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城,城主府。


    高樓之上,南離蘇素手輕執白玉壺,憑欄獨飲。


    雨後的夜,終歸是帶著幾絲寒意。


    已是三更天,燈市欲眠。


    絲雨如煙,整座城盡數掩在迷蒙雨色中。


    偌大的城主府裏,也就身後那間小樓還尚有燈火兀自亮著。


    酒是好酒,很香,很醇,也很辣。


    可入了喉,莫名有些酸澀。


    飲罷一杯,她朱唇輕啟,嗓音空靈。


    “南國有朱雀,入骨相思知不知。


    自春生,入秋藏。


    寒來暑往,一別永年蒼山難忘。


    北國有佳人,此間相思幾人知。


    眾裏尋他千百度,夏有玉壺秦有月。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


    ……


    看春花開又落。


    聽秋風吹著那夏月走。


    冬雪紛紛,又是一年。


    聽醒木一聲收。


    說書人合扇說從頭。


    她等到,雪漫了眉頭


    ……


    ……


    記得那年你我年少,


    青鯉碧藕綠荷蓮。


    我愛談天你愛笑。


    ……


    ……


    南枝向暖,北枝寒。


    你執劍入江湖名揚天下。


    我舉杯立牆頭仰首自北望南。


    拂衣,抖落半身霜雪。


    彈劍,恰作輕鼓奏。


    奉君一言,已足夠。


    你說池中碧荷,錦鯉成雙。


    恰聽得,相濡以沫不及相忘於江湖。”


    月下,美人依稀。


    素手輕抬白玉壺,瓊漿如琥珀。


    入喉,漸有幾分醉意。


    眼如星辰,眉如黛。


    詞曲婉轉,嗓音如天籟。


    世間萬物,總歸是不能太過圓滿。


    物極,則最易遭天妒。


    所以一般來說,聲音好聽的女子,長相多少會有些不盡人意才是。


    能入大秦今世‘美人榜’上前三甲,南離蘇自然是極美的。


    卻不知,聲音也是這般美。


    “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開。


    “小蠻哥哥,你怎麽出來了?”南離蘇赫然轉身,一雙鳳眸中帶著幾絲驚喜,一閃而逝,被她掩藏的很好,“小月姐姐,她,沒事了吧?”


    “夜裏涼,也不多穿些!”少年將身上大氅脫下,輕輕披在南離蘇身上,眉頭微蹙,抬指點在南離蘇白哲額頭之上,“這般晚了不睡覺,一個人跑外邊喝酒。”


    指間冰涼,南離蘇臉頰發燒。


    收回手,柳小凡嘴角微翹,“不過,這詞這曲真的很好聽,叫什麽?”


    “是嗎?我……啊……唔唔……”腦袋低垂,隻覺臉頰似火燒,南離蘇吞吞吐吐,小聲道:“《青梅不負竹馬來》……”


    想了想,她又輕聲補充道:“是我自己寫的,曲兒也是自己編的。”


    “我們的虎妞兒確實是長成大姑娘了,長高了,也變漂亮了。”向前,與南離蘇並肩而立,憑欄遠眺,柳小凡輕笑道:“我想,若是娘親知道了,一定也會是極高興的。”


    “哪有,我還是我啊,一點也沒變!”南離蘇隻覺心中莫名的小雀躍,側過腦袋,看著身旁少年,嬌聲問道:“小蠻哥哥,林姨她還好麽?這些年,我也好想你們!雖然祖父將小時候的記憶封存了,但我卻從來沒有忘了林姨,忘了小蠻哥哥,還有,還有,小紅和小青!”


    南離蘇口中的小紅和小綠,是幼時那方池塘中的兩尾錦鯉。


    撿到南離蘇的那一年,林媚自朱雀城外尋回數尾錦鯉,放養在府中荷塘裏。


    其中有兩尾頗為奇異。


    頸生逆鱗,腹生爪。


    一青一紅,恰如青梅竹馬。


    “娘親啊,她很好!”隨手從身旁女子手中奪過酒壺,柳小凡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輕拭唇角,道:“女孩子啊,以後還是不要喝這般烈的酒才好!喝多了,傷胃…”


    “小蠻哥哥,你…你…”南離蘇本是想說男女授受不親的,可想起從前在朱雀城時,似乎是自己總從少年口中搶糖吃,不由有些難為情,扭捏道:“這酒,是出來前從祖父那兒偷來的,平日間老爺子寶貝的緊。小蠻哥哥若是喜歡,等以後回族裏,我再去多偷些。”


    “你還真是個好孫女!”薑小蠻似笑非笑,抬指輕輕敲了敲南離蘇的腦袋,“入北秦時便有聽聞,南離老爺子最是記仇,我可不想被他惦記著…”


    “老家夥敢!”


    南離蘇柳眉微豎,雙手掐腰,頗有幾分虎氣。


    看得出,那位在北秦跺跺腳這江湖廟堂都得要抖上一抖的南離老爺子。


    似乎,對自己這孫女怵的緊呐!


    “你不說,我都快要忘了。”指間輕敲白玉欄杆,柳小凡仰頭看天,輕聲道:“前些年朱雀城大旱,小青和小紅,連同池中那些錦鯉一起被娘和爹爹放生到城中觀雨湖了。”


    “後來,爹爹又買來不少錦鯉放養池中,卻似乎都不及小青小紅那般通人性。”伸了個懶腰,少年吐出一口酒氣,咋舌道:“當真好烈的酒,虎妞兒,你祖父這是什麽酒?”


    有些失落的“哦”了一聲,南離蘇輕拽裙擺,小聲道:“這酒叫青梅煮雪,是我祖父他取昆侖雪域千年梅枝上細雪融水配上四時五穀,外加天山雪蓮,釀製數年,待雪水成漿盡數融盡方成酒。”


    說到這兒,南離蘇趴在欄杆上,下巴磕在胳膊上,眸間漸生水霧,“聽祖父說,這酒是他按照當年祖母留下的酒方釀製而成的,明明材料對待,可喝起來總覺少了些味道。”


    少年微微一怔,“你祖母?”


    “我沒有見過祖母…”輕歎了一口氣,素手托腮,鳳眸中星光微閃,南離蘇柔聲道:“可聽祖父說起過,他說啊,我祖母是這世上最美的女子。那時候,他不過是千萬大秦軍中一個尋常武卒,而祖母呢,卻出身顯赫無比。偏偏到最後,萬千才子俊傑沒選,卻是跟了他這個泥腿子出身的大老粗。”


    “後來呢?”沒來由的,柳小凡想起了一個人。


    錦城,魏冉。


    那個在雨天獨自撐傘,卻偏偏要將傘柄傾倚一側的男人。


    撥雲見日,一日入王侯。


    那樣的男人,又怎會是尋常販夫走卒,自然最得姑娘傾慕。


    貴為一城之將,卻在發妻亡後久不續弦。


    同為軍伍出身,將伴戎馬,傾盡天下。


    所求,不過一人相伴白首。


    兩個人,是何其的像呢!


    “後來啊…後來荒獸進犯九州,‘龍城一戰’,大秦八十萬鎮荒軍損失殆盡。統帥鎮荒軍的,正是我祖母她的父兄。”


    “然後,我祖母那一族便被安上了通敵謀反的罪名,罪誅三族。”輕酌一口壺中烈酒,複姓南離的姑娘眼角淚光閃爍,“那一年,祖父位極人臣,剛剛成為大秦武君。祖母她為了不株連祖父和爹爹,便留休書一封,揮劍自裁於阿房宮前。”


    “從今以往,勿複再相思。相思自此與君絕,君莫思量我。將你從前與我心,付與她人可!”南離蘇輕聲念道,聲音很輕,“三十三字,這便是當年祖母給祖父所留訣別詩。”


    沉默半響,柳小凡緩緩開口,“你祖母,是一位奇女子!”


    訣別詩,合共三十三字。


    字字決絕不複相思。


    可整篇詩,卻又句句透著相思。


    難怪,江湖常言,‘女子無情時,負人最狠。女子癡情時,感人最深。’


    世間萬般,最難言語的。


    說到底,不過就是一個情字。


    女子如此,男子何嚐不是。


    江湖,廟堂。


    沙場,邊荒。


    巨廟堂之高,處江湖之尊。


    縱橫沙場也好,手握天下全也罷。


    男子留情,必近無情。


    男子無情,心必有屬。


    “可好笑的是,等到將我祖母的族人押赴刑場時,卻盡是些老幼婦孺。”小心翼翼將腦袋靠在身旁少年肩膀上,南離蘇雙眼微闔,“族中的男人們啊,老的也好,小的也罷。但凡超過十六歲的,全都埋骨龍城之外了。”


    柳小凡眉頭微蹙,終是沒有推開。


    手撫欄杆,身子有些僵硬,仍由身旁姑娘這般倚靠。


    “更好笑的,是抄家時,在祖母族中卻僅僅抄得紋銀三千兩。”靠著柳小凡肩頭,南離蘇唇角微翹,緩緩說道:“祖母族中祖訓是苟利國家,不求富貴。所以從那時起,祖父便很少再去朝堂了,以商賈之道立族。後來,就連南離一族的族訓都被他由‘大秦一統為仁,九州興亡為義。’改作‘不披甲,不從軍。獸走留皮,雁過拔毛,以義取利為信。’”


    南離蘇很喜歡少年身上味道。


    世上,最好聞的味道,約莫就是自己喜歡的人身上味道。


    “那個,虎妞兒,我……”


    柳小凡想說什麽,可不等開口,便被身旁女子抬手捂住了嘴。


    “小蠻哥哥,就讓我靠一小會兒。”輕輕拽著少年袖子,南離蘇聲音很輕,“我知道,天亮你就要走了,可有些話不趁著現在醉了說,我怕,我一輩子也不會說了。這些話,本來就是打算等南枝城事了後,去朱雀城尋你時要說的…”


    “在族中時,我就在想,這麽多年過去了小蠻哥哥會變成什麽樣子?”


    “三年前,我聽外邊的人說,有個薑家少年,蒼月一戰名動江湖。我就是知道,那一定就是小蠻哥哥!”


    “當時,我就和自己說,去找他吧!南離蘇,去找你的小蠻哥哥!”


    “我猜,這麽多年不見,小蠻哥哥一定認不出我了!但我一定能認得出小蠻哥哥!”


    不知覺捏緊了身旁少年的胳膊,南離蘇喃喃道:“一劍染血斬王侯,我想,如今的小蠻哥哥一定特別帥氣。就和那些個青衫仗劍走天涯的大俠們一般,腰間,一定會懸著一柄不世寶劍。懷中,一定會攜著白玉雕刻而成的酒壺,打開壺塞就會聞到清泉釀成的酒香。”


    聽見南離蘇這般說,柳小凡不由苦笑一聲。


    喉間,卻似乎被什麽堵住了一般。


    想開口說些什麽,又什麽也說不出。


    指入白玉欄杆一寸,安靜地聽著。


    “我在想,小蠻哥哥一定還會和小時候一般,發間會帶著邊地雪水清洗過的味道,與朱雀城裏常年的桂花香融為一體,一定還是和過去一般好聞。”


    鬆開手,睜開眼。


    轉過身子,南離蘇大膽地對上少年視線,認真道:“娘親和我說,你若當真喜歡,就去南域尋他吧!你若不告訴他,那麽他就一定不會知道有個女孩竟然會這般喜歡他!”


    不等少年開口,她長舒了一口氣,俏皮一笑,道:“可惜啊,終歸還是遲了一步!若是再早三年出來該有多好。倘若三年前,我便離開姑蘇城,去尋小蠻哥哥,蒼月湖畔,替小蠻哥哥擋下那一劍的人肯定就是我。然後,等到了那時,我就能順理成章理直氣壯地賴在小蠻哥哥身邊了。小蠻哥哥若是再遇到小月姐姐,最多不過借肩膀給她靠靠,和她說,小姑娘,你很可愛,我心裏也挺喜歡你。不過,有個叫南離蘇的小傻瓜,她為了我連命都可以不要。請你莫怪!我隻是當你是我妹妹。”


    背過雙手,南離蘇眼中霧氣朦朧,嘴角帶笑,輕聲問道:“小蠻哥哥,那樣…該有多好?”


    她看著眼前少年,思緒慢慢回到彼年豆蔻。


    那時,桂花開滿樹。


    朱雀城裏,桂花如雪落。


    暈倒在路邊,醒來時便已經是在朱雀城了。


    林姨做的桂花糕很香糯,總是吃不夠。


    她記得,林姨說過,“花露,細糧,花間雪,這些都是做桂花糕的上好材料…”


    所以學了這些年,她也隻會做這樣一道糕點。


    過去獨自一人流浪時被欺負慘了,防備心難免會很強。


    那時的自己,不光脾氣倔,還有些暴躁。


    但自從到了朱雀城,認識了小蠻哥哥後,她就像是卸下了所有盔甲的刺蝟,渾然變了副性子,變成了少年的小尾巴。


    雖隻有小半月時間,卻莫名安心。


    兩個人在偌大的督軍府裏追逐嬉鬧,天不怕地不怕。


    兩個人慢酌從小蠻哥哥爹爹那裏偷來的桂花酒,喝得小臉紅撲撲的。


    兩個人還曾攀上樹梢牆頭打桂花。


    竹竿輕甩,打落一樹滿地才肯罷休。


    那年,荷塘之畔,桃樹下。


    那個男童,輕啄她的臉頰,笑著說要娶她。


    他當是年少無知時的玩笑。


    卻不知,她還在等。


    南國有朱雀,入骨相思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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