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嘈雜聲在耳邊響過, 嘈雜過後,我聽到有人大聲地哼笑, 卻一時辨不出是誰。傷口還在不斷撕痛,有人將我抱住, 不停地喃喃說著聽不懂的話,好像誦經一般。我慢慢睜開眼,還是那片漆黑的夜,抱住我的那人立刻住了念誦,輕聲道:“子悅,我抱你上馬好麽?”


    我分辨出眼前這人深邃的五官:“……阿幹?”


    宇文靈殊點點頭,接著內疚道:“我來晚了。”


    我心裏立刻一沉:“我三弟呢?”


    宇文靈殊急忙道:“他沒事, 你不要動!他受了幾處箭傷, 不過都沒有大礙,我已經命人為他療傷了。”


    我聽了放下心來,小聲笑道:“阿幹,謝謝你能來。我……對不起……”


    “不!”宇文靈殊激動地阻止我, “別這麽說吧, 否則我會覺得愧疚。你還能信任我,我很高興。”


    我對他微微一笑,略看了看周圍,發現這片樹林已經被魏軍占據,不遠處有人正拿著馬鞭鞭打那名越軍騎兵首領,邊打邊道:“你這無恥奸細,害我好找!承你侍候本王多年, 今日也讓本王侍候侍候你!”聲音與剛才那陣哼笑如出一轍。


    宇文靈殊目光掃向那邊,臉色沉了沉,低聲道:“那名越軍將領似乎是以韓王管家身份隱藏多年的南越奸細,他事敗後逃回南越,此次恰好被韓王認出,正拿他出氣。”我一驚,原來是那離奇失蹤的赤衝密諜。他是趙謄心腹,怪不得行事狠辣幹脆,以一個普通將領的身份,連趙葑都不放在眼裏。這人易容十分徹底,我沒能認出,卻瞞不過與他共處多年的江進。宇文靈殊厭惡地再看江進一眼,依舊輕聲對我道:“你的傷不能再耽擱,我們先走罷,路上我再把經過告訴你。”


    我被他托住身體,自感體內空虛不已,於是點了點頭。宇文靈殊抱我起來,命身邊一名家奴彎腰跪下,踩著他上了馬。他小心地摟住我,讓坐騎緩步跑動。我低聲問:“韓王不是在江夏對付宋師承,他怎麽來了?”


    宇文靈殊語氣不滿:“不知道他怎麽突然來了,也不知他如何得知你被越軍挾持。我帶兵前來,他非要協助營救不可。結果甩開越軍伏兵以後,我本已提前來到這片樹林,可是卻被他支去別處,等我得到消息再次趕過來,你已經麵臨性命危險……我要分兵追擊趙謄,卻被他搶先一步,說什麽我父親已經攻入建康,不許我宇文家再跟他爭功。”


    我斷斷續續聽著,意識已有些模糊,隻是問:“阿幹知道太子在哪裏麽?”


    宇文靈殊壓低了聲音:“於軍師告訴我說,江原被皇上召回了洛陽。若非如此,你此次遇險便是他的責任,我絕不放過他。”


    我頓時安心,笑道:“幸好……”情緒稍一放鬆,倦意忽然襲來,隻覺身體不由自主地慢慢歪向一側。我用力呼吸,抓緊了宇文靈殊,用僅存的意識道:“阿幹,我的傷……不要告訴他。”沒來得及聽到宇文靈殊的回答,便陷入昏迷之中。


    沉重的黑幕一層層垂下,似乎連呼吸都阻住,我拚命抗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覺得恐懼。它們是要將我沉向深淵,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被這漆黑的東西埋葬。我開始奔跑,要逃離這重重的黑暗,直到筋疲力盡依舊不能停下。我告訴自己,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去做,還有一個人比誰都需要我。


    仿佛過了一生那麽長久,黑幕終於漸漸消失,變成一層朦朧的幔帳,帳後似乎有模糊的人影來回走動。我不禁抬手一撥,猛然間白光刺目,洪流般湧入眼簾。一時什麽都看不見,可是許多聲音卻異常清晰地在耳邊響起,就連傷口的痛感都真實得讓人想笑。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激動道:“毗沙門天王在上,子悅你醒了!”


    我聽出是宇文靈殊,微微動了動,還是無法睜開眼睛。又過了一會,卻聽另一個聲音傳來:“宇文將軍,於軍師有事找你商議,這裏有我便夠了。”


    我立時完全清醒,努力向聲音看去,一個模糊的人影映入眼簾。那人湊近我,疲倦道:“淩王殿下,難道我說過的話你都忘記了?”


    他的臉漸漸清晰,我自知理虧,緩慢地開口出聲:“記在賬上。”


    憑潮聽了,看我良久才道:“你以為我真要賺你的錢,喜歡對你放狠話?我隻是想讓你多珍惜自己的身體……可是有什麽用?”他轉身從藥箱底層拿出我所有欠條放在桌上,“算了。”


    我著急起來:“別……”隻是一動,便覺眩暈無力,勉強半撐起身體,“你的用意我都知道,真的……”


    憑潮走過來將我按住,他歎了口氣,第一次露出不自信的神情:“殿下,就算不為太子殿下,隻為我們相識一場,我怎能不盡心盡力?可是當初我就告訴你了,你受過的傷太重,身體能恢複如初已算慶幸,不能再承受住類似的重傷。”


    我心直往下沉去:“你是說……”


    憑潮咬住牙:“我趕來看到你的樣子時,真連撞牆的心都有了。所幸你情況比上次好一點,救治及時,內力沒有全部耗盡,脈象也不算太弱。以後我繼續為你調理,或許能令你的身體狀態恢複到過去七成左右,可是想要全部恢複已經不可能了。”


    “七成?”我呆了一下,“這算什麽意思?”


    憑潮想想道:“就是你的內力可能隻有過去的七成,身體也比過去更易受風寒之類的外邪侵染。”


    我跟問:“連徐神醫都沒有把握麽?”


    憑潮慢慢搖頭:“有些損傷是永久的,就算我師父也無能為力。”他說罷又似怕我灰心,補充道,“幸虧天下即將安定,以後也不需這樣為戰事奔波了。隻要不令身體過度勞損,也沒什麽影響,就算你隻用七成內力,又有幾人是你對手?”


    我沉思半晌,長籲了一口氣,笑笑:“至少還不是無可救藥。那我此刻比以前如何,還能動用內力麽?”


    憑潮沉默片刻:“你自己也應察覺得出,肺部受傷後還強行運力與人對抗,元氣已經大傷,此時內力不足原本的四成。若再不知愛惜,就連恢複至七成的把握都沒有了。”他不再給我說話的機會,起身叫人送來飯食,看著我吃下後,自己埋頭翻看醫書。


    我很快覺得疲累,漸漸又睡著,再醒來時,軍帳裏隻剩了爐火的光,憑潮正往火上的藥罐裏加藥。我等他忙完,才接著問起最關心的事:“太子……江原他還沒回來?現在局勢如何?於軍師……”我暗想,也許他已經變了身份,不再是太子了。


    憑潮似乎並不知江原去洛陽的目的,看我一眼,平淡道:“這些我不知道,但我聽說落煙已受命從洛陽回來,想必太子殿下也快有消息了。於軍師趁你睡著時來探望過,殿下還是暫且將軍務放下,養傷要緊。”


    我焦慮道:“我的傷又不至死,身為主帥,怎能對局勢一無所知?此時誰還在營中,宇文靈殊還是於景庭?傳我的令把他們叫來。”憑潮走出門去,不一會回來,拿了幾包藥材在手裏,對我的命令充耳不聞。我無奈道:“那我三弟呢?他的傷你看了沒有?”


    憑潮隨口道:“就是那個南越俘虜麽?沒什麽要緊。”


    “等你家殿下回來,我的傷勢……”


    憑潮動作一頓:“我不會為你保密。”他撥了撥爐中的火,低聲道,“從前杜詹事讓我不要將他的病情告訴殿下,後來他去世,太子殿下深受打擊,我才知道自己錯了。你是殿下心中最重要的人,就算騙他一時,還能瞞過一生麽?殿下若知道真相,還能多勸你休養,假若他不知道,而你又不知自愛,豈不是要他追悔莫及?”


    我啞口無言,過了一會道:“我不是要一直瞞他,是怕他因此遷怒於南越人。”


    憑潮嚴肅道:“那你更應專心養傷,盡快恢複元氣,那樣太子殿下即使知道真相,看到你精神不錯也不至於太難過。”他將早已熬好的一副藥放在我手邊,繼續叮囑,“還有,你傷好以後,必須盡量避免受傷,也不能過分催動內力,如果用力過度,後果不亞於重新受一次重傷。水滴尚能石穿,你底子再好,又能經受幾次反複摧折?今日我的話說到這裏,殿下別當耳旁風了。”我不再言語,起身端起藥碗,慢慢喝光。憑潮接過碗,認真地道:“我願殿下從此平安無事,永遠不用欠債。”


    過了幾日,我終於被允許下床走動,剛剛穿好戰袍,對著牆上掛的一柄鋼刀挽起發髻,便見刀麵上映出一個人影。我立刻抽刀轉身:“你別過來。”


    江原立在營帳門口上下打量我:“你病糊塗了?”


    我煩躁道:“我警告你,別像上次那般打我。”


    他似乎已經想起,嘴巴彎得牙齒都露出來,故意道:“我怎會平白無故打你屁股,難道你又做虧心事了?”


    我恨然:“你一定說出來麽?”


    江原收起笑容,走進來拿開我手裏的刀,輕輕將我拉進懷裏,低聲道:“我隻想用力抱緊你,怎會打你?要打也是打我自己,不丟下你離開,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他說著解我的衣帶,“讓我看看。”


    我按住不讓他看:“此事全怪我疏忽大意,你不要遷怒別人。”


    江原突然變得麵無表情:“我遷怒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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