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拂欄,竹影搖曳,在鋪滿銀光的院落中晃動。


    兩隻沒有影子的鬼魂竟同坐在屋簷下,細細的交談了起來。


    起初,柳小妤並不信任顧子麟,她本就是柳林村的人,卻從未見過其人,不得不懷疑他的來曆。但是在顧子麟坦言自己的處境與困惑之後,柳小妤也深有感觸,總算是放下了芥蒂之心,開始訴說三年前發生的事情。


    三年前的一天,風和日麗,陽光明媚。柳小妤雖然是村正的女兒,也並不能像城裏大家閨秀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坐在閨閣之中,學習琴棋書畫、針織女紅。


    那一天她和往常一樣,來到柳林村唯一的河流邊浣洗衣裳。可是她並沒有想到,憑著她的青春姿色,早已讓劉師爺起了歹心。不僅僅是歹心,更是做出了行動。


    借著河流兩岸垂楊柳的遮掩,暗中奉命的梁田和他那幫兄弟,早就尾隨在她的身後。柳小妤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梁田他們早就捂著她的嘴,將她扛在了肩頭。


    柳小妤並不傻,她認識梁田,也知道他曆來都是為劉師爺辦事的,頓時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因為早在一年前,劉師爺就不顧自己五六十的人,六七房小妾,厚顏無恥的來她家求親。她爹村正性格曆來剛直,雖然劉師爺家道殷實,又同知縣是同窗關係,卻也不曾卑躬屈膝答應這件荒唐婚事。


    但是柳小妤知道,一旦她被劉師爺汙了身子,她爹就算不願意也隻能答應這門親事。作為柳林村的村正,作為柳世一族的族長,她爹對臉麵的重視程度她是清楚的。不僅她清楚,那個劉師爺顯然看得更清楚,所以他才敢這麽肆無忌憚。


    柳小妤的性子剛烈,看清楚了這一點,她更不肯就範,更不肯將自己的一生砸在劉廣全那個老鬼身上。


    在路過村中水井的時候,她便耍了個心眼兒,讓梁田他們放下自己。但是令梁田沒有想到的是,不滿十八歲的柳小妤竟然悍然赴死,舉身投入了井中。


    或許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又或許變成了鬼看淡了前塵往事,在顧子麟的注視下,柳小妤竟然說得極為平靜,就像是再講一個道聽途說的、關於別人的故事一般。


    “你沒有想過報仇嗎?”顧子麟問道,劉師爺他是知道的,隨著對柳林村的深入了解,他也逐漸知道了劉師爺才是神婆之死的元凶。但由於阮心竹的關係,顧子麟雖然並沒有打算為神婆報仇,然而對劉師爺也絕無好感。


    在顧子麟以前聽過的故事中,經常會有厲鬼複仇的橋段。他曾想,如果死人真的能變成厲鬼找債主複仇的話,相信世上絕對會少很多壞人惡人。


    “報仇?”柳小妤忽然一笑,迎著銀色的月光,臉色更顯蒼白:“連我變成鬼都是他害的,談何報仇?”


    這回便輪到顧子麟吃驚了,瞪大眼睛問道:“那個劉師爺還會法術不成?他怎麽害得你?”他記得昨夜祭祀土地神之時,劉廣全的行為和普通人並無二致,難不成還有隱藏?


    柳小妤搖了搖頭:“他倒是不會法術,不過為我修亡齋法事,選址下葬的那個道士就是他請來的。”


    “你爹知道這件事嗎?”顧子麟白天就很奇怪,哪會有人將墳地選在那種陰氣彌漫的地方,如果說村正不喜歡自己的女兒也就罷了,如今看來他卻是被劉師爺和道士合夥給陰了。


    “這件事我爹應該不清楚吧。”柳小妤也不能肯定,原來人死之後魂魄會在體內拘留七天,七天之後或是被城隍拘走,押送至地府;或是飄散在天地之間,複為天地之間的一縷靈氣。


    當然以上兩種是正常情況,還有不正常的,比如變成鬼魂的柳小妤。


    孫易玄,嶗山派的道士,現居於隸川縣玄青觀。


    劉師爺在得知柳小妤投井自殺之後,害怕她會變成厲鬼找自己索命,為了防範於未然,於是事先來到了玄青觀找到了孫易玄。


    劉師爺當年在隸川縣任上,也曾與孫易玄有過交集,再加上銀子打點,兩人很快便達成了一致。


    於是乎,孫易玄化作遊方道士來到柳林村,“恰巧”碰到柳小妤的喪事,順其自然的就接下了這場法事。


    按照劉師爺的預想,在柳小妤的棺材和墓地中多放點驅鬼鎮魂的符咒,讓她不能變成厲鬼。但是孫易玄在進村之時,正好路過那道夾山的陰溝,心中頓時就更多一番思量和打算。


    他本為嶗山一派,最善捉鬼。不僅僅捉鬼,作為道士,他們更會養鬼。如果能有一隻強大的鬼魂助力,不論修行還是鬥法,都會享受到無窮好處。


    然而對於孫易玄這樣道藝不精的人來說,可謂是一鬼難求,過於普通的鬼不堪花心思培養。若是天生的厲鬼,又過於強大,不是他所能對付的。那麽最好的辦法便是自己培養一隻,苦於一直以來找不到機會,但是在柳林村,他得到了天時地利人和,不設法煉鬼簡直對不起他這番際遇。


    孫易玄心頭暗喜,如果利用玄陰煞地培養出一隻鬼,再將鬼物收走,這樣不就能兩全其美,既完成自己的心願,又能滿足劉師爺的要求?


    於是孫易玄在村正和劉師爺兩人的眼中都變得無可挑剔,恪盡職守、不辭辛勞,白天畫符作法、吟唱悼詞,晚上勘探地形,選取最合適下葬的位置。


    “極陰之地,聚陰之符,我就不信培養不出一隻好鬼?”將柳小妤的最後一抔墓土掩好,如果不是估計氛圍,孫易玄幾乎要開心的笑起來。


    接下來的每個夜晚他便一直守候在柳小妤的墓穴旁,就像是在產房門外等待孩子出生的父親,心頭充滿了期盼。然而他失敗了,他並沒有等到自己夢寐以求的厲鬼,在五七一個多月後,他帶著失望離開了柳林村。


    事實上,孫易玄並沒有失敗,或者說是出奇的成功。隻是他太小看柳小妤,以為她的魂魄也會像普通的鬼魂那樣渾渾噩噩,接著月華的吸引下闖出墓穴。誰知在下葬後第七天的晚上,柳小妤的魂魄便蘇醒過來,在濃鬱的陰氣洗練之下,成功的化成了一隻野鬼。


    但是她還記得生前發生的所有事,還有未曾消退的智慧與判斷力,在墓穴中聽到孫易玄和劉師爺的對話之後,她便不敢露出頭來,生怕被人捉了去。


    接連半個月沒有見到厲鬼,劉師爺便放下心來,失去了繼續蹲守的興趣。隻有孫易玄仍在堅守,於是柳小妤也就一直這麽忍耐著,等到許久不見孫易玄出現之後,她才從墓穴中出來。


    恢複自由之身,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回家去看看,然而遭遇到的處境和顧子麟極為相似,由於力量限製並不能走太遠。但是好在埋骨與陰氣匯集的地穴,她也慢慢學會了吸收陰氣,凝練鬼體。


    經過一年多的努力,她總算是實現了自己的目標,再一次踏入了自家的家門。接下來她想到的便是致自己落到這種地步的劉師爺,作為厲鬼,終於有了複仇的力量。


    然而令柳小妤沒有想到的是,孫易玄在離開柳林村的時候,竟然在劉師爺家的大門上留下了兩幅門神畫。門神畫與符籙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都蘊含著法力,不過符籙畫成之時能量有幾何,最後發揮的威力就是幾何。


    但是門神畫不同,在劉師爺每日的祭拜供奉之下,竟然也能吸收香火之力,變得越來越強大。柳小妤還未能靠近大門,就已經被門神畫懾服,不敢再進一步,於是第二個報仇的願望,時至今日也未能實現。


    聽完柳小妤的故事,顧子麟不勝唏噓,作為一個小女子,不論是做人還是做鬼,都令他極為佩服。


    柳小妤仰頭一看泛藍的天空,雞鳴犬吠,竟然已經到了黎明的前夕,三年來沒有人能同她說一句話,今夜算是她最開心、時間也過得最快的一夜了,微微歎道:“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顧子麟點點頭,忽然想到自己的任務,於是問道:“人鬼殊途,你能不能別回這裏來了?”


    柳小妤看著他的眼睛,有些懇求的道:“這裏已經是我唯一能走動的地方了,我不會害人的。”她的所有便是這一個家,然而這個家早已無法容納她了,這種悲傷又有誰能體會呢?


    “如果你當我是朋友的話,可以到大柳樹下的那個院子來,我就住在那裏。”顧子麟誠懇的邀請道:“說起來我們才是同一類的,而且我也可以想辦法幫你收拾劉師爺。”


    柳小妤展顏一笑,亦如天空中閃爍的群星,“謝謝你!”話音未落,她便化作一縷青煙徑直飄向村外,那裏才是屬於她的地方。


    晨露凝結,陽光普照,寂靜祥和的柳林村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劉家大院,劉師爺的感覺並不是太好,雖然年紀大了不好睡,可是他從不缺人參鹿茸靈芝來滋補。可是昨天半夜他卻噩夢連連,後背驚出一身涼汗,活了一輩子雖然壞事做了不少。


    但是劉師爺始終奉行一個理論,那就是財能通神。他可以費盡心機、花費所有心思來謀取利益,但是他也全心全意來侍奉神靈,不論道觀裏的三清、亦或是佛寺中的佛陀、再者土地城隍,即便三年前孫易玄在他家大門上留下的門神,他都盡心竭力的敬拜。


    “老爺,你這是怎麽了?沒事吧?”見劉師爺猛地坐起身,麵色有些發白,他的第六房小妾關切的問道。


    劉師爺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隨口道:“沒什麽,我先去敬一炷香。”說罷悉悉索索的爬起床。


    小妾不屑的瞥了一眼他的脊背,心頭暗道:“老不死的東西,沒本事還逞能,敬神?神靈還能管得了這個?”她哪裏知道劉師爺的擔心,縱使財能通神,難道所有的神靈都能被錢財買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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