著狐狸。


    抬手捏了捏狐狸毛茸茸的耳朵。


    他說,“你怎會是妖?你是我的狐仙啊。”


    “笨蛋李子,誰是你的!”


    豆大的眼淚珠子掉落雪中,狐狸懊惱道。


    狐狸揉了揉眼睛,瞪著吳掌櫃,齜牙道:“誰敢傷你,我便殺誰!”


    說罷,狐狸決絕撲向人群。


    “月施主,過分了!”


    人群中,老方丈麵露悲苦。


    手中佛光漸起,罩向狐狸。


    “不!”


    李蟬想要去攔,奈何終是慢了一步。


    吼聲,從喉頭迸發。


    震蕩出了腥甜的味道,彌漫口腔。


    長這麽大,他從未如今天這般失態。


    “爹爹!”


    一聲稚嫩的童聲自人群後響起。


    忽的,喧鬧的眾人安靜下來。


    落針可聞!


    接著,一道銀色劍芒自遠處掠來,與老方丈手中念珠撞在一起。


    “大和尚,連我家小女都敢欺負?”


    眾人呼啦一聲分散開,讓出道路。


    隻見得,一魁梧身披銀甲的中年人踏步而來。


    無視諸人,瞪著老和尚似笑非笑!


    老和尚無奈苦笑一聲,道:“狐王說笑了,老僧並無意為難小女,不過是出手阻她釀下大錯!”


    “諒你也不敢!”狐王點點頭,他看得出老和尚方才出手並無殺意。


    “去吧!還把找你爹爹去!”將懷中幼童放下,狐王輕輕拍了拍幼童屁股,笑道。


    幼童衝著狐王做了一個鬼臉,小跑著竄進吳掌櫃懷裏,怯怯道:“爹爹,孩兒貪玩,溜出鎮子不想迷了路,若非是這位伯伯撿到我,隻怕你都見不到孩兒了!”


    “那…那個,對不起!”自知錯怪了月蘿的吳掌櫃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隻覺麵皮發燒。


    轉過身,衝著狐王深深彎下腰去,“吳某謝過狐仙大人,明日便在家中為狐仙大人立一塊長生牌,日日朝拜!”


    “老夫還沒死呢!立什麽長生牌!”狐王擺擺手,冷笑道:“你該祈禱幸虧我家寶貝閨女沒事,不然,老夫就算拚著受天道責罰,也定要屠你滿門!”


    說罷,不再理會麵色發白的吳掌櫃。


    聽懂了來龍去脈,李蟬不由苦笑一聲。


    這件事,妖與人,都沒有錯。


    兩個父親,所為,都是自家孩子。


    隻因月蘿是妖,生來要承擔最深的懷疑和誤解。


    人類害怕所有與自己不同的物種。


    於是,黨同伐異,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恐懼,都來源於無知。


    看著躲在李蟬身後的月蘿姑娘,狐王皺眉道:“臭丫頭,還不過來!隨我回青丘好好修行!”


    狐狸從書生背後探出腦袋,瞪著自己的父親,倔強道:“我不回去,我要和笨蛋李子待在一起!”


    狐王長歎一聲,意味深長道:“傻丫頭,他是人,你是狐妖,人妖殊途你知不知道!”


    “狐王,我覺得從來就沒有什麽人妖殊途!”


    擋在狐狸身前,縱使是麵對修為通玄的狐王,李蟬也寸步不讓。


    “何況,在我眼裏月蘿她從來都不是妖他看了一眼狐狸,轉身揉了揉月蘿毛茸茸腦袋,輕笑道:“她就是月蘿,是我愛的傻妮子!”


    眼裏,有一抹近乎歎息的溫柔。


    一開口,就溢出一口殷紅的血。


    狐狸躲在書生懷裏,忽然就聽見雪落的聲音。


    如絮如沙,過分喧嘩。


    雪聲,響徹山河。


    響徹,她的胸腔。


    搏擊心髒。


    狐王盯著書生,悠悠然一聲長歎。


    轉身,走入黑暗,“那麽,照顧好我女兒,別讓她受委屈!”


    ……


    ……


    日子,又恢複了寧靜。


    時間過得飛快。


    轉眼,書生便要外出去參加那十年一度的科舉考試。


    讀了這麽多年書,不參加一回大周文人最高盛會,總覺得心有不甘。


    臨行前一天夜裏,狐狸與書生徹夜長談。


    “喂,我說狐仙小姐姐,你還沒說,你和我有什麽仇?”坐在桌前,李蟬百無聊賴地撥弄著燭火,扭過頭看著認真幫他正理包裹的狐狸,笑著問道。


    “我什麽時候說過?”


    月蘿不肯承認,埋下頭假裝沒有聽見。


    可惜,明明身為狐妖,偏偏就學不來撒謊。


    說到一半,就紅了臉。


    起身,走到狐狸身前,俯下身子,書生似笑非笑,“可別忘了,本才子可是向來過目不忘!”


    輕撫額頭,狐狸隻好坦白。


    當初,賭書是假,找茬才是真!


    誰讓書生年幼時曾拿雪球砸過一隻偷偷離家出走的小狐狸!


    寺廟的老主持與月蘿姑娘的父親是舊識。


    那日跟隨父親來訪友,便見到了在寺廟住下的書生。


    雖說過去多年,可狐狸一眼便認出這便是當初拿雪球砸自己的‘熊孩子’!


    要說仇人相見自然是分外眼紅的!


    生氣歸生氣,狐總要懂得伺機而動。


    於是,便有了賭書一事。


    不料,後來一人一狐不知怎的就這般糾纏在了一起。


    所謂少女情懷總是詩……


    說不清,道不明。


    一夜未眠,終是到了離別時分。


    雖然,李蟬說了很快就會回來。


    可狐狸總覺得這一走,書生就不會回來了!


    直至將笨蛋書生送到山腳下,狐狸劈裏啪啦說了很多。


    她說,“笨蛋李子,你在外邊要是受了欺負,可都告訴我,到時候本姑娘替你報仇!”


    她說,“笨蛋李子,若是到了外邊,你們大周皇帝老頭看上你,招你為駙馬可千萬別拒絕,大不了本姑娘委屈一下,讓那公主做小!”


    她說,“笨蛋李子,等你走了,我也回青丘去參加仙院考試,說不上我也能成為一個了不得的狐仙呢!”


    月蘿姑娘向來心大,眼裏沒有一絲陰霾。


    可今日說著說著。


    眼圈兒,就不由有些紅。


    倔強地瞪著李蟬,催他快走。


    接過包裹背在身上,書生輕輕一笑,抬手揉亂了狐狸的發絲。


    沒有戳破狐狸的色厲內荏,隻是輕聲道:“笨蛋狐狸,我很快就會回來了!”


    “你才是笨蛋!”狐狸不滿,鼓著腮幫子,口是心非道:“幹脆別回來才好!”


    “傻瓜,等我!”


    不過四個字,卻讓月蘿姑娘覺得莫名安心。


    啪嗒,啪嗒!


    “你才是傻瓜,笨蛋李子!”


    看著書生漸行漸遠的背影,狐狸輕聲罵道!


    春去,秋來。


    一年時間,匆匆而過。


    寺院裏,那個輩分最高曾說過李蟬有佛緣的老方丈終是悟透了禪中玄妙。


    於一個夜晚,舉霞飛升,立地成佛!


    這一年,大周百姓皆知,有個膽大包天的狀元郎,在金鑾殿上拒絕了聖皇陛下的高官厚祿,更是讓那位今世《九州美人榜》前三甲的霓凰公主暗害了相思……


    這一日,久未住人的禪房裏。


    忽然,就升起了燈火。


    書生放下包裹,坐在桌前,唇角微揚。


    他看著桌上燭火漸漸暗下去。


    直至,燈油將要燒盡時。


    忽然,原本將要熄滅的青燈又重新燃起。


    屋裏,頓時如白晝一般。


    原本緊閉的門縫中,不知何時多出半個扁扁的人影。


    書生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來。


    “笨蛋李子,你怎麽幹脆別回來了!”


    狐狸瞪著書生,憋著嘴。


    “傻丫頭!”


    攬住狐狸肩膀,書生聲音很輕。


    如許良宵,我隻想與你共度。


    想必,你亦如是。


    佛說世間萬物皆是禪。


    而對於自己來說,世間,不過隻有一個禪。


    揉亂了狐狸柔順發絲,李蟬輕聲一笑。


    他是,“月蘿,今生今世,來生來世,生生世世。從今以後,你便是我的禪,秀色可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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