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言腳下一空, 不覺向後坐倒在山石上。江原忙來扶我,我對他慢慢擺手, 在冰涼的石上靜坐了好一陣,心中難受, 卻沒有要流淚的衝動。


    江原低聲道:“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你不要太……”


    我勉強笑了一笑:“父皇強橫一生,最終虎落平陽,無論北魏還是南越,大概都在等這一刻。我對此沒話可說,隻是沒想到這麽快。就算父子情分早盡,他好也罷, 不好也罷, 從此這世間再沒有可讓我稱作父親的人了。”


    江原表現得很不在乎:“如果是我,這樣的父親寧可不要。把你養大,就是為了利用,一刀殺了也不為過。”


    我緩緩搖頭:“你不明白我的感受, 很小的時候, 他還是對我不錯。這麽多年的父子關係,也不能說沒有一點真情真意。所以長大以後,我才那樣希望得到他的肯定……”


    江原拍拍我的背,一本正經道:“嗯,我理解,我小的時候也經常希望得到長輩肯定讚賞。”


    我被他噎住,抬眼:“你什麽意思?”


    江原左右環視:“沒什麽意思。”


    我哼了一聲, 又想到宋然,不由皺眉思索:“他答應我過了冬再動手,難道出了什麽變故?”


    “誰?”江原問了一聲,立時明白,譏誚道,“難道那人還有誠信可言麽?也隻有你甘心被他一次次利用欺騙,還為他開脫。”


    我瞥他一眼,站起來道:“他沒必要再騙我什麽,太子殿下若不相信,可以回洛陽後好好了解。”


    江原立刻沉聲問:“你不跟我回去?”


    我想了一下,決定道:“你帶燕騎軍先走,我繼續去相、鄭兩家遊說,順便查勘荊襄布防,開春之前一定回去。”


    “不,”江原斷然反對,“蜀川勢力雖要籠絡,攻越計劃卻不能沒有你的參與,我先跟你去相、鄭兩家,盡快了事,然後一起回國。”


    我堅決道:“既然時機已到,就絕不可錯過。你若再去那兩處,至少路上延遲半月,隻怕南越有變,朝中也拿不出合適的方略,還是分頭行動得好。你放心,我對蜀川地形熟悉,不會出什麽差錯。”見江原還要堅持,我又道,“你忘了臨行前怎麽說的?到了蜀川,一切聽我安排,難道你還有什麽更合適的辦法?”


    江原嚴肅道:“到這個時候,我們的消息應該已經被另兩家知曉。現在趙煥已死,趙謄隨時會宣布繼位,一旦我國在這期間對南越宣戰,危險時時存在,你回魏國便沒有這樣順利了。”


    我笑道:“我有箕豹營,像這樣喬裝回去不是難事。太子殿下就不要瞎操心了,我還擔心你走晚了被圍追堵截呢。”


    江原表情慎重地思索一會,終於道:“好罷,你萬事小心。燕九留下,他臨敵經驗豐富,萬一遇到不測可以隨機應變,箕豹營畢竟實戰經驗太少。”


    燕九立刻領命,我也對他點頭,微笑道:“我跟燕九算是同袍之誼,有他在我自然更加得心應手,你這情我領了。太子殿下當盡快按原路返回,別誤了時辰。”


    除掉留給江州郡守的馬匹,我把剩下的馬都交給江原,隻留了幾十匹馱運糧食等日常物品。江原帶著燕騎軍騎馬離開,很快越走越遠。


    我將馬匹賣給江州郡守後,在城裏收購了一些錦緞,又買了幾十輛馬車,去往處於江州西南的瀘州。瀘州郡守相鯉同時也是相氏族長,相氏家族在蜀川勢力較弱,經常隨莘、樊兩家搖擺,此次得知兩家意見一致,也便沒怎麽猶豫。在聽我作出承諾之後,答應投向魏國。盤桓不幾日,我便向他借了五艘商船,沿江到了合州。


    誰知合州郡守鄭檀之接待格外熱情,非但第一天設宴相迎,隔日又將族中重要人物請來,再次設宴招待我們。他得到的消息顯然比相鯉確切得多,口中一直稱我殿下,十分之恭敬。又不合時宜地與眾人齊齊讚揚起我當年破蜀治蜀之功,敘述得繪聲繪色,弄得裴潛燕七等人眼中放出不靠譜的崇敬光芒。


    我提出結盟之事,鄭檀之滿口答應,隻是不肯立時就簽盟書,說還要等詢問過他父親才敢落筆。他父親便是鄭氏族長,據說時常雲遊各地,還要幾日才能回來。等到第六天,鄭檀之態度依舊,我又聽說趙謄已經在召集地方重要官員前往建康,越發覺得不對,當晚對裴潛等人道:“鄭氏熱情過分,卻遲遲不肯有實質行動,其中必然有詐,隻怕他們另有所圖,我看這裏不宜久留。好在箕豹營的人大都在城外隱藏,我們今夜便渡江,即刻動身離開合州!”


    燕九表示讚同:“屬下也覺此處氣氛越來越詭異,恐怕生變!”說著一行二十幾人收拾隨身物品,趁夜躍出客舍院牆。


    來到城門,我將偽造的南越通行令牌亮給城門守兵,守衛不敢阻攔,放我們出了城。我道:“他們很快便會將消息通報給鄭檀之,我們快去江邊!”


    果然剛剛要登船時,鄭檀之帶著大批人馬遠遠趕來,見狀高喊道:“殿下留步!因何不告而別?”


    我跳上船頭,命令船工立刻開船,笑道:“多謝鄭大人款待,我忽有急事,來不及辭行,望你見諒。”


    話音剛落,數支利箭從身邊擦過,將船頭兩名船工射落水中,裴潛燕九等人立刻拔刀護持在我身前。裴潛怒喝道:“突然兵戈相向,你究竟何意!”


    鄭檀之毫不放鬆,令手下官兵繼續放箭,高聲道:“殿下再有急事,為何不知會下官?我已將殿下之事上奏朝廷,不日便有回音,殿下何不等到建康來旨,與下官一同上京?”


    我冷冷一笑:“原來鄭大人深謀遠慮,是要拿本王去邀功!抱歉令你失算,隻要南越尚存,我今生不打算再踏入建康一步!”我命幾名隨行的箕豹軍劃槳掌舵,與餘下眾人站在船頭替劃船的箕豹軍抵擋飛箭,很快將船駛入江心。


    鄭檀之帶兵趕到岸邊,一邊沿江放箭,一邊指揮官兵放出信號,令上遊的水軍官兵駕船來追。我在船頭直等到鄭檀之羽箭射盡,才避入船艙,隻見有幾名士兵已經被弓箭所傷,微怒道:“好個不識時務的鄭檀之!居然這麽算計我。我們現在隻有盡快與箕豹營會合,迅速進入長江,才能擺脫他的追趕了。”


    裴潛道:“聽他的語氣,已經將我們暴露給南越官府,隻怕他們不肯甘休。”


    我舒一口氣道:“幸好讓太子先走,否則更加麻煩,我們隻有先躲過這一劫再說了。”


    行了一段水程,鄭檀之被江邊山石所阻,無法再追,燕九在船頭放出信號,與箕豹營遙遙呼應。不多時四艘滿載箕豹軍的船隻從藏身處出現,與我們的船匯合。


    水流向南,風卻從西麵吹來,船隻張起風帆,總不及戰船迅速。我命六十人餘分散到自己船上,以減輕其餘船隻重量,行到下半夜,發現仍未擺脫合州水軍追擊,反而有相距越來越近的趨勢。


    燕九低聲道:“殿下,恐怕這一戰不能避免了。”


    我冷哼一聲:“鄭氏邀功心切,想必之前暗中得到不少好處。想趁趙謄初登位時立下大功,好繼續獲取寵信。”轉身對旁邊的裴潛道,“傳令各船,做好迎戰準備!”


    裴潛向對麵船上的燕七發出信號,又依次傳到其餘各船。箕豹營的軍士們第一次參加實戰,得令後都異常嚴肅,拿起隨身兵器全神貫注地麵向敵船。這次出行所有人隻帶了隨身斫刀、短刀以及少量弓箭,槍槊等用於稍長距離攻擊的兵器一律沒有,隻有等待敵方接近後才能出擊。


    來船大概有十餘艘,距離最近的敵船不斷放出飛箭,因為黑夜光線暗淡,很難看清箭的來路,待聽到風聲過耳,箭簇已經到了近旁。不少箕豹軍來不及躲閃,被突如其來的羽箭射中,痛苦地倒地,可是為了保護槳手,不能全部撤入船艙,隻能在身前揮舞兵器,以撥開射來的亂箭。


    我見如此打法隻有任人宰割,當即令道:“轉舵向敵船靠近,與他們近身搏擊!”說罷冒著箭雨率先向越軍駛近。


    越軍見了,都挺起長矛直刺。我收起長劍,趁對方長矛刺來,雙手各抓一柄矛杆用力向後一拽,兩名士兵被拖離船舷,落入水中。我將長矛拋給後麵的箕豹軍,又空手連奪了十幾杆,最後自己挺起一杆長矛,轉而刺向越軍官兵。裴潛燕九及箕豹營眾人見狀,也紛紛上前強奪兵器反擊。


    箕豹營眾人一旦得到兵器,形勢立轉,將越軍們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我命人駕船繼續逆流而上,猛然看見鄭檀之就站在其中一艘的船頭上。鄭檀之也立時發現了我,急命弓箭手射擊,我已經逼近兩丈之內。飛身抽劍,落在鄭檀之麵前,劍尖居高臨下,指在他的咽喉。


    滿船越軍都大驚,鄭檀之麵上也變了顏色,勉強鎮定下來道:“殿下果然身手如神,下官敬佩之至。實不相瞞,下官執意追來,是為了將簽下的盟約交給殿下,適才以及現在都乃試探之舉,還請殿下不要誤會。”


    我冷笑:“本王縱橫戰場十幾年,難道看不出真假麽?鄭氏既然有向南越朝廷靠攏之心,完全可以不必理會本王遊說,最多將來落個不識時務之名,你不該巧言欺瞞,反來害我。既然鄭大人不義在先,那便別怪趙彥不仁!”伸手將他整個提起,點了穴道扔入身後船中,我隨後躍回船上,並不看他,隻冷冷道,“下令撤兵,否則你性命不保!”


    裴潛把鄭檀之拽起來,左右開弓結結實實甩了他幾個耳光,直將他打得麵紅耳赤。鄭檀之從未受過這種侮辱,麵上羞憤難當,咬牙道:“此次是下官行為錯失,與鄭氏無關!”


    我麵無表情地瞥他一眼:“你還算有種!可是經此一事,魏國再無法信任鄭氏,盟約中也不會有鄭氏的影子。你想靠攏南越,盡管靠攏,魏國不會為此尋仇報複。”


    我向燕九微一示意,燕九跳上船頭大喝道:“合州郡守鄭檀之在此!若想保住他的性命,所有越軍停止進攻,駕船後退!”接著將一個火把放在鄭檀之麵前,照亮了他的臉。


    鄭檀之船上的軍官也匆忙大喊:“全體回撤!郡守大人被擄走了!”越軍官兵們並無戀戰之意,聞言都紛紛退後。我們乘機漂向下遊,很快離開了合州城地界,到得一處亂石崗,將鄭檀之扔在岸邊,繼續順流而下。


    此時天已大亮,船隻即將進入長江,箕豹營清點人數,發現除船上原有的船工幾人喪命,幾人慌張跳水而逃外,箕豹營中三十人隻受了刀箭之傷,並無人有性命之憂。回憶起夜間激戰,人人都頗覺得意。


    我提醒他們,剛剛麵對的並不是南越精銳,別得意過早。一個箕豹軍激動之下大喊:“所謂南越精銳,不就是在合肥城外覆滅的麽?那些老軍都可以將他們輕易戰勝,我們要打勝仗更不在話下!”他話一出口,得到不少箕豹軍一致呼應。


    我搖搖頭,也不再多言,隻是笑著看他們。這些新選拔的士兵年紀都很輕,多數二十出頭,有的還不到二十歲,有一股初生牛犢的勁頭。其實也不是壞事,現在就連裴潛都不會為一時的勝敗激動,偶爾看到些容易興奮的家夥,真是別有樂趣。


    我悄悄囑咐裴潛、燕七、燕九等人:“南越官府必有行動,你們注意江上動向,一旦發現大批船隊,立刻下令棄船上岸,向襄陽方向進發。現在箕豹營熱情高漲,我不好打擊,你們隻命他們帶好幹糧和武器,隨時準備苦戰罷。”


    白日平安無事,我坐在船頭仔細查看兩岸地形及江流變化,遇有改變處便在地圖上標繪。箕豹軍們玩心頗重,都拿著從越軍手中搶來的長矛到江中刺魚,可惜此處江流迅速,隻能偶爾撈上來一些破衣爛鞋或者生鏽的鐵器,惹起他們一陣抱怨。


    夜裏船隻行進到一段水流相對平緩的江麵,風停無浪,水麵上時時飄動著無數幽綠色的光團,仿佛夏夜的螢火。船隻經過,帶起一陣微風,那點點火光便無聲地緊跟船尾。身邊箕豹營的士兵們見了,都大驚道:“鬼火!是鬼火!它們是不是跟來索命?”


    我笑起來,伸出劍尖輕輕地碰了麵前的一點,那團綠色的火光便輕柔地呆著不動,隻在那裏靜靜地燃燒。我對箕豹軍道:“很多年前,這裏曾發生過十分激烈的水戰,屍骨成山,幾乎堵住了江水,後來這一帶便經常出現這種火光。軍士們都說,這是死去袍澤的魂魄在尋找回鄉的路。我們既然碰到,就帶他們一程罷。”


    箕豹軍們臉上的驚恐漸漸消退,年輕的麵孔上多了幾分敬畏,但他們仍是好奇地伸出兵器觸碰,似乎對我的話沒有多少感觸。


    隻有裴潛默然看了一會,問道:“這裏麵也有你過去的部下吧?”我點頭,他歎一口氣,“但願他們都能找到回鄉的路。”


    我“嗯”了一聲,接著彈他一個爆栗:“小小年紀,不要總裝得這樣深沉!”


    裴潛捂住頭,怒道:“你呢?還不是一樣,好像這裏沒人比你深沉似的。”


    我攬住他的肩膀:“故地重遊,看到熟悉的草木,難免都要勾起回憶,何況這江中還有故人。”


    旁邊一名箕豹軍哆嗦一下:“殿下這話聽著}人。”


    我笑:“我倒很羨慕你此時的感受。”


    正說著,燕九忽道:“殿下!似乎前方有水軍戰船!”


    箕豹營的人聞言也都起身,我看那船頭旗幟,似乎是南越在蜀川的常駐軍隊。那些戰船體積不大,雖是逆水而上,但速度極快。再走近些,隱約在火光中看到有麵寫著“羅”字的大旗,暗道不好,難道羅厲帶了襄陽駐軍竟來到這裏?


    立刻下令道:“船靠左岸,各人拿好武器上岸!”話音未落,一陣密集箭雨遠遠破空射來,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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