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雪依舊。


    摘星樓,三十三重天上。


    有一女子孑然而立,一身紫衣綴滿流蘇。


    曼妙的身姿能讓世上任何一個男子都為之傾狂,卻偏偏在此時顯得有些落寞。


    “青青紫衿……”


    女子輕聲呢喃,順著窗外所望去的方向,正是那座北涼城中最為顯赫占地足有千畝的獨孤王府。


    手裏捏著的是一塊玲瓏玉佩,上琢朱雀振翅蕩九天。


    九天之上,有日月星辰合共十一顆大星。


    那赤焰火鳥口中,銜著的卻是一株紫衿花,眸裏藏著的盡是柔和。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步履輕盈,如那春夏時候的楊柳依依。


    “君上……”


    那女子懷抱古琴,聲音很輕。


    臉上遮著輕紗,唯有一雙如皎月一般的眸子有些無神望著身前那抹紫衣。


    著紫衣的女子小心翼翼收起玉佩,雙手負於身後,輕聲笑道:“若是來辭行,不妨為我再彈上一曲就好。離別的話,就別說了。”


    “君上,你……知道我要走?”抱琴的女子低著頭,朱唇緊咬。


    不經意間,竟是咬破了唇。


    “昔日北涼荒天候府柳氏一族,曾出了位以琴入道的先賢,撥弦間便能掀起半座江湖。”獨孤紫衿轉過身,看著身後那個不論恣儀亦或者琴音俱是天下無雙的姓柳女子,輕聲道:“卻不知為何,那位本有望繼承荒天候府,甚至進一步封王的柳家先賢,竟是在征伐南蠻而歸時再以琴遁入魔門,直至今日已然位列北秦獵仙山山主之下四使之一。”


    “君上,我……!”柳如是抬起頭,看向身前的那襲紫衣,有些不知所措,竟是開不了口。


    “傻丫頭,就算他真的為魔,卻也是你的祖父啊!”獨孤紫衿上前攬住那纖瘦的肩膀,嘴角微微揚起,柔聲說道:“可就算再舍不得,我也沒有理由再把你圈在這摘星樓中。當初,本就是我獨孤一族負你柳氏太多。而且這北涼城,本就是一座大牢籠,能掙脫出去也好。”


    咬破了嘴唇帶著淡淡幾分甜腥,流了血算不上痛,也不會留疤。


    可偏偏,那世間萬千色彩不愛,獨愛紫衣的女子一句話,卻讓她刻骨銘心。


    霎時,淚流滿麵。


    “君上當真舍不得如是?”


    鼓足了勇氣,柳如是抬起頭,看向英氣不輸世間任何男子,嫵媚能勝世上萬千女子的紫衣,淚眼婆娑。


    “你這妮子從小就愛哭,該離開了就不能笑著走?”抬手輕輕幫柳如是拭去滿臉淚痕,獨孤紫衿收起笑,搖了搖頭,輕輕說道:“我聽聞那獵仙山上每逢九月,必有千樹萬樹桃李花開,想來一定很美。舍不得你是真的,可想吃那脆桃嫩李也是真的。北涼城與獵仙山隔著並不遠,不過八千裏,等來年桃李花開滿獵仙山,我便去尋你,到那時咱們的‘小琴魔’可別說不認識我才好。”


    “君上,討厭……”柳如是將腦袋埋在那抹紫衣肩頭,細若蚊音,有如撒嬌。


    獨孤紫衿素手輕撫柳如是柔順發絲,三千青絲如瀑,柔聲道:“好啦,趁著姓韓的那老魔物還沒來,能不能獨為我一人彈上一曲?”


    “君上想聽什麽?”柳如是從那柔軟懷中掙出,盤膝而坐將那暗紅古琴置於膝間,雙眸裏再次煥發出神采。


    獨孤一族,鐵劍橫空,千金一諾。


    方才,君上說待到明年九月會來獵仙山,那麽就一定會來。


    她從來不怕等待,就怕最後等不到。


    既然有期可待,那麽就算於獵仙山上畫地為牢,又有何妨?


    世上,又有何人說女子非要去愛慕男子?


    縱有男子萬千,管他英豪龍蟒。


    於她而言,都比不上她眉間一點朱砂。


    獨孤紫衿雙手拄著下巴,想了想,笑道:“聽了這麽多年,總覺得沒聽夠,可偏偏你該要走了,卻不知該聽哪首的好。如是,近來可有再作新曲?若是有,不妨別藏著,彈來聽聽。”


    “那我便為君上彈上一曲《上邪,七弦歎》可好?”


    柳如是指間撥弄琴弦,淺笑琴音繞。


    這首曲本就是寫給她的。


    今生,也隻會彈給她一人聽而已。


    十七歲起,往後每年隻寫一弦。


    直至今日,才有了這曲《上邪,七弦歎》。


    雪中,有琴音婉轉直入九霄。


    雪中,有撥弄琴弦的女子空靈歌喉。


    大夏有琴,一十九弦。


    北秦有琴,一十三弦。


    北涼有女柳如是,卻隻彈七弦。


    每一弦,隻為心間那一抹紫衣。


    她唱,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她唱,陌上花已開,妾待君歸來。


    她唱,君曾許我花開花落不敗唯有七弦歎。


    一弦歎,歎初見。北涼有雪,手執竹紙傘。?


    二弦歎,歎流年。贈卿紈扇,私定三生緣。


    三弦歎,歎情緣,相思落箋,有君不羨仙。


    四弦歎,歎無眠,情深緣淺,雌雌何以歸。?


    五弦歎,歎往後,十年一夢,相思係紅線。


    六弦歎,歎滄海,百年為水,百年化桑田。


    七弦歎,歎了又歎,奈何不能與君再相伴。


    ……


    琴音未散,人已散。


    北涼城裏,有一女子懷抱古琴獨望高樓。


    摘星樓上,有一襲紫衣,於雪中憑眺。


    “這妮子終究還是逃不開宿命……”沒來由一歎,獨孤紫衿收回目光,輕輕合上窗子,坐回房中那方軟塌上,神情難免有些疲倦,輕聲自語道:“獵仙山,卸甲城。昔日那人武境修為直至九州之巔,到最後,還不是隻能黯然卸甲,困守一山一城。”


    合上了窗子,屋內難免會有些昏暗。


    離別總歸不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尤其是明知這樣的離別意味著什麽。


    窗外有風聲雪聲,有烏雲低垂壓城。


    屋內,卻是溫暖如春。


    可獨孤紫衿卻依然覺著冷,情不自禁裹緊了蓋在身上的錦衾絨毯。


    ‘九州三十六家’陰陽家一脈最擅法陣。


    摘星樓裏,前後數千年,有陰陽一脈數位大能布下驚天法陣,早已是水火不侵,木石難擾。


    世人隻知獨孤一族鐵劍無雙於北涼,北涼鐵劍無雙於九州。


    卻不知,在北涼城還隱有‘九州三十六家’中昔日能排入前五的大教,也根植於此。


    世人隻知北涼獨孤,昔日初祖獨孤龍城鐵劍橫空,一劍霜寒九州能驚仙,追隨大夏初祖征戰天下執北地三州,封一字並肩王。


    卻不知,在遇到薑家神農以前,獨孤龍城曾有尊號‘紫皇’。


    ‘九州三十六家’,有陰陽一脈。


    太紫玄一,陰陽兩氣,共分日月星。


    鼎盛之時,陰陽一脈有日月星三皇。


    三皇之上,存陰陽雙使。


    陰陽之上,共尊一主,封號為‘紫’。


    今世,北涼陰陽一脈之主,便是那於摘星樓中坐北往南的一襲紫衣。


    北涼獨孤有參差百萬劍,有一方獨立天地‘劍塚’。


    說到底,卻僅為昔日陰陽一脈三分傳承。


    曆來紫皇,生而在北涼,死後葬北涼。


    生生世世,畫地為牢。


    離不開,也逃不了,更躲不掉。


    獨孤紫衿似乎真的很累了,恍惚間隱隱見到昔日那憊懶少年斜牽五花馬,一副滿不在乎的懶散笑容,自南而來。


    那一年,恰逢獨孤家有女情竇初開,也曾愛慕過白衣少俠仗劍走天涯,也曾思戀過將軍鐵甲長刀金戈戎馬。


    可偏偏,到最後卻是被那痞氣多過俠氣的少年奪去了手中心愛之劍,更是偷去了心房。


    初見時的懵懂,再見時的惶惶,終離別時才知竟然會愛的那麽深。


    北涼有樹,名相思。


    南枝向暖,北枝向寒。


    非一雌一雄兩株並生不得存活。


    她隻記得,那一天北涼無風也無雨雪。


    有陽光拂麵,有花開殘紅。


    相思樹下,還有一瘦削少年痞裏痞氣吐掉草根,跟她說:“愛還需要理由?不敢的話,就別愛啊!”


    最後,那憊懶少年扛劍在肩,一路向南而歸。


    一如當日初入北涼時一般,臉上有懶散笑容,卻偏偏再不肯回頭北望一眼。


    那一天,有獨孤家一襲紫衣獨立城樓。


    一如這些年獨居摘星樓上一般。


    坐北望南,望而不得。


    後來,似乎就再也沒了那少年的消息。


    再聽聞時,便是薑家第三夜披甲征莽荒。


    昔日憊懶少年戎馬相隨,鐵衣寒甲斬狼皇。


    似乎不曾聽聞他再握劍,隻以一杆長槍連破莽荒狼庭浩瀚十萬裏。


    卻不知,那柄被他奪去的長劍為何再未出過鞘。


    劍名斬龍,能分陰陽,能裂日月星辰。


    能使天開一線,是開啟北涼這座千年囚籠的‘鑰匙’。


    九州重寶,莫過於此。


    “同為天地牢籠,獵仙山上卻好過北涼城。昔年霸王卸甲築城畫地為牢,卻不及北涼一地盡是悲涼。”雙眸微微閉著,著紫衣的女子低聲呢喃。


    房間很空曠,她聲音很輕。


    摘星樓三十三重天上,高聳入雲。


    誰也聽不見,誰也聽不懂。


    “是誰?”


    驀然,獨孤紫衿刹那清醒。


    翻身而起,掌間有寒芒而出。


    凜冽勝過北涼風雪。


    “九州陰陽一脈真是墮落至斯,昔日曆代‘紫皇’無不是九州絕巔至尊。再不濟也是天人之上,手握乾坤,能吞日月星辰。”


    “如今,挑大梁的竟是個連天道都尚未觸摸到的小丫頭。”


    屋內靜謐的可怕,竟是有輕笑聲響起,。


    聽聲音明明就是一個嬌憨少女,話語裏卻藏著一股滄桑的味道。


    婉轉清脆且有一絲縹緲,讓人遍體生寒。


    “閣下究竟為何人,入我摘星樓便是客,何不現身一見?”


    獨孤紫衿一襲紫衣獵獵,無風而動。


    “我是誰?”


    “連我自己都忘了……”


    那道聲音再次響起,縹緲間帶著悵然若失。


    “閣下功參造化,何必戲弄紫衿?”獨孤紫衿緊握手中七尺青鋒,淡然道:“既然不願現身一見,紫衿也不為難,卻不知閣下入我摘星樓所為何事?”


    “嗬嗬,小丫頭,你大可不必如臨大敵。”


    “老身,不過是一縷苟存於世,掙紮著不肯入輪回的殘魂,威脅不了你什麽。”


    沙啞而盡顯滄桑,宛若大漠黃沙,沒有絲毫生氣。


    相反,死氣漸濃。


    當真如黃泉孤魂出忘川。


    縱然如此,獨孤紫衿卻是絲毫不敢鬆懈,渾身緊繃。


    此刻,她宛若一柄鋒利不可擋的鐵劍一般。


    有劍氣肆意而出,纏繞周身。


    “戮仙訣?!”


    聲音所及之處,終是在那抹紫衣之前匯聚而成形,凝結變幻成為一個身著赤色玲瓏戰甲的女子。


    那女子臉上遮著一副赤鸞麵甲,看不清容顏。


    唯有一雙狹長清澈的鳳眸讓人望而不忘。


    嫵媚間不失男子才會有的霸氣。


    身姿曼妙玲瓏,為世間少有尤物。


    可偏偏卻白發如新,傾蓋如故。


    披散在肩上,三千白發無一縷青絲。


    “獨孤南潯,他,是你什麽人?”


    那雙狹長鳳眸不再淡然,有神采在飛揚,宛若思良人而歸的俏嬌娘。


    “他是我的玄祖,亦是北涼陰陽一脈第七十九代紫皇。”獨孤紫衿看著身前那一抹曼妙玲瓏,赤色鐵甲上雕琢有九鳳逐日,總覺著眼熟,似在何處見過,偏偏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


    想了想,獨孤紫衿又輕聲開口道:“玄祖他老人家,已辭世九百多年了。”


    “不可能!”


    那女子身子不由一晃,身形也變得飄忽不定起來,似煙如霧。


    “他說過會在紅塵等我回來的,若非死別,再無生離。”過了許久,她才再一次穩定下來身形,輕聲喃喃,忽然就笑了。


    一雙鳳眸裏嫵媚不再,藏著一縷黯然,看向身前那個棱角極像昔日那個人的小丫頭,輕聲問道:“南潯,他可曾有什麽話留下來?”


    獨孤紫衿想了許久,終是想起這著紅甲負鸞麵的女子是誰。


    “玄祖他老人家羽化之時,曾麵對府中後山無字石壁三天三夜。終以指為劍,刻下合共二十八個字,安然而眠。”獨孤紫衿輕聲開口,心裏早已是掀起波瀾無數,麵色卻是異常平靜,努力控製著不讓自己心跳變得紊亂。


    “他,刻下了什麽?”著紅甲的女子小心翼翼,雙手緊握,十指交錯橫於胸前。


    “終未成仙,歸路南尋,候鳥北飛。南尋南,北複北,何處是北涼,何處是丹陽。”


    輕輕念出自小便早已熟記於心的那二十八字,似詞非詞,似詩非詩。


    二十八個字,橫豎撇捺間盡是劍意淩九天,有江湖氣,也有九霄之上的仙氣。


    那《戮仙決》,便是獨孤紫衿尚是孩童初學劍學字時,無意間自其中領會而來。


    今世九州,想來也就隻此她一人能以施展。


    “小丫頭,你是他的後人,與我也算有緣。戮仙之後,尚有三式劍意,我喚它絕仙三劍,今日贈予你。”


    那紅甲女子細細咀嚼,然後回神。


    抬手一握,便自獨孤紫衿手中奪來那柄青鋒長劍。


    “瞧好了!”


    尚不等獨孤紫衿有所反應,便有長劍獨舞。


    劍意磅礴如海,著紅甲的女子恰如劍仙臨九天。


    一劍出,一劍落。


    一劍快過一劍,難免讓人眼花繚亂。


    前後不過三劍,不過三息。


    落在獨孤紫衿眼中,卻恍若過了千年之久。


    三分劍意,一分淩冽過一分,有煞氣亦有霸氣。


    若說戮仙是屠仙的法。


    那這絕仙三式,一朝出世,赫然便是天下無仙。


    三劍過後,隻聽得“當啷”一聲輕響,有長劍落地。


    “獨孤家的小丫頭,三式絕仙太過逆天遭天妒,不可輕易示於人前。今世赤霄劍主亦得了我的傳承,算是你的師妹。同出我門下,自當相互扶持守望。若他日赤霄不敵姬家軒轅,望你能持此三劍保你師妹性命無憂。”


    聲落。


    那紅衣女子消散如煙,就此不見了身影。


    “今日教誨,晚輩銘記在心!”


    “我,獨孤紫衿,以獨孤二字在此立誓,若他日赤霄一脈有難,我獨孤紫衿雖為女子,必當竭盡所能,舍命無悔。”


    獨孤紫衿衝著虛無中躬身拜了三拜,虔誠開口。


    既然知道了紅甲女子的身份,那自然萬分大意不得。


    秦以前,北域先曆春秋,後經戰國。


    有國名大楚,立國八千載,定都丹陽。


    丹陽有羋氏一族,先為春秋五霸,後為戰國七雄。


    今日,她終是明白了玄祖為何會在坐化前,舍棄一身修為也要在那無字石壁之上刻下二十八字。


    南尋南,北複北。


    何處是北涼,何處是丹陽。


    二十八字,說到底,不過也就是一個字。


    摘星樓外,九霄之上。


    有一著紅甲的女子踏雲而上,風雪不能沾身。


    在獨孤紫衿躬身立誓時,身子微微一顫。


    很久以前,也曾有人如此立誓。


    那人曾輕撫她三千青絲,以獨孤二字為誓。


    他和她說‘若你為仙,我伴你傲笑紅塵。若你為魔,我為你屠戮天下。此生為人,凡塵俗世,九州千萬裏山河我陪你走。’


    隻是如今,卻空留她一人。


    歸路南尋,歸路難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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