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2000年的春節,秦昭昭家第一次有她的高中同學成群結隊來拜年。高三畢業在即,這是三年同窗生涯中大家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春節。連平常不太愛走動的學生也樂意跟著大部隊一家家去串門。


    事先電話聯係,每到一家拜過年後再叫上這名同學一起繼續朝下一家出發。大家都騎著單車在馬路上歡快奔馳,陽光打在臉上,笑聲飄在風中,一群青春無敵的追風少年。


    秦昭昭也跟著去了好幾戶同學家,周明宇,李國勝,龔心潔、常莉……還有林森。


    林森家的兩層小洋樓蓋得很漂亮。房間寬敞明亮,客廳足有四十平方,一套氣派十足的皮沙發擺在中間,茶幾上大碟小碟擺滿了各式零食水果。林森的爸媽不在家,這天他們一家原本是在大伯家吃飯的。他事先接到電話得知同學們下午要來他家拜年,午飯一吃就趕緊跑回來了。熱情地招呼大家坐,他一罐一罐往人手裏塞飲料:“大家隻管吃、隻管喝、隻管玩。吃好喝好玩好,三好政策。”


    因為他家沒有大人在,所以同學們決定在他家“長駐”下來好好玩上半天。他家屋子大房間多,這間屋裏擺開了一桌麻將;那間房裏打起了撲克牌;有的在客廳唱開了卡拉ok;有的在臥室看上了錄相;各得其所,不亦樂乎。玩到黃昏都還不想走,周明宇提議不如在林家做晚飯吃,會炒菜的同學負責炒菜,不會炒菜的同學負責洗菜涮碗。這個提議有點過家家的味道,一幫學生們都興致高漲地擁護。


    過年期間,小城家家戶戶都有臘肉熏魚醃雞醬鴨。葷菜不用愁,蔬菜就得上菜市場去買一點。林森作為主人當然負責買菜,他有些為難:“我不知道買什麽菜呢,你們要吃什麽呀?”


    叫他一個男生去買菜的確有點為難他,於倩於是笑道:“那給你配個買菜助理好了。秦昭昭,你跟木木去買菜吧。”


    “對對對,昭昭木木一起去買菜。”


    她的派遣贏得同學們一致讚同,他們不由分說地把秦昭昭和林森雙雙推出門去買菜。


    菜市場離林家挺近,這在往日被林森視為大方便。有時林媽媽炒菜臨時缺根蔥少把蒜的,叫他趕緊跑去買,來回不用五分鍾。現在他和秦昭昭一塊走在去菜市場的路上時,卻恨這條路太短了。真是的,菜市場怎麽就不離他家遠點呢?


    秦昭昭卻很高興菜市場這麽近。因為一路走來他們都鮮少交談,她是一向不善跟人攀談的,林森平時表現得挺會跟人拉呱,但跟她走在一起卻有些笨嘴笨舌。剛從屋裏走出來時迎麵寒風一吹,他竟問她熱不熱?應該是冷不冷才對吧?她忍不住掩嘴一笑,他察覺出自己的口誤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過之後他似乎生怕再說傻話,輕易不再開口。他不說話她更不會說,於是兩人一路沉默著走到了菜市場。路再長一點,這沉默就會顯得尷尬了。


    沉默到了菜市場後才被打破,秦昭昭在一個賣大蒜的攤位前停下來準備買把大蒜回去炒臘肉。林森看見大蒜突然想起一件事,繪聲繪色地說給她聽。


    那次他媽媽正在炒菜發現沒有大蒜,讓他趕緊去菜市場買半斤。他去了一家相熟的攤位買蒜,人家問他要大蒜苗還是大蒜頭,問得他傻眼了,隻得又跑回家一趟:“媽,你要買的到底是大蒜頭還是大蒜苗?”


    他媽媽哭笑不得:“傻兒子,沒吃過豬肉你也見過豬走路吧。我準備炒臘肉的你說要買大蒜苗還是大蒜頭?”


    小城地方菜,臘肉總是搭配大蒜苗一起燒出來才讓人覺得夠味。林森連這還要回來問,可想而知平時是如何的“君子遠皰廚”。


    秦昭昭聽了忍不住發笑,一說一笑間,僵局打破,接下來買菜的過程他們有商有量。


    “小白菜要不要買一把?”


    “這麽多人,一把不夠,最少也要兩把。”


    “再買點什麽菜呢?這有西紅柿,要不要買幾個回去炒雞蛋?”


    “西紅柿可以買,不過這些西紅柿不好,上別處看看吧。”


    在同齡人中,秦昭昭絕對可謂是一個買菜的行家裏手。菜的好壞新鮮她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來,不像林森,愣看不出那些西紅柿哪裏不好了。看起來個個又紅又大賣相上佳呀!可秦昭昭卻不要,跑去另一個攤位上買了幾個個頭不大顏色青紅相間還帶麻紋的西紅柿。


    “這些西紅柿會比剛才那些好?”


    “你不知道,那些樣子漂亮的西紅柿其實都是靠打催紅素催出來的。看起來好看吃起來並不好吃。像這種小西紅柿看起來雖然不好看,但吃起來比那種要好吃,吃著也更放心。”


    林森這才恍然大悟:“這樣啊!看來‘菜’也不可貌相了。”


    精挑細選買好菜後,他們拎著大袋小袋往回走。和自己喜歡的女生一起從菜市場結伴而歸,手中塑料袋裏裝著嫩綠的萵苣、翠生生的小白菜、青紅相間的西紅柿……有家常氣息伴著新鮮菜蔬的清香一起幽然綻放。林森覺得這個傍晚好溫馨、好美好,溫馨美得他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張羅晚餐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幾個女生輪流下廚鼓搗出了一桌菜肴。男生們起初興奮不已:“看來你們個個都是賢妻良母的材料呀!”


    誇完伸筷一嚐味道,表情頓時有異。女生們先聲奪人:“不準說不好吃,我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今晚這桌菜我們好不容易做出來的,你們無論如何要全部吃完。誰不吃完誰就是文科(3)班的女生公敵。”


    男生們誰也不想成為女生公敵,一起做視死如歸狀:“好,我們吃,大不了就是犧牲嘛!”


    老實說這桌菜的整體水平實在不高,幾個女生的手藝大都不精,隻是勉強把菜做好了。味道有的鹹有的淡有的還半生不熟,就數秦昭昭那碗大蒜炒臘肉炒得最具水準,公認為最好吃的一道菜。男生們都朝著林森擠眉弄眼地笑:“木木,秦昭昭炒的菜好吃吧?”


    林森當然覺得好吃,感覺上比他媽做的還要好吃。他就著那碗大蒜炒臘肉吃了三碗飯,吃得肚皮實在撐不下為止。


    一頓晚飯說說笑笑吃到八點多才散場。林森的父母也回來了,學生們一起告辭,男生負責送女生回家。林森當然要送秦昭昭,她家住得最遠,郊區公路還沒路燈,夜裏行人稀少,不把她送到家他怎麽能放心呢?盡管她一再紅著臉擺手說不用,他也還是聽若罔聞地推出自己的單車陪著她出發了。


    郊外的馬路一帶寂靜幽暗,天上一彎皎白月亮投不下太多光芒,四周的遠山近樹皆是深深淺淺的黑,山間人家的一窗窗燈火便亮得格外璀璨。時而有汽車穿梭來去,帶著兩柱白光倏地閃過,宛若流星。


    沒有路燈,光線昏暗,路麵狀況又不好——東郊這條公路幾乎都是跑大貨車,柏油馬路被壓得沆沆窪窪,卻經年失修。市政府隻知道做門麵功夫,光顧著把市區內的主街道擴展翻新,修得又寬敞又平坦,市區外就不管了。


    林森已經在這條馬路上騎過幾次夜車了,比較了解路麵狀況之爛。一邊騎一邊提醒秦昭昭小心,慢點,留神看路。他光顧著提醒他,結果自己的單車“馬失前蹄”,被一處大的沆窪絆倒,稀裏嘩啦啦連人帶車摔在地上,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秦昭昭趕緊停車問他:“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


    林森其實有事。他這跤摔了個“狗吃屎”,嘴在地上磕了一下,上嘴唇被磕破了,舌尖一舔火辣辣地痛,滿嘴蔓延開了鮮血的鹹腥。但他怎麽能對秦昭昭說有事呢,在自己喜歡的女生麵前狼狽地摔一跤已經讓他覺得很沒麵子了。如果再告訴她受了傷,好痛,那就更他媽的丟臉。


    他盡量把流血的嘴唇吮幹淨,不想被秦昭昭發現。沒有路燈的郊區公路幫了他的大忙,她在黑暗中沒有注意到他磕傷了嘴。繼續騎上車前行,他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房門一打開,明亮的光線一躍而出,他趕緊後退兩步站在陰影處。


    “林森,謝謝你送我回家,進來坐一會吧。”


    “不了,也不早了,你休息吧。”


    如果沒受傷,秦昭昭的邀請林森求之不得。可是現在他嘴裏還一直有血鹹鹹腥腥的味道,顯然血還在流。他不想被她看見自己的狼狽相,隻能忍痛謝絕。


    回到家林森立馬對著鏡子察看自己受傷的嘴,一看吃了一驚。整張嘴都腫了,而且上嘴唇靠近人中的位置裂開一道很深的血口子,那道口子幾乎把一瓣唇分成了兩瓣,看起來簡直像兔子的豁嘴。他馬上叫起來:“媽——”


    隻喊了半聲聲音就斷掉了,因為受傷的嘴唇配合不了聲帶的擴充。


    即將步入十八歲成年的男生,平時好逞強、好麵子、好擺一付男子漢大丈夫的架勢。可是一到方寸大亂之際,依然像個小男孩那樣本能地第一時間就叫媽媽。


    因為兒子的叫聲有點異樣,林氏夫婦一起跑來了,他們都被兒子的模樣嚇了一跳,好好的嘴怎麽豁成兔唇似的?立刻帶他上醫院。他小嬸嬸這天剛好值夜班,帶著他們去急診室看醫生。


    “馮醫生,我侄子騎車摔傷了嘴。你看看,上嘴唇裂了一道口子,這可要怎麽處理好哇?縫針的話會留疤的,那樣就破相了。”


    小嬸嬸說出了林森心中暗藏的隱憂。雖然男生不像女生那麽注重容貌,卻也愛惜自己的臉,誰願意嘴上多道疤?誰願意破相?他隻是不好意思流露出來而已。現在小嬸嬸替他說了,他很緊張地看著醫生,幾乎是豎起耳朵等他的回答。


    那位馮醫生把林森嘴上的傷口仔細察看半晌,說先不要縫針好,用一塊傷口貼把裂開的嘴唇嚴絲合縫貼在一起,試試讓它自己長合。這樣不會留疤痕。


    一塊傷口貼擔負起了十八歲少年的“麵子”問題,未來的容貌是美是醜,就全指望它了。


    這一晚林森是懷著憂心入睡的。他時不時輕摸一下貼在上嘴唇處的傷口貼,暗暗祈禱它可以快點長好,痊愈得沒有任何疤痕留下。而那塊傷口貼實在很體諒他的心情,第二天上午當他忍不住小心撕開一角察看傷口情況時,裂開的上嘴唇果然已經緊貼在一起了。雖然傷口處還有血痂,嘴還是腫腫的,但想來消腫掉痂後不會有疤痕留下。


    林森心中一塊大石總算放下了。人一放鬆,他回想起昨晚的擔心緊張甚至祈禱又覺得難為情。自己啐自己:真沒出息,一點小傷就表現得女裏女氣的,不像個男子漢。


    午飯後周明宇打電話叫他一塊去玩電玩,他因為“形象不佳”沒有答應。聽說了他“形象不佳”的原因後,周明宇哇哇大叫:“你送秦昭昭回家受的傷,應該讓她來慰問你呀,怎麽瞞著不讓她知道呢。你不好意思叫是吧?那兄弟我替你打電話叫去。”


    他頓時就急了:“不要不要,你千萬別叫她來。”他可不想被喜歡的女生看見他這付嘴腫得像豬頭的醜樣子。


    “哦,我知道了,你現在形象不佳,不想被她看見。那這樣吧,我就讓她打個電話來慰問你好了。”


    林森遲疑了一下,要讓秦昭昭知道他摔得這麽慘嗎?會不會太丟臉了?遲疑間,周明宇已經掛斷電話了。他想一想沒有回撥過去,他還是很想聽聽秦昭昭的聲音。她還沒有給他打過電話呢,他很期待接她的電話。


    和周明宇通過電話後,林森就一直守在電話機旁,心神不寧地等著秦昭昭打來電話。偏一響再響的電話都不是她的聲音,不是找他爸就是找他媽。其中二嬸打過來請教一種毛衣針的織法,他媽拿著話筒說了半天。急得他不行,唯恐這個時候秦昭昭會打過來,被她們占了線。


    “媽,您快點,我在等電話。”


    好不容易他媽講完電話,他爸又拿著一個電話本過來輪流給熟人打電話拜年。一般情況下,他對父親不敢對母親那麽呼呼喝喝,隻能輕聲細語跟他商量:“爸,您待會再打行不行,我在等電話。”


    林爸爸覺得奇怪:“你等誰的電話,這麽上心?”


    他不自然地偏過頭去避開父親的注視:“同學。”


    林爸爸作為市委小車司機伺候各類領導多年,察顏觀色的本事怎麽都有幾分。一看就有點咂出味來了:“什麽同學,女同學?你小子該不會又搞上對象了吧?”


    林森一張臉不可抑止地紅了。當老子的還是頭回見到兒子會害臊,一時又好氣又好笑:“臭小子,你老子我是送你去學校學知識的,你倒好,就學會了搞對象。又跟哪個女同學搞上了?”


    林爸爸是粗人,話就精致不起來。“搞上了”這個詞讓林森聽了別扭,感覺自己的感情被褻瀆了。頭一擰,他起身回房,沒好氣地摔上門:“我才沒有跟誰搞上,您別把話說得那麽難聽。電話給您打好了,愛打多久隨便您。”


    好在沒多久林氏夫婦都雙雙出了門,林媽媽去隔壁搓麻將,林爸爸去同事家拜年。林森打開房門再次守在客廳的電話機旁,度“秒”如年地等著電話響。邪了,這一下午電話就再沒響過。他幾乎要疑心它是不是壞了?可是拿起話筒一聽,正常的待機音啊!白白等上半天,秦昭昭怎麽就沒有打電話來呢?難道周明宇沒跟她說?他之前的話是不是跟他開玩笑的?


    他忍不住給周明宇家打電話,他得旁敲側擊問問他,總不能不明不白等了這半天啊!打過去他卻不在家,他媽媽說他下午出去玩還沒回來呢。真是的,他怎麽還不回家?那他上哪找人問去呀?


    林森真是鬱悶極了。好在晚飯後周明宇又打來電話,開口就陪不是:“木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中午我給秦昭昭家打兩次電話都沒人聽,我想可能是沒人在家就想過會再打。可我一進遊戲機房就把這事給忘了。回家聽我媽說你打電話找過我,這才想起來。我剛已經給秦昭昭打電話了,她聽說你昨晚受了傷很擔心呢,說等下就會給你打電話……”


    林森聽得精神一振,截住他的話頭求證一遍:“她說等下就會打?”


    “是啊,你就安心等她的電話吧。”


    “那好,那我先掛了。”


    不再跟周明宇多言,林森匆忙掛斷電話,“等下”秦昭昭就會打來電話,可不能讓電話占了線。可是這個“等下”卻等了好久,等得他心如火焚。


    秦昭昭的電話終於打來了,林森抓起話筒聽到那個期待已久的清脆聲音時,心裏頓時像灌滿了蜜,甜得要溢出來。她的聲音很輕很細,似乎不方便說話,撿重點問了他傷得怎麽樣、是不是很痛、現在好點沒有?沒說幾句話她就匆忙要掛:“我媽叫我,不跟你說了,早日康複。”


    等待許久的電話隻通話了短短兩分鍾不到就結束了,林森意猶未盡。話筒捏在手裏他遲遲舍不得放下,腦子裏像影碟機自動倒帶般把剛才的對話重新回味一遍。她說的每一句話,她的聲音與語氣,他都在心頭反複咂摸,從中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


    她說話聲音那麽輕,是不是怕被父母聽見她在給男生打電話?


    她說她媽叫她,是不是暗示她媽媽在所以她不方便跟他說太多?


    看來她爸媽平時對她管得挺嚴,要不然她和男同學通話不用這麽小心翼翼。但她還是偷偷背著父母給他打電話,媽媽一來就趕緊掛。她這樣子,也算是在為他冒險吧?


    林森越想越美,抱著話筒美滋滋地樂。突然有聲音在他耳旁響起來:“我說兒子,你傻笑半天了傻笑什麽呀?”


    他猛然回過神來,發現父母都站在沙發旁看著他。頓時紅了臉,結結巴巴:“沒……沒什麽,我回房去了。”


    看著兒子逃也似躲進屋去,林爸爸對妻子說:“這臭小子還敢說他沒有搞對象。剛才那沒事偷著樂的表情,隻有正在搞對象的小青年才會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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