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市第三實驗小學。


    時近年關,小學已經早早就放了假,校園裏本應一片安靜。


    三年一班的教室裏卻很熱鬧,四十來個孩子外帶五六十個家長分前後兩排圍著坐了,課桌已經堆到角落裏,留出中間大片空地。


    趙蔓青很欣慰,籌劃近兩周,好不容易選了個大家都能來的周末,把她心心念念的新年聯歡會開起來了。


    趙蔓青非常喜歡孩子,不然當初也不會放著待遇不錯的高中不選,執意來了小學。能讓所有的同學與家長歡聚一堂,互動娛樂,既是增強班級凝聚力、讓家長認可的好辦法,也是在一眾老資格教師中脫穎而出的籌碼。不然她一個小萌新,想要出頭還不知猴年馬月。


    反正讓自己漲點工資與喜歡孩子又不衝突,她這不過是順手,摟草打兔子,閑著也是閑著嘛。


    為了這麽一台聯歡,趙蔓青可算是正經耗了不少心血,從前期的與各位家長約定時間,到教室布置,購買食品,安排小遊戲,選擇獎品,事無巨細,從頭到尾,沒有假過他人之手。累也累得甘之如飴。


    她事先在靠窗的兩個角落裏安放了兩台dv,這可都是從教務處借出來的,要麽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全最好,留個影像資料,收藏或者傳到網上分享,也算是自己的成績。


    教室裏氣氛很好,算是開個好頭,趙蔓青剛想鬆口氣,就瞧見了背對著門坐著,泫然若泣的張鎧然了。


    這小朋友還真讓她有些頭疼。


    半路轉來的插班生,而且據她了解,張鎧然還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跟著母親過活,連姓都是隨了母親的。開學一個月才來報導,好說歹說求著校長收下,幾乎是硬塞到了趙蔓青班裏。


    小學的孩子,每一個都極牽扯老師精力,正值初初學知識,習慣養成的年齡段,一個個又都調皮搗蛋,人嫌狗不愛的。


    誰都不會願意半道上多出個學生,尤其是這孩子還錯過最初分班讓孩子們逐漸熟悉的過程,註定至少一學期內不會太合群了。但趙蔓青人微言輕,不可能像別的老教師那麽低氣十足拒絕上級領導的安排,她隻得委委屈屈捏鼻子認下。


    她也隻是個俗人,雖然個人素質和職業要求,她不會對著個無辜的孩子發泄一肚子無名火,但心裏難免對他煩躁幾分,對他從來沒有像對別的學生那麽耐心。雖然她知道自己這樣不太好,但她是人不是神仙,完全心無芥蒂很難做到。


    張鎧然大約是因為家庭的關係,隻有母親一人,缺乏父愛,讓個八、九歲的男孩子一點都不像同齡人活潑開朗。他總是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服,或者不算合體的校服,走路低著頭,說話聲小得像蚊子哼哼。一身窮酸氣在同學中渾身上下散著不討喜的信息。


    表麵上趙蔓青還會嗬斥學生幾句,不讓他們太明顯得欺負張鎧然,不過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張鎧然經常上個體育課或者去廁所,身上就沾著不少土回來,有的時候還會留著明晃晃的大腳印,趙蔓青象徵性問上兩句,張鎧然嚇得跟個鵪鶉似的,除了搖頭,屁都不放一個,她索性就問過拉倒,從不深究。


    做老師的,自然知道自己學生什麽品性,誰會欺負張鎧然,她心裏門清,除了班級小霸王董昊天之外,還能有誰。


    張鎧然的家裏很窮,這從他媽媽送他來上學時,身上穿著的衣服不起眼的地方居然打了塊同色的補丁就可見一二。


    現在什麽年代了,衣服貴的有,便宜的也不少,花不起大價錢,批發市場十幾二十塊一件的襯衫隨便買一件也夠穿幾個月了,哪裏還需要打補丁這麽寒酸。


    明明是母子的兩個人,張鎧然才八九歲的年紀,可他那個媽看麵相卻很蒼老,說是他奶奶絕對沒人懷疑。由此可見,他們的日子艱難到什麽地步。


    今天這麽好的活動,張鎧然的母親果然沒有出現。似乎從一開始,她建了微信群拉所有家長進來的時候,張鎧然的母親,額,她記得好像是叫張敏婷的,總是苦著一張臉,說他們家沒有手機。這年頭,全民信息化年代,手機已然成為生活必需品,還真有沒有的?


    不管趙蔓青信不信,張敏婷都永遠不在她能尋找到的範圍之內,非但微信群裏沒她,連學校登記的家長聯繫方式上,也隻有一串固定電話,趙蔓青打過一次,好像還是紀敏婷工作單位的電話,她似乎是在哪個公司當清潔工呢。


    算了,人家一個女人,拉扯個孩子,不容易呢。


    這一次開聯歡會,所有家長也算比較積極響應,克服重重困難才讓大家歡聚一堂,唯一缺少的就隻有張鎧然的家長,他一個人形單影隻得坐在門邊上,滿眼流露出羨慕,望著周圍不少同學都在父母的懷裏撒嬌,由不得他不黯然。


    趙蔓青突然有一瞬間的心疼。人生而不平等啊,連八九歲的孩子都開始欺軟怕硬,看他內向、家境貧寒就都來欺負他。可說到底,張鎧然也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憑什麽他的童年與別人相比,就非得要不快樂呢?


    自己自詡為愛孩子,卻隻因為張鎧然性格不比別的孩子討喜,總有些陰沉,便不喜歡他,雖然她做為老師,沒有帶著欺負過張鎧然,可同樣的,見著他被別人欺負,卻從未想過阻止,如何配得上為人師表四個字?她最開始選擇當老師時的單純美好希望都拋到哪裏去了?


    快步走到張鎧然身邊,禮貌地回應了幾名附近家長的招呼,她蹲下身,輕輕摸了摸張鎧然的頭:「今天一個人來的?嗯?」她的態度很溫和,說話的語氣也很輕柔,沒有半分不快。


    張鎧然先是瑟縮一下,見平時習慣漠視他的班主任一反常態的溫柔,雖然有些奇怪,但他一個小孩子,心裏哪有那麽多彎彎繞,受寵若驚的不安過去,便雀躍起來:「趙老師,我媽要上班,沒得空來,不過她讓我給老師帶了禮物。過年她可能比較忙,沒空去向你拜年了。讓我替她問老師過年好。」


    小心地從懷裏掏出包得很嚴實的禮品盒,遞給趙蔓青。禮盒很小,份量也輕,見張鎧然有些緊張地望著她,一副生怕被拒絕的不安模樣。趙蔓青露出個大大的、驚喜的笑容:「唉呀,小然有禮物給老師啊!真是謝謝你了,也替我謝謝你媽媽。提前祝你們新年快樂。」又在他頭上摸了兩把,叮囑他玩得開心點,趙蔓青起身離開,當然沒忘了帶著剛剛得到的禮物。


    不知道裏麵裝著什麽,當麵拒絕又怕讓孩子誤會自己是嫌棄他們家,趙蔓青隻能先接下來。如果裏麵是不值錢的小玩意,留著做個念想也好,如果很貴重,以後再找機會退回去,不能傷了孩子的顏麵。


    聯歡會進行了一個半小時,孩子們表演才藝的熱情非但沒有消退,反而更加高漲,爭先恐後地上台,場麵十分熱鬧。張鎧然正拿著塊紅薯幹吃得香甜,目不轉睛盯著場地中央正跳舞的同學,就被不速之客打斷。


    董昊天麵帶嫌惡地站到張鎧然麵前,不僅打斷了他的視線,還伸手過來拍掉他拿著吃的紅薯幹。


    「你幹什麽?」張鎧然有些不高興,剛剛提起的玩樂之心又沉了沉。他真是討厭極了自己這個同學,長得膀大腰圓,肥頭大耳,一臉笨相,自己也不知道哪裏招惹到這小霸王了,全班四十多個同學,為什麽偏偏就看他一個人不順眼。有意無意總在欺負欺負才行?


    「幹什麽?」董昊天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喂!你那乞丐媽媽怎麽沒來?不會還在外麵撿垃圾呢吧?也是,你們家跟我們家不一樣,手停口停。你還上學幹什麽?為什麽不跟你媽媽一起去撿垃圾去?」


    張鎧然麵無表情,這些車軲轆話董昊天自認識他那天,看到他媽媽身上打了補丁的衣服就開始說,一直說了幾個月了,就算最初他心裏頭有火氣,不服之下跟董昊天動過幾次手,但每一次,董昊天都能完全ko他。


    沒辦法,自己豆芽菜似的小身板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被人說幾句難聽話又不會真的少塊肉,他隻旁邊有隻討厭的蒼蠅一直叫很煩人,不往心裏去,也就是了。


    可事實再次證明,麻煩不是你不去找,就會不來煩你的。董昊天被家裏寵壞了,性格強勢且不講理,小孩子的好惡也很簡單,他就是不喜歡張鎧然,看到他就想欺負他。


    於是一個九歲的孩子,用了他所能知道的最惡毒的語言,來攻擊跟他同齡的另一個孩子:「哈!張鎧然,你爸爸呢?你爸爸是不是看你媽長得太醜了,才不要她的。你是個沒有爸爸的野孩子。你是野孩子!」


    教室內歌舞正酣,趙蔓青一時注意力也在場中,沒有發現張鎧然這邊的異常,等到一聲慘嚎大得足以蓋過音響的動靜,把在場中跳舞的孩子都嚇得直接摔倒在地上,所有人的注意力才被門口正打得難分難解的兩個男孩子吸引。


    剛剛的慘叫是董昊天發出來的。張鎧然自知打不過身材比自己足足高壯一圈的董昊天,自動手伊始,便張嘴緊緊咬住這貨的耳朵,任雨點般的拳頭落在他身上都不鬆口。他渾身都疼,隻有一個念頭,要讓這小胖子吃點苦頭,憑什麽說他是野孩子?他有父有母!他最討厭別人說他爸爸不要他!


    董昊天的父母都來了,剛剛是沒注意,現在看到自己兒子被人給咬了,哪裏能幹,連忙上前將兩個孩子分開,董父抱起兒子,董母則一點沒留情,伸出雞爪般幹瘦的手就往張鎧然的臉上掐去,迫他鬆口。


    張鎧然吃痛,況且咬了半天,早就脫力,不過憑著一口氣硬撐,現在被人掐住臉,隻得無奈鬆口。


    董母見兒子耳朵都見血了,不禁紅了眼。董家三代單代,董母身子不好,自然生育不易,躺在挨了上千針,好不容易做個試管懷了雙胎,卻還有一個在出生時夭折,就這麽個寶貝兒子,還不得千寵百慣著。


    她掐張鎧然更是沒輕沒重,恨不得直接掐死拉倒,等趙蔓青趕過來,將張鎧然救下時,他白白淨淨的小臉上已經被掐破皮,流出血來。


    趙蔓青也有些生氣。她剛剛撿回做老師公平公正的心,覺得自己平常虧欠了張鎧然,還沒做什麽補償呢,這孩子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受了傷,雖然是個男孩子,疤痕代表著榮譽,但也沒有傷在臉上,給人毀容的吧?董家也太過分了!


    趙蔓青冷著臉,瞪向正圍著自己兒子哄的一對極品父母,嚴厲道:「你們就這麽慣著孩子?平常小打小鬧,張鎧然懂事,從來沒打過小報告,我這做班主任的,沒證據也不好管,可是現在大家可都長得眼睛看著呢,董昊天仗著身高體壯,總是在班裏欺負同學!你們不管教他也就算了,居然還自己動手,把個孩子的臉都掐出血了,真是能耐啊!」


    董母不理趙蔓青,而是直接指著張鎧然破口大罵:「你個沒人要的小野種,也敢欺負我兒子,你給我等著,看我明天不找校長開除你去!」


    董家有錢,雖然校長談不上怕他們家,但x市是個小地方,誰不認識誰,校長也不可能真一點麵子不給董家,張鎧然說不得就得受委屈。


    趙蔓青無奈,自己想給張鎧然撐腰也得有底氣才行啊。人微言輕的悲哀誰能懂?


    剛想勸張鎧然忍一忍,董家他惹不起,道個歉先,小孩子打鬧嘛,說幾句軟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還沒來得及跟張鎧然講講道理,就看到一直被她摟在懷裏的孩子突然劇烈掙紮出來,哭喊道:「我才不是野種!我有爸爸!我爸爸叫紀宏圖,我媽媽叫張雨萌!我有爸爸,也有媽媽!不許你這麽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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