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薑小蠻以為洛玄姬口中的‘寒冰地獄’,便是那方才走過的嚴寒地帶。


    卻不想,那不過是入地獄的‘門’。


    少年身前,洛玄姬負手而立。


    此刻,在她身上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出塵味道。


    就如同那遺世獨立九天之上的仙子一般。


    “小蠻兒,你準備好了麽?”


    她轉過身,安靜看著身前比她還要高出許多的少年。


    聲音很輕,卻帶著一股肅殺的味道。


    薑小蠻自然已經知道接下來所要麵對的是什麽,可他卻絲毫沒有一絲畏懼。


    “洛姨,我既然來了這裏,就沒有入寶山空手而歸的道理。”


    他笑了起來,可卻一臉認真。


    就如同小姑娘說的一樣,微笑時候的薑小蠻是最好看的。


    這地下世界,明明是沒有陽光的。


    可當薑小蠻笑起來時,洛玄姬有那麽一恍然,竟然生出有暖暖陽光打在少年臉上的錯覺來。


    隻要當他嘴角微微揚起時,好像就永遠都一定會被陽光籠罩著一般。


    總之,笑起來的薑小蠻,絕不會站到陰影中去。


    他就站在陽光下,而他身前卻是即將要打開通向九幽世界的‘地獄之門’。


    可他並無一絲一毫畏懼,任由那刺骨冷風刮在臉上,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


    相反,澄澈如星辰一般的眼中竟然是帶著一絲期待。


    洛玄姬不禁搖了搖頭,她不知該如何去形容少年身上的這股特質。


    是傻,是天真,亦或者是別的什麽。


    她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手掌輕輕自虛空中一抓,隻見得一抹銀芒自虛無中浮現,然後被她握在手中。


    銀芒很璀璨,讓身後的少年不由一晃眼,隻覺眼前一花。


    等耀眼的銀芒散去,薑小蠻終是看清了洛姨手中握著的是為何物。


    那是一柄劍鞘,準確的說應該是一柄失去劍身空蕩蕩的劍鞘。


    銀芒褪去後,露出本身暗紅色的漆身來。


    上有暗金色雕紋,有些古樸又有些沉舊,沾染了些許歲月味道。


    輕輕揮了揮,隻見得一縷劍芒自那劍鞘之中攝出,消失在遠處。


    隨後,過了許久。


    隻聽得轟然一聲巨響,如同平地起驚雷。


    兩人前方目極之處,大地翻卷著裂開,溝壑縱橫,綿延數裏。


    洛玄姬滿意的點點頭,將劍鞘遞到少年手中,輕笑道:“這便是那柄傳說當中古劍的劍鞘,雖隻是劍鞘,可你也得小心收好。等入了寒冰地獄,它能救你的命。”


    “謝謝洛姨!”


    薑小蠻連連點頭,眼睛都快要眯在了一起。


    他伸出雙手接過劍鞘,隻覺手中輕飄飄如同無物一般。


    劍鞘被他握在手裏,重卻是連一兩都不到。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柄看似普通至極的劍鞘。


    其上劍芒,就已然能夠比肩化作‘赤蛟’尋主的神劍赤霄,且不輸分毫。


    如此想來,這樣的劍鞘下,曾經藏在劍鞘裏的那柄古劍,該是怎樣的絕世風采。


    難怪洛姨會說若是出世,必將會讓整座九州都會震動。


    而其曾經的主人,又該是怎樣的絕世風采。


    薑小蠻思來想去,也沒有想起這世間會有哪一柄劍,竟是連那‘九州名劍榜’上排名第一的軒轅都能夠比了下去。


    除非,這‘寒冰地獄’之下鎮著的那口古劍,不屬於此界。


    一個大膽的念頭自他腦中浮現,可又不由覺著有些荒謬。


    從來都隻是聽說有無上至尊攜劍飛升,可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那仙人持劍下凡塵來的。


    洛玄姬看著少年笑了笑,輕聲道:“好了,不能再耽擱了。不然時間真的該不夠了。”


    說著,她足尖輕輕點了點地麵,就見得身前原本是一馬平川的凍土,竟然緩緩升起一道青銅巨門。


    足有百丈高的青銅門上,雕有兩頭吐珠螭龍。


    龍頭龍爪,龍身龍尾,栩栩如生猶如活物。


    在九州大地上,螭龍寓意吉祥美好,端得是讓人覺著祥和無比。


    可那兩頭螭龍之下,雕琢著的竟是兩頭赤甲凶獒仰天咆哮。


    獒屬大凶,尤以赤甲凶獒為最。


    兩頭獒獸口中有熊熊烈火噴薄而出,直上雲霄。


    仿若,要將那九霄之上的兩頭螭龍焚滅一般。


    獒足之下,踩著的卻是森森白骨屍山。


    一副古老畫卷,其上為吉,其下為凶。


    強烈的反差,難免會讓見者心神悸動。


    銅門頂端,書有四字。


    寒冰地獄!


    古老而斑駁,散發出陣陣猩紅血芒。


    薑小蠻神色一動,他將視線落在銅門那兩條螭龍眼眸之上,內心微微一沉。


    四隻碩大的龍眼中,隱隱間,竟能瞧見有兩抹淺淺淚痕,其紅如血。


    螭龍泣血,是為大凶。


    銅門爍然洞開,露出一條直通幽暗的走道。


    冷風如刀,刮的麵目生疼。


    沒有絲毫猶豫,薑小蠻踏步走入其中。


    直至少年背影徹底消失在昏暗甬道。


    那銅門才是如同一位活了太多滄桑歲月的耄耋老人一般,發出一聲悠悠歎息。


    再一次緩緩合上,沉入地麵。


    那個當得上芳華絕代的女子,側過頭去看少年消失的地方,不由輕聲喃喃:“年輕真好……”


    她忽然就想起,那年也是在這裏,她目送那人走入銅門。


    那時的他,隻是如小蠻兒現在一般初入這江湖的懵懂少年。


    那時的她,也隻不過是才褪去了妖身,化為人形小心翼翼遊曆九州的小妖。


    後來,那人持劍而出。


    氣質卻是大變,仿若九幽修羅一般。


    可唯當看向她時,卻依舊目光柔和,宛若星月。


    讓她不由沉溺其中不願醒來。


    再後來,那人說要回歸族中,脫白衣披鐵甲,成了那一個大世當中最為耀眼的天驕。


    她陪在他身邊,陪他征戰天下。


    他以王侯殺神王,垂死而回。


    她便日夜衣不解帶守他身旁,直至無憂。


    他以鐵槍裂蒼月,隻因那蒼月山昔日主人說她是狐媚子,是不知廉恥的下賤狐妖。


    可這世上,最怕的便是流言,如同附骨毒藥一般。


    一時間,九州五域皆知,她是從那青丘來的狐妖。


    她偷偷逃回族中,隻因不想世上再有人說她是那禍水,迷了他的魂。


    他便以三萬鐵騎,從南域朱雀城直至殺到西域大漠以西的青丘,以手中一杆不悔天槍殺的世上再無一人敢說她是妖。


    那一年,那個身披鐵甲的男子牽馬而行入西漠,再入青丘。


    世人隻知大夏皇朝一世無敵的五代鎮邊軍候後來身死異鄉,再無歸途。


    卻不知,同一年,還有一位‘九州胭脂榜’上,在那一世排名第一的絕代女子自此畫地為牢,再無蹤影。


    世間有八苦,最苦求不得。


    忘川河畔有八景,其中又以十裏桃林為最。


    隻因他走得那天說過,想要再喝上一杯她釀的桃花釀。


    那個畫地為牢的女子,每年種下一株桃樹,以忘川河水與心頭血澆灌。


    至今,已有三百八十九棵桃樹。


    獨自一人守著十裏桃林與那柄劍鞘,隻為等他回來。


    “薑破奴……”


    洛玄姬蹲下身去抱緊自己,低聲喃喃。


    她要等的那人,名喚薑破奴。


    手握一杆鐵槍,腰佩一柄古劍。


    那槍,曾為她獨斷蒼月山。


    那劍,曾為她白衣染血殺神王。


    世人隻知大夏邊地初代軍候風采絕世,槍劍無雙,能以王侯殺神王。


    卻不知,那個同樣槍劍無雙於天下的五代軍候,同樣能夠做到。


    桃樹下,埋著桃花酒一壇複一壇


    可她卻很少醉過。


    森寒的劍鞘,溫酒的芬芳,都不能讓她醉,隻會讓她疼。


    而疼,往往卻需用醉來撫慰的。


    ……


    薑小蠻走入甬道,身前是一片幽暗,是沿著一層層盤旋而下的石階看不到盡頭的幽暗。


    他指間連同渾身的關節都在顫抖。


    眼下,薑小蠻卻隻是才走下第一個階梯而已,並未深入。


    可肆意在空氣中的寒氣,卻已然令他全身的血液都仿若結成了堅冰。


    可他的嘴角卻依然是微微上翹的,抬腳而下,一層接著一層。


    薑小蠻動作很輕,卻每一步都很穩,看不出有一絲猶豫。


    哪怕是此刻那恐怖的寒栗已然深入他的骨髓,沿著他的四肢百骸肆意竄動。


    每下一層石階,他都要輕輕呼出一口白氣,才繼續踩在下一層石階上。


    出生在邊地,按理說他應該是不怕嚴寒的。


    比起皇朝腹地來,邊地的冬天是會有雪的,且每一年都很大。


    朱雀城外,時常會有積雪過膝。


    雪剛開始化時最冷,是那種足以凍死宿醉街頭酒鬼的冷。


    修武修行,講究的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


    就是在那樣的天氣裏,薑小蠻依舊能赤著上身練槍練一整天,絲毫不覺冷。


    以前小時候在街上玩耍,總能聽見那些南來北往途徑朱雀城的過客們,操著不同口音抱怨,‘凍死個人’。


    當時不以為然,隻覺是太過誇張。


    可進入青銅門後,他第一次覺著‘凍死個人’這句話也許並不誇張。


    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帶上了從‘寒冰地獄’中浸染已久的冰冷寒氣。


    可偏偏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他竟然出汗了。


    一股暖流自丹田之中油然而生,夾雜著噴湧而出的酒意。


    方才那一壇桃花釀來曆特殊,洛玄姬有意無意逼著少年飲了大半壇。


    這會兒,暖流衝散了身體中的寒意。


    薑小蠻終是知道洛姨的良苦用心,隻覺連心都跟著暖了不少。


    他深知這股暖流的寶貴,也知道時間緊迫,不由加快了腳步。


    忽然,被他背在身後的劍鞘輕鳴起來。


    如龍吟又似虎嘯,顫動不止。


    神兵有靈,劍鞘劍身本就為一體。


    薑小蠻一喜,知道定然是已接近那口古劍。


    眼下,他已然走下九十九層石階。


    隻差一層,便會進入真正的‘寒冰地獄’當中。


    薑小蠻抬起頭,他看見有一柄古劍斜斜插在那階梯盡頭。


    劍旁,有一口古井似曾相識。


    井沿上,書刻‘誅仙’二字。


    古樸而磅礴,帶著一股霸烈的味道。


    可當他要邁下這最後一層石階去取劍時,突變忽生。


    那口古井竟如同活物一般,井口猛然間化作一隻金色的狻猊。


    還不待薑小蠻有所反應,大嘴一張一吸間便將他吞入其中。


    在被吞入前,薑小蠻終於將那柄劍握在了手中。


    可不過就是這樣一個簡單至極的握劍動作,竟已然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恍惚間,少年似乎看見有一身穿白衣的絕世女子自黑暗中緩緩而來。


    那女子步步生蓮,巧笑倩兮,抬手與他,輕聲道:“你……來了!”


    還不等他看清那女子臉孔,意識便逐漸模糊。


    昏迷中,沒來由想起小時候曾在家中似乎看到過一卷古畫。


    那畫中女子與這白衣女子,兩人的麵孔竟然逐漸重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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