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結束一天的工作,他步行回了離公司不遠的出租房。


    房間是他住了幾年也不熟悉的陌生,更偏北的地理位置,連冷都冷得那麽陌生,更重要的是,他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李旭葵已經死了,他現在,叫徐楊。換一個新的身份,花費了他絕大部分的身家,重新開始生活時,才發現一切都是那麽不容易,與生俱來的正規身份帶給他的便利消失,讓他的行動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哪怕徐楊的身份證可以過火車站的安檢,可信度很高,他仍然會每每在看到穿著警察製服的人時感到害怕,便是午夜夢回,也常常需要花費些時間才能反應過來他身在何方。


    有家不能歸的浪子,大約都是像他一樣,一顆焦躁的心無法安放。


    聽到那個男人的死訊時,他早已經坐上了遠走他鄉的大巴,刻意拋棄屬於李旭葵的東西,躲避x市的一切,可是事實仍然血淋淋地擺在他麵前。


    那個男人會死,是他一早就知道的事實,不論是病重不治還是執行槍決,他都不會覺得意外,可是那個男人卻最終還是自殺了,以那樣決絕慘烈的方式,隻言片語的報導當然不可能過多地描寫一個人死時的慘狀,但他完全能夠腦補出來。


    什麽時候你能像個男人一樣,果斷決絕一些,也許我還能高看你一眼。這是他曾經對那個男人說的話,此時回想起來,讓他不由紅了眼眶。


    哪怕那個男人對不起他了二十多年,可最終,他仍然是再一次給了他一條命,雖然爸爸兩個字仍吐不出口,他卻知道,從今往後,這個世界上真的再也沒有他的親人了,再也不會有人為了他,寧願用自己的命來換,背上殺人犯的罵名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人生最殘忍的事情之一,也許就是沒有如果。


    李旭葵——徐楊以為,殺了那些自以為是的傢夥,他就可以不再做噩夢了,但事實上,並沒有。


    他仍然會在每天晚上進入夢鄉後夢到母親最後一次離家的場景,仍然會夢到年幼的自己站在母親的遺體旁邊眼睜睜看著車從她的身上碾壓而過——而他當初根本沒有可能在母親的遇害現場出現過,仍然在耳邊時不時聽到母親的聲音,就像她從未離開過。


    這個世界上,一定是有天理的。


    當年母親出事,撞死人的車逃逸了,負責案子的警察看起來很負責,隻是後來拖得久了,才明裏暗裏讓那個男人不要再追究,提出補償,他知道,因為他一直都在場,對於當時的那個男人來說,他是個絕佳的博人同情的工具,可以為他們一貧如洗的家,多要到一點補償。


    彼時新的交通法還未出台,交通事故撞死人也不用蹲大牢,隻要足足地拿錢出來就夠了,撞人的人跑了,家裏邊唯一能掙錢還聽話的老婆死了,那個男人的眼淚絕對是真的,可是心疼的不是母親送了一條命,而是以後沒人能養著他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了,傷心難過比自己親生父母死了還厲害。


    最後不知道是誰以同情他們的名義賠了一筆不多不少的錢,當時他還小,不太懂,以為全中國的交通事故都是這麽處理的,會有人好心給一筆補償,那個男人不情不願地拿著錢走了,大概是錢數太少,沒有達到他的要求,一直不太高興。


    這筆錢最終用在了房子上,他的家還有大筆的貸款,如果不還,大約他們就要被趕出去露宿街頭,這也是為什麽多年以來,他哪怕不願意跟那個男人見麵也要堅持回去,一直不讓那個男人打房子主意的主要原因,在他看來,那是母親用命換來的,還留有她的氣息,誰動他就跟誰急。


    學修車也許是他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那輛因事故被拋棄的跑車輾轉流到他手上時,他並沒有太特殊的感覺,當成普通車一樣去修理,還感嘆有錢人真是好,他連輛三萬塊的代步車都買不起,人家連幾百萬的跑車都可以直接扔掉。


    這輛車受損挺嚴重,貢春紅的意思,是把外殼簡單修整好,供在會所裏當個招牌,沒必要讓它真的能用,因為零件的昂貴,修起來實在太燒錢,不值得。所以一開始他真的隻是把被撞斷的前蓋換掉,把內裏有些亂的構件收拾整齊。


    然後——他發現了一個絕對不應該出現在車內的物品:一枚胸針。半個巴掌大,天藍色,蘭花型,花蕊處鑲著枚人造珍珠。他甚至都不用翻過去,手指肚就已經摸索到了一片凹陷,那是他親手刻上去的生日快樂四個字,歪歪扭扭,醜陋得緊。


    他十一歲時,送給母親的生日禮物,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母親很是歡喜,哪怕胸針十分廉價,僅僅花了他三十塊錢,母親卻是不論穿什麽衣服,一定端端正正把它別在胸前,哪怕衣物的顏色與胸針根本不配。這是她做為一個母親的驕傲,貧窮苦難的生活中唯一一縷陽光。


    母親的遺體麵目全非,沒有人會讓他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仔細看的,他根本沒有注意,母親胸前是否戴著胸針,那個男人不會在意,警察更不可能知道。


    那麽,這就是撞死母親的車了?時隔多年,它就一直靜靜地躺在某個不見天日的車庫裏落灰,直到被丟棄,可是它的原主人是誰呢?


    人微言輕的他自然不可能直接去問貢春紅,隻能盡量在不惹眼的情況下四處問問會所裏的人,但年代久遠,現在不過二十左右的人,哪裏知道多年前的事,那個時候他們連考駕照的資格都沒有,注意力自然不會放在車上。


    鑑於他表現出去跑車無與倫比的興趣,貢春紅正好也需要一個內部人幫她去掙錢,這輛撞死了母親的車居然成了他的坐駕,他不知道懷著什麽樣的心情才能去開著它,但他知道,打入這個圈子內部,才是他最快捷的方式。


    他希望,能有一天,會這輛車,撞死害了他母親命的人!


    真相有時就是這樣,你拚命得尋找,不一定能找到,你沒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就那麽突兀地出現在了你麵前。


    孔憐花和王爺駕到,對他來說,是高不可攀的,他們就像兩個世界裏的人,不應該有交集。哪怕他修理著他們的愛車,也應該濟濟無名,螻蟻般存在。


    他們當他空氣,不知道他的名字,都些都屬正常,所以那天,他忙活著保養孔憐花名貴的車時,突然聽到孔憐花對他的兩個跟班說,門口停著的那輛車好像王爺駕到很久之前玩的那輛,不過都七八年了,早就應該淘汰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什麽都顧不上,直直地衝出會所,望向停車場。孤零零的停車場裏,隻有他的車在。


    原來如此!怪不得警察當年不肯幫他們查案,怪不得後來在找不到肇事車的前提下他們家還會得到補償,怪不得!!!


    有錢能使鬼推磨,王爺駕到的家裏很有錢,擺平在看他們看來一個窮人的死,再簡單不過。


    怒極之後,剩下的就是平靜。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他也可能心機深沉,喜怒不形於色。


    為了復仇,他開始有意製造機會接近孔憐花,漸漸取得信任,哪怕孔憐花依然叫不出他的名字。


    最終,他得到了那個不堪的真相:對於有錢人來說,法律根本就是狗屁。18歲才可以申領駕照沒錯,但誰規定不到18歲就不能開車?隻要有錢,12歲,就可以開跑車上街!


    出事的那天夜。


    王爺駕到開著車,孔憐花開著另外一輛,男孩子對車的喜愛是天生的,名貴而有趣。夜晚的街,沒有了白天的車水馬龍,成為他們的天堂。一前一後追逐著的跑車,駕駛員還沒有車高又如何,嚴重超速又如何,笨重的鋼鐵之軀臣服於他們之手。


    一切都是母親的錯,她不應該大半夜的出現在馬路中間,不該在聽到跑車的轟鳴後沒及時避讓,不該嚇到一個12歲的孩子。


    血泊中還不斷抽搐的人形真的嚇到他們了,用孔憐花的話說,王爺駕到之所以後來都不愛玩車了,都是因為當初撞死了人。是啊,一條人命,有錢人惋惜的卻是自己的玩伴改變了興趣愛好。


    他想殺了王爺駕到替母親報仇,當然,孔憐花做為另一個在場的知情人,也該死,如果他們當初報了警,哪怕僅僅是打電話叫個救護車,也許母親還可以搶救一下,不至於就那麽躺在冰冷的地上,很久之後才被人發現,甚至遭到了二次碾壓,死無全屍!


    無法原諒!


    他是抱著玉石俱焚的想法的,殺了這兩個x市數一數二的貴公子,他想全身而退都不能夠,但是老天爺給了他另外一個機會:這兩位貴公子,鬧翻了,簡直天助我也!


    他開始一點一滴地挑撥,孔憐花是典型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外加上個不吃虧的炮仗性子,幾乎不用他費多少力氣,孔憐花就動了殺心。


    手刃仇人的快樂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時隔多年,他終於為母親報仇了。雖然按照他的想法,是想把王爺駕到用那輛跑車碾來碾去成一灘肉泥的,但是顯然孔憐花想得更周到一些,僅僅是個小小的遺憾,他可以忍受。


    之後事件的發展便不是他能控製得了的了。盡人事,聽天命,很久之前,他初入社會的時候,就學會了這一生存之道,因此他早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王家不好惹,孔憐花如果逃不掉,他這小蝦米自然也逃不掉。


    得知孔憐花失蹤,他便打算自首,落在警察手裏,總好過王家。如果不是那個男人橫插一腳,攬過所有罪行,此時的他早已經塵歸塵,土歸土了吧。


    好不容易忙完,郭建峰很大方地放手下人輪班休息幾天,輪到文沫的時候,她很悲哀地發現,自己無處可去,甚至更慘,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除了工作,她沒有私生活。


    思來想去,她決定跟彭忘川預約一次治療。


    依然還是看似老實可靠的中年男人,配上天使般的嗓音,寬敞明亮的治療室,除了外麵天光大亮,門口有一個漂亮的前台mm外,一切都跟上一次一樣。


    文沫仍然選擇坐在沙發上,彭忘川笑了笑,沒有製止,坐在對麵的治療椅上。


    大眼瞪小眼,一時間誰也沒有開口。


    文沫眨了眨眼睛:「你不是應該問問我最近過得怎麽樣,心情如何,有沒有什麽想跟你分享的經歷嗎?」


    彭忘川回望她:「哦?你想跟我分享什麽?盡管說,我洗耳恭聽。」


    「什麽也不想說,可是咱們也不應該就這麽坐著熬時間吧?我有沒有說過你收費不便宜啊,就這麽浪費不太好吧?要不你給我打個折?」


    「抱歉,本人絕不打折。所以你最好抓緊時間,反正你說與不說,時間到了我可都是要收錢的。」彭忘川挑眉,驕傲地晃了兩下腦袋,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


    「有沒有人說過你這樣像足了個騙子,還是有人自投羅網受騙上當的那種?」


    彭忘川正色道:「心理學是一門很嚴謹的學科,你知道我國有多少心理疾病患者?又有多少從來沒經過治療嗎?文沫女士,諱疾忌醫是不好的習慣,敞開你的心扉吧!」


    「據不完全統計,我國大約有精神疾病患者1.7億,其中絕大多數沒有接受過專門治療。主要還是我們心理學研究起步晚,基礎差,接受度低。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心理問題,隻要還是看是否嚴重到成為疾病的程度。我很確定,我的嚴重程度,應該已經構成疾病了。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曾經有過心理崩潰的經歷,不過因為失去部分記憶,我完全不記得了。想起過去,對我會造成什麽心理壓力,沒人知道,更沒人能預測,包括我自己。」文沫雙手一攤:「怎麽樣?彭醫生,你確定要接手我這麽個麻煩的病人,也許會是顆定時炸彈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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