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德語重心長地看著我:“朕知道, 你對趙煥尚有父子之情,即使如今決裂, 依然不忍心看他身死。但是你也要明白,趙謄□□源於本心, 若非顧慮趙煥還有餘威,隻怕兵變當日他便弑君篡位了。趙謄用卑劣手段將你驅逐,便是急於為爭位鋪路的表現,終有一天他會要了趙煥的性命。朕隻不過是設法使趙謄的這一行為,在對我國最有利的時機做出。”


    我顫聲道:“臣明白。臣去南越的部分動機,也在於促使趙謄奪位。可是趙煥畢竟於我有養育之恩,我不能……不能……”


    江德溫言安慰我道:“稚兒不必不安, 就算趙煥果真被殺, 也決然與你無關。”


    我有些痛苦地喃喃:“無關麽?”


    江德還是溫和地慰道:“趙謄心狠手辣,一心謀奪帝位,即使沒有你去見趙煥,他也必會動手。”


    我見他站起身, 似乎有要走的意思, 急切道:“陛下,南越朝中還有老臣,如果趙煥不死,他們便不會甘心服從趙謄。如果趙謄打壓這些人,他們便會傾向於趙煥複位,並支持南越三皇子趙葑成為太子。南越勢力便會愈加分散,那時我國再借機進取, 不但名正言順,而且更易各個擊破。趙煥若死,反而會讓南越勢力凝聚在一起,於我國不利!”


    江德久久看著我的眼睛:“稚兒,這件事容朕再想想,日後再給你一個交待如何?”


    我無話可說,隻得點了點頭。


    江德又歎道:“儀真的事,你也不用過於在意。你二人的婚姻本就陰差陽錯,再勉為其難,未必合適。等她回來,朕會為她另擇良婿。”


    我目送他出了門,怔怔坐倒在床上。江原走過來,替我將滑落的衣服披上,冷淡道:“你相信父皇的話麽?我是說趙煥。”


    我閉上眼,緩緩搖了搖頭:“我知道,皇上既然當麵提起,就表示決心已定,剛才的話隻不過是安撫我罷了。”


    江原在床邊坐下,小心地拉過我,將我按在胸口:“想聽我說什麽話?”


    我靠在他身上,並不想掙開,仍是閉著眼:“隨意。”


    江原輕輕笑了笑:“先安慰罷。即使沒有你推動,趙煥可能也難逃一死。趙謄可以置你死地,難道還會對自己父親手軟麽?”


    我道:“嗯,有道理,然後?”


    “然後,”江原換了譏諷的口吻,“你難道不該早想到是這種結果?自己做出的事,又來假惺惺掉幾點眼淚表示難過,虛偽之極!”


    我身子一顫,眼角果真落下淚來,滾進江原的衣襟裏。我漸漸抱緊他,許久道:“很好,既已做出卑鄙之事,再有舊情難舍,也確實虛偽了些。”


    江原低頭吻我,笑道:“我說笑的,你一直將趙煥當做親生父親,怎會不為此難過?隻能說魚與熊掌,世事不由人,還是靜觀其變罷。別再胡說什麽趙煥不死於魏國有利,我都不信,父皇怎會被打動?”


    我一把將他推開:“別拿我說過的話反製於我,難道我的話沒有根據?”


    江原笑:“根據倒是有些,隻是沒什麽大用。我們將來隻要師出有名,又不是真的要幫南越擺平內政。”


    我側身躺下,長歎一聲:“也許皇上的用意,不但是要平息眾怒,也是怕我插手他初期的安排。”


    “關乎南越內政的事,你本來就不該插手,當心引火燒身。”江原摸一下我的額頭,“我去召集天風幫的首領,你靜心休息一下罷,若再不小心發了熱,就好得更慢了。”


    他說著要離開,我抓住他的手:“你老實說,這樣反對割地,是真的認為此計冒險?你也必須承認如此可以更快圖謀南越罷?除了暫時丟掉那三城,北魏得到的將比失去的多得多。”


    江原聽後麵色一沉:“你不知道我為何反對麽?我寧願放緩一下攻越步伐,不願你如此涉險。現在無論北魏還是南越,都將視線盯在你身上,你要讓魏人心服,要麵對越人的仇恨,還要去重新挑起蜀川人的關注。越王殿下,一個人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承受如此重擔?父皇不會為你著想,他隻會為了自己的大誌而壓垮你。我時刻擔心他對你利用過甚,所以極力反對,可是你呢?你卻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送出去!”


    我淡淡一笑:“誰說我要獨攬,統握全局的任務不是最終交給你了麽?朝中無數大臣將軍,事情怎麽可能都叫我一人做完?”


    江原眸子幽深:“是,這就是你的如意算盤。用最後一策吸引眾人全部注意,卻叫他們忽略掠取蜀川荊襄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越王殿下,你要做皇帝麽?何至於急成這樣。”


    我伸出手指,壓在唇上:“噓!太子殿下,你要害我在魏國也無立足之地麽?這是魏國千載難逢的最好時機,趁南越各方勢力撕裂,趁南越布防還來不及有太多改變,趁蜀川剛剛又開始動亂,我可以在其中發揮最大作用,皇上對我的依賴心理也將最強。現在不抓住時機,幾年、甚至十幾年之後,誰又知道如何呢?”


    江原背過身,重重地一哼:“事已至此,我爭不過你。隻是除了布軍,你盡量少操心罷!你性格懶散,不適合涉入太多利益牽扯,免得越弄越糟!”


    他摔門出去,過了一會,府中護衛來報:太子殿下翻牆離開了。


    我聽了心情忽然變好,趴在床上睡了一覺。


    醒來時全身有些涼意,原來已經入夜,臥房中一點燭光如豆,江原正在床邊桌上伏案書寫,手邊攤了一堆文稿。


    我驚道:“你不是走了麽?何時又來的?”


    江原淡淡抬眼:“吵醒你了?我怕你睡著後不知輕重,所以把公文搬來這裏處理,順便看住你。”


    我看一眼漆黑的窗外:“這麽晚了,你不睡覺?還有,你居然違抗聖旨,不在府中閉門思過?”


    江原邊寫邊道:“過會再睡。在哪裏思過不是思過,不出門便是,也便於跟你商討事務。”


    我這才想起來問:“你睡哪?”


    江原一笑,指指我這邊:“你說呢?”


    我斷然道:“不行!”接著補充,“你會擠到我的傷。”


    江原無奈道:“好罷,那我隻能睡這邊的竹榻了。”


    我重新閉眼入睡:“隨便!”江原一笑,我忽然意識過來,“不行!你回府去睡!免得被人……”


    江原笑得奸詐:“晚了,你的貼身護衛都知道我今夜與你秉燭商討公務。”


    “你!”


    五天之後,我的傷口開始愈合,能夠穿著寬鬆的常服在府內走動了,江原卻依舊沒有搬回去的跡象。每次被我驅趕,不是威脅要叫來憑潮瞧我傷勢,便是叫府內官員前來討論政事,害我無法再開口。


    經過數日安排,倚風已基本布置好在南越的人手,公孫叔達也來信說正逐步深入長江水道;而齊謹與公孫叔達達成協議,雙方在各自海域互相放行,由淮水幫承攬南越海上生意。魏國官府由此暫時對這些幫派放鬆了管製,甚至為之提供便利,但前提是,他們必須在一年內掌控南越民間餘糧走向。


    二十幾天後,傷勢基本愈合,江德取消了我和江原的禁閉,召我們入宮議事。江原在路上道:“聽說去南越的使者已經歸朝,似乎趙謄不肯放儀真回來。”我不由默然。江原又道:“父皇召我們入宮恐怕就是為這件事。你難道沒想過,你若肯承認與儀真的夫妻關係,不但對儀真,對你自己也會非常有利?”


    我瞥他一眼,冷冷道:“怎麽說?”


    江原低頭:“你承認儀真,現在的地位會更加穩固。即使一時迎不回她,將來進攻南越,隻要你表露救回妻子的決心,肯定會贏得許多人同情,而不會像現在這樣遭受非議。”


    我微微發怒,指著他道:“閉嘴!我沒見過你這樣將妹妹反複利用的兄長!如果儀真回來,你我二人除了向她謝罪,還能有什麽資格再談此事?”


    江原看著我:“你以為我想麽?”


    我別開視線:“先去聽聽皇上怎麽說罷。”


    江德果然是為此事傳喚,大概是一直為攻打南越布局之故,他顯得有些精神不振。簡單問了我傷勢和江原進展後,便長歎一聲道:“朕原以為我國不計較那六座城池,便可以接儀真回來,沒想到使者待來消息,非但南越不肯放人,儀真自己也堅決不肯回來。”


    我和江原都不覺一愣,江原低聲道:“南越太子素性貪婪,這次去交涉本來便存了僥幸之心,預備他們提出條件。可是皇妹自己為何不肯回來?”


    江德看看我,歎道:“儀真對使者說,雖然她無緣嫁給真正的越淩王,但是畢竟已嫁作人婦。無論是否曾受到蒙蔽,所嫁之人身份如何,她都願跟隨左右。夫君既在南越,她便當自己是越人,無論如何不能舍棄他回魏國。——有女烈性如此,朕也無法!”


    我聽得又驚異又慚愧,不想儀真不但深明大義,還是如此一個堅貞女子。


    江原皺眉問道:“父皇,皇妹知道那關暮秋本有妻子麽?關暮秋隻是一介平民,南越太子已經宣布他替身身份。儀真是魏國公主,如果跟定了關暮秋,日後要怎樣生活?她在南越豈不是變成了無依無靠?”


    江德喟然道:“儀真大概都清楚,聽說儀真一直在設法保護那人,有人懷疑他身份時,反而出麵他遮掩。那替身的妻兒似乎早被人保護起來,至今不知所蹤。朕已再次派使者交涉,希望南越能給儀真一個正當名分,免得她無辜受苦。”


    江原低低道:“聽皇妹之意,她已對我們存了怨言,否則何至於如此?”


    江德神色落寞:“朕當初與你定下和親計策,本已經對她不住,唯一的安慰是,至少儀真心中情願。不想橫生波折,所嫁非人,她怎能心中無恨?隻盼將來魏越一戰後,父女還能重逢罷!”


    江原想了想,堅定道:“兒臣會派人暗中關注她,不得已時,便強行帶回。眼下謀越為重,父皇理應保重身體,不宜為皇妹徒增憂慮。”


    江德疲累靠上椅背:“也好,你們禁閉已過,朝局也已穩定,正可放手去做了。朕這幾日有些疲乏,也偷一次懶。”他從龍椅扶手的暗格裏抽出一隻小匣,交給江原道,“這是烏金令牌,可以調動魏國在南越的密諜,以後南越諜報消息由你掌管,除非遇有大事,不必事事向朕奏報。”


    江原鄭重接過:“兒臣遵命。”


    江德又對我道:“越王,你可以動身去東海了。有什麽需要,不必自己出麵,隻管讓太子去辦。朕知道取蜀川荊襄並非易事,需要提前籌劃,你看眼下該當如何?”


    我認真道:“陛下英明,臣正要提到此事。要得荊襄宜先謀蜀川,謀蜀川當先謀漢中。韓王所控南陽地區入漢中最順,理應派一支秘密軍隊即刻進入漢中地帶勘查民情地形,並埋伏其中伺機奪取幾座不起眼的小城,潛心經營以作根基,這一行動的要領不在迅速,而在細致與隱秘。”


    江德表示讚同,又問:“漢中畢竟屬南越領土,每座城池必然都派有官員把守,如何保證潛伏如此之久而不被南越察覺?”


    我道:“南越雖然占有漢中以及關中部分土地,可是對這些多山貧瘠之地不算重視,因此派駐的官員和軍隊都很少。軍隊初入漢中,可以裝扮成山中強盜遊俠之類掩人耳目,奪取城鎮後即刻切斷與外界消息往來,隻要將與當地百姓之間的關係處理得當,臣料想絕無問題。”


    江德微笑道:“此事可以交給韓王去辦。”


    “不,韓王隻宜征戰,不宜作此沉悶隱秘之事。臣以為韓王隻須提供便利,太子麾下程雍更為合適。”


    江德看江原:“太子意下如何?”


    江原慢慢道:“三弟平日喜歡出風頭,立功之心急切,命他去做這件事,似乎也有些大材小用了。”


    江德拍板:“好!就用程雍,此事隻許成功,務必隱秘。”


    江原抱拳領命,接著請求道:“父皇,東海水軍至關重要,兒臣也想先與越王前去督訓,看到缺失之處也好馬上補救。沿長江一線地形,兒臣也想乘機摸個清楚。”


    江德疑心地看他一眼:“朕耳聞你這些天都在越王府中吃住,並沒有多作幹涉,你不要就此得寸進尺,纏住越王不放。”


    我笑道:“陛下,太子與臣商討策略多日,發覺其中細節與難處頗多,而且對越謀劃的實施之地也多在江畔,太子殿下若能隨時參與調度,實在最好不過。如今北方邊界基本安定,又有陛下坐鎮中心,太子殿下若能坐鎮南線指揮,比臣頻繁來洛陽請示要便捷許多。”


    江德這才應允,又敏銳道:“越王既然有此說,難道對蜀川還另有安排?”


    我忙道:“陛下,如前所說,南越並不重視關中等貧瘠地區,滅趙之後,我國將歸屬於南越的趙國六郡戶籍檔案暗中留下,南越也並未追究,可見對關中之輕視。蜀川與關中有崇山相隔,其中有幾個重要關口相通。魏國煽動蜀川百姓與南越官府矛盾激化後,可引導蜀地百姓向關中逃亡。陛下同時再命一名上將深入重山,截斷關中與蜀川聯係,令南越在關中領地徹底變為孤島,然後命關中守軍一舉拿下六郡,如此蜀川易得。此計要領在務必搶先扼守劍閣,截斷消息通路,最後奪取六郡行動迅速,時機恰當,等到南越察覺後,隻剩頓足而恨。”


    江德聽罷眉目大為舒展:“接下來取蜀川如何?”


    我毫不猶豫道:“取關中後,便可令大軍揮旗南下,無論是經斜穀、子午穀從漢中入川,還是自隴西繞行千裏涉外水直入成都,悉隨陛下所好。川陝破,南越防禦體係三去其一。”


    江德看向江原:“誰堪此任?”


    “遠道涉險,深入敵境,非程廣莫屬。”


    江德笑起來:“這二人都姓程,難道出自同門?”


    江原也笑道:“回父皇,程廣將軍將門世家,程雍雖然也姓程,不過出身寒門,倒是與程家沒有關係。”


    江德大笑:“是否也可叫大小二程?當年周玄也是出自行伍世家,卻硬生生被半路插來的小周比下去,世事真是輪回難料。”他笑對我道,“稚兒,你知道周玄為何總不正眼看你?大概就是因你父親雖然年輕,卻不在他之下的緣故。當年軍中比武,周玄略輸一籌,你父親卻因此與你母親結緣,這或許是周玄終身之恨罷。”


    江原眨眼笑道:“父皇,你何時如溫相一般喜歡談論別人私事?難道您是在暗示周大將軍當年奪妻失敗麽?”


    江德一笑:“溫繼居然也說起過這類事?好了,你們準備一下,即刻動身罷。朕也該歇息一陣,然後在此地靜待南越掀起腥風血雨!”


    我和江原對望一下,看到了彼此眼中波瀾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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