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魏軍與趙軍的對峙, 司馬景屢戰屢勝,宇文靈殊戰果慘烈, 趙軍中流言紛紛,有些下層將領對跟隨宇文靈殊出戰怨言頗多, 認為他才能遠遜司馬景。魏軍中也不斷傳出流言,說司馬景乃軍神降臨,魏軍敗給他是理所當然,至於其他的宇文氏、陳氏將領,全都不足為懼!


    宇文靈殊有苦難言,宇文家的親信將領更是為他不平,與支持司馬景的將領們多次發生衝突。盡管司馬景頭腦清醒, 嚴厲申明這是魏軍詭計, 並處罰了不服宇文靈殊的將領,卻對改變將士的看法收效甚微。


    武佑緒大軍於開戰第七日全部踏冰過河,占領了黃河西岸,並持續向前挺進, 進攻櫟陽時遇到趙軍阻擊, 相持於城北連綿的山丘地帶。


    趙廷震動,連日增兵櫟陽,同時命司馬景速敗魏軍。司馬景不再顧及與宇文靈殊矛盾,命他撤掉旗號,設伏兵於潼水之南的山坳。自己借魏軍有意落敗之機,也佯裝撤兵,繞過了魏軍前鋒, 通過桃林塬一個隱秘山澗,直插魏軍後方。


    當是時,負責出戰的魏軍將領薛凱與蔡起發現中計,立刻率軍應戰,半日後突圍成功。不料司馬景不再如往常一樣回撤,而是發了狠一般舍命追擊。追至潼水南岸,伏兵四起,魏軍陣腳大亂,一萬軍隊覆滅七千,左護軍蔡起身受重傷。


    消息傳到函穀城中,江原在地圖前鐵青著臉冷笑:“好個司馬景,將我軍策略反過來利用。可惜本王不能親自與他對陣!”


    杜長齡坐在下首,麵上帶著幾分操勞過度的憔悴:“武將軍陳兵櫟陽,距長安隻有咫尺之遙,趙國必然大受刺激。然而司馬景雖然暫時得勝,與宇文靈殊間的裂痕卻在擴大,隻要我軍不再給他乘隙而入的機會,便不足為懼。”


    江原神色嚴肅,霍然轉身道:“燕七,傳令燕三率五百名燕騎士協助虞世寧,對陣時專衝司馬景中軍,能殺掉最好!傳令虞世寧深溝堅壘,時刻防範趙軍突襲營地。”


    “是!”燕七接過令符,匆匆趕去。


    “時謙!”


    “臣在。”


    “命斥候營加強函穀關周圍戒備,所有山道、河流、溪穀等等可能有伏兵出沒的地方,都要仔細搜索,防止趙軍後方偷襲!”


    時謙剛領命,一名斥候長急切求見,說有重要情報呈交燕王。時謙停住腳步:“殿下,是武關的消息到了。”說著從那斥候手中拿過封漆嚴密的銅管,熟練地打開後遞給江原。


    江原飛快抽出密函,看後麵色更加嚴肅,隻沉聲對那斥候道:“你先下去。”他把密函交到我手上,自己慢慢坐回椅中,“淩悅,念。”


    我低頭看落款,卻是韓王江進親自寫來的一封密信,隻有寥寥數行,卻是力透紙背,顯然懷了極大的憤懣:“皇兄,弟聯合越軍兵分三路攻武關,行至臼口,遇趙軍伏擊。兩萬大軍後路被斷,覆沒。事後弟截獲武關信件,此計疑為司馬景事先為武關守將所定。另,越軍主帥宋然擁兵自保,致我軍傷亡慘重,弟已上奏父皇務請越國嚴責,望皇兄附議。弟一人受傷事小,實不願將士心涼。”


    田文良驚得胡子一翹一翹,直歎:“險!險!燕王殿下已然受傷,如今韓王又傷,老臣將來如何向皇上交待?”


    江原麵色已經恢複如常:“作戰原本就是險中求勝,田大人無須擔憂,一切有學生處理。”又向時謙道,“子遜,你替我回複韓王,讓他原地休整,盡量不要與越軍摩擦,我會向父皇言明一切。”


    我不由自主有些出神,沒注意下麵有誰接話,直到聽見江原叫我,才發現房中已經空無一人。一下站起來,驚訝道:“都走了?”


    江原看著我:“田大人早走了,我看長齡太累,也讓他走了。”


    “沒有安排下一步行動?”


    江原有些疲倦地揉揉額頭:“武關戰況父皇必然已經知道,我的奏章馬上會送往洛陽,隻待朝中的動作了。還有,田大人明日要去營中查看,你陪他一起去。”


    “怎麽是我?”


    江原別有意味地哼笑:“誰叫他賞識你。”


    我皺了皺眉頭,覺得這衣著光鮮的老頭兒與我並不對路,實在想不通自己有什麽可被他賞識的。又看看江原的臉色,忍不住低聲道:“這次我們損失重,也未必是壞事,我看倒能使趙國相信我們議和的誠意,後麵的計策實施起來會順利很多。”


    江原閉著眼睛長歎一聲:“但願如此!”他突然循著我的聲音憑空一摸,正摸到我的手,順勢拉進自己懷裏,摟緊了我的腰,沉沉道:“淩悅。”


    “什麽?”我問得語氣平靜,卻不知為何沒有想要掙脫。


    江原頓了片刻,輕笑道:“沒什麽。這樣抱著感覺不錯,要是抱著睡,那一定感覺更好。”


    “喂!”我立刻把他推開,“你有沒有一刻不想這種事?”


    “什麽時候你從了我,或許就不用想了。”


    我橫他一眼,理理衣襟道:“殿下你累了吧,下官還有事要忙,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江原眼角上挑,笑得很輕浮:“淩祭酒,不要總這麽口是心非。”我重重地從鼻孔裏嗤了一聲,正要轉身離開,江原又拉住我,從身邊一個不起眼的木匣裏拿出一柄劍:“帶好了,別又弄丟。”


    居然是因為出使被困而失落的流采劍,我驚奇道:“你怎麽找回來的?”


    江原輕描淡寫道:“從陳顯的親衛那裏拿回來的。”


    我伸手握住劍柄,“嗡”地一聲長劍出鞘,劍身的鍛紋流光如水,仿佛要奔流而出。我用手指仔細在劍身上摩挲,有些激動。


    江原笑道:“我想起那天在函穀城外,你見到我也露出過這種表情,難道我隻有一柄劍的份量?”


    我試著舞動劍身,眉梢挑動:“錯,我喜愛這劍遠勝過你。”


    江原同樣挑眉:“那起碼是我送的。”


    “臉皮真厚!”我白了他一眼,將流采歸入劍鞘,小心掛在腰帶上,“殿下,多謝你的禮物,下官真要走了。”


    江原不高興地起身走向臥榻:“快滾!”


    第二日,我隨著田文良出了關城,到虞世寧駐紮的營地巡視。隻見營地前已經挖出了一條深溝,挖出的土與石塊一起築成壁壘,用於抵禦趙軍的襲擊。那些奉命堅守在壁壘之後的魏軍一個個瞪著血紅的眼睛,額頭青筋暴起,仿佛恨不能將對麵山頭的趙軍吞進肚裏。


    隻看了片刻,田文良就被虞世寧請去喝茶,我繼續在營帳間走動,突然營地中號角響起,一名黑衣斥候飛騎進入營地,下馬奔進了虞世寧的營帳。


    我立刻往帥帳跑,隻見帳中已聚集了十多名將領。原來朝中聖旨到了,命出征軍隊暫且休戰,原地待命。


    消息閃電一般迅速傳遍魏軍大營,激起了滔天大浪,將領們紛紛向中軍聚攏。一名千夫長憤怒地拉住我問:“大人,為何不讓出戰?老子們這幾天裝孫子裝夠了!”


    當我告訴他是因為議和時,那千夫長氣得大罵:“議他娘的狗屁和!媽的,老子們來玩命就是為了最後夾著尾巴跑路嗎?他司馬景算什麽東西!真以為老子們怕他不成!”


    田文良笑著勸道:“將軍息怒,這是朝廷的意思,我們也沒有辦法。再等等殿下罷,或許他能讓皇上回心轉意。”


    許多將領醒悟過來,立刻要聯名向江原請命:堅決不可退兵!


    出了軍營,田文良撚著胡須轉向我:“淩祭酒,我們走吧,殿下在等你一起走,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走?”我吃了一驚,繼而恍然,“難道是去求醫?”


    田文良微笑頷首:“聖旨已下,兩軍停戰,殿下可以安心養傷了,淩祭酒也有內傷,自然也該去。”


    我有些迷惑地看了看田文良,為何江原昨日竟沒告訴我,卻要讓他來轉告?田文良似是看出我的想法,嗬嗬笑著續道:“老夫故意找個借口與淩祭酒攀談,卻沒想到被一眼看穿了。果然,就如當年老夫所見的周大將軍一樣。”


    我正牽過江原送的那匹白羽,聞言腳步一頓,喃喃道:“大人說的周大將軍,可是周韜?”


    田文良歎道:“英年早逝,可惜可惜……”及至看到我的神色,才有些驚覺地轉過話頭,笑道,“嗬嗬,老了老了,說上兩句就扯遠。淩祭酒正如日當中,千萬不要誤解。”說著便隻管扯些平常話題來聊,對周韜隻字不提。


    我不好多問,到了城門下便與田文良分道而行,帶著幾名護衛轉向南麵的山麓。行了不久,果然看見一行黑衣騎士等在那裏,燕九過來悄聲道:“為避耳目,殿下已經與憑潮先行,我們負責護送大人。”


    我問:“多久能到?”


    “半天。”


    我點點頭:“出發罷。”


    函穀南麵的山很陡,越往山裏走,道路越窄,積雪越厚,我與燕騎軍們騎馬行了幾個時辰,最後終於隻能棄馬步行。燕九命那名叫燕飛的年輕燕騎軍帶十人留在原地照料馬匹,自己與另外十人繼續護送我。


    因為我內力尚弱,走得很慢,燕騎軍為了趕在天黑前到達,開始輪流背我,總算在霞光漫天時攀上一座不知名的山峰。燕九對我道:“徐神醫不喜歡被太多人打擾,大人自己往前走,應該能見到他的住處,我們十日後再來此處接應。”


    我舉目望了望前麵,隻見茫茫白雪在晚霞映照下變成了嬌豔的緋色,正有雲層隨風飄過,山頂景物好像被一陣大霧彌漫般模糊不清。我穿過雲霧向前走,漸漸地看見幾間房屋的輪廓顯露出來,屋前栽種著常青草木,在雲霧籠罩下竟像人間仙境一般。


    我走到門前,舉手敲了敲門閂,門內有個散漫的聲音道:“求醫便進來,敲什麽門?”我大為驚訝,立刻不客氣地推開房門。房間的窗戶很大,窗邊是一張書桌,一個穿著青色道袍的老者正坐在桌邊品茶,霞光灑落在他的身上,看去仿若有仙氣繚繞。


    然而老者抬起頭,看見我站在麵前,同樣露出極為驚訝的表情。


    我不由眉頭微皺:“師父,你怎麽會在這裏?”


    “孽徒!”師父把手邊的拂塵一甩,不悅道,“為師還沒拿這句話問你,你倒先質問起為師了。聽說你幾月前剛迎娶了魏國公主,怎麽會突然獨身跑到趙國的荒山上來?”


    我苦笑:“師父,這要弟子怎麽說呢?總之,我是再也回不去南越了。”


    師父一驚:“你慢慢說,怎麽回事?”他起身想將我拉到桌邊,可是剛一摸到我手腕,麵色驟然嚴肅起來:“彥兒,誰傷了你?怎麽內力隻剩下不到三成?”我還沒開口,他語氣已變得更加嚴厲,“你跟魏國燕王什麽關係?他比你早來一步,難道他說的那個內力全失的屬下就是你?”


    我看一眼師父的表情,抿住唇:“我現在是他府中的軍谘祭酒。”


    師父急促地追問:“他傷了你,挾持你?”


    “不是,他救了我。”


    師父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複雜,沉默良久,推開房門道:“你跟我來。”他攜著我的手展開輕功,幾次騰挪,飄飄登上山頂最高處的一角,“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深深地吸氣,看著腳下悠悠飄過的白雲,開始向師父講述南越發生的一切。


    “……來到魏國以後,皇兄還是不肯放過我。就在冬至前後,他在魏國的密諜中有人發現了我的蹤跡,幸好那人與我有私怨,按捺不住先行報複,沒來得及上報。後來我隨軍出征,不知道皇兄有沒有掌握新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何時會派人來殺我。”一口氣說完,我覺得全身微微顫抖,便扶著一塊突出的岩石坐下來,雙手抱住膝蓋,深深地埋頭,“師父,你說我怎麽還能回去?父皇不要我,母後不肯看我一眼,皇兄……千方百計要除掉我。你說,我還能到哪裏去?”


    師父長長地歎了一聲,愛惜地把手掌撫上我的頭頂,語氣沉痛:“冤孽,冤孽!”


    我強忍住眼淚,竭力讓聲音顯得平靜:“師父,徒兒其實一點都不想見到你。當初師父反對我從軍,我激烈地在你麵前誇下海口,說我定能讓南越軍隊稱雄天下,讓父皇刮目相看,讓所有人提起趙彥這個名字都不敢輕視。可是如今,我卻成了一個十足的笑話。”


    “傻徒兒!師父何時會看你的笑話?更何況,你這些年的作為已經讓天下人為之奪目,師父雖然阻止過你,卻也在以你為傲啊!”我慢慢抬起頭,看向師父慈祥的麵容,師父也看看我,“彥兒哪,為師其實有些後悔。隻教了你武功,教了你修身養性,卻未曾教過你一點爭權奪利的手段,更別提什麽帝王之術。為師本以為,隻要這樣,你就可以遠離爭鬥,平平靜靜地過一輩子。可惜現在才明白,這些事非人力可以改變。”


    我搖搖頭,淡淡一笑:“師父,你沒教過我兵法,可是一到了戰場,我就知道該怎麽做。從軍一年,我通讀了所有兵書,從此那些就好像在我腦中紮了根,再不用去看第二遍。有些東西好像是天生的,就比如權謀,我也並非一竅不通,但就算師父教了我,我也不願拿去用在自己親人身上。”


    師父輕輕點頭,眼角似乎有些濕潤,歎道:“命之如此,該當如何?彥兒,你沒有做錯什麽,隻怪你父兄心中有鬼,容不得你。從此以後,你就隨在師父身邊罷,世間熙攘,過眼雲煙,本也沒必要過於執著。”


    我猛地驚醒:“徒兒不能!”


    師父頗感意外:“為何?難道你想留在北魏,這樣隱姓埋名一輩子?”


    我垂下眼瞼,低聲道:“跟著師父,又何嚐不是?我不甘心。徒兒過去沒有像師父期望的那樣學會無欲無求,現在更不會。徒兒對愛恨執著,恐怕一生都學不會遁世妥協了。我在魏國已有了一席之地,實在不想輕易放棄。何況皇兄還在找我,我也不能連累師父。”


    師父歎息一陣,終於道:“好吧,你……能在魏國立足,也是一段塵緣,為師不勉強你。你的傷我來想辦法,算是師父唯一能幫你做的事罷。”


    “謝過師父。”我揚起頭,聲音忽然顫抖起來,“師父,弟子其實一直想問一件事,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師父能不能為我解惑?”


    師父點點頭:“你說。”


    “師父為什麽會在十歲那年帶我走?我為何不能在宮裏長大,為何身為嫡子,師父和母後卻一直要求我遠離爭鬥?以前,我以為是我做得不夠好,得不到父母歡心,可是死裏逃生之後,我不止一次的困惑過。就算兒子頑劣,難道一定要狠下心送離身邊五年之久?”


    師父看到我悲憤的麵容,猛然轉身,冷漠道:“為師隻管受命教導殿下,至於皇上與皇後的心思如何,為師並不知曉。”


    “師父!”我雙膝跪地,長身拉住他衣擺,含淚道,“徒兒活了二十多年,到現在卻突然不明白自己是誰,不明白自己為誰而活,所有的誌向化為烏有!難道你忍心看徒兒繼續如此下去,到死也不瞑目麽!”


    師父身形似乎顫了一下,回身扶住我,淚水淌下來:“彥兒,彥兒,你叫為師如何是好?”


    我忍了許久的眼淚也不禁奪眶而出:“師父如今是我唯一的親人,若是連你都要欺瞞徒兒,叫我以後還能信誰?”


    師父滿眼沉痛,向南越的方向凝視許久,平靜道:“你且起來。”


    我不動,淚眼朦朧地看著他,覺得自己從沒像今日這般哀求過什麽。


    師父又低低歎了一聲,彎腰擦去我腮邊淚水,將手掌抵上我手腕要穴,綿綿地運起內力。直到我渾身真氣回旋,仿佛被一團暖意裹住,他拉我起身,拂塵掃過峰頂的一株鬆樹,卷下幾簇濃密的鬆枝。我連忙接住,用鬆枝掃掉一塊平坦石麵上的積雪:“師父請坐。”


    師父摸摸我的頭,傷感道:“可惜這般聰明。”拂塵微點自己旁邊,“你也坐下吧。”


    我殷切地扯住師父的衣袖,顫聲道:“師父,我的生身父母是誰?我……是不是本姓周?”


    “周?”師父沉吟著道,“彥兒,你為什麽認為自己姓周呢?”


    “徒兒也不十分肯定,是燕王總認定我是魏國已故大將軍周韜與平遙公主的血脈,他為此帶我去看過周韜的畫像。徒兒……徒兒不願承認,可是確實與我很像。徒兒還知道,二十三年前,揚州有一場殘酷的攻城戰,守城的正是周韜,有人把他隻有一歲的幼子擄到南越軍營,從此那嬰兒便生死不明。我查過當年的記錄,當時南越的主帥是宋師承,負責增兵的正是父皇!算算時間,我剛好二十四歲,這麽多的巧合,再加上父皇對我的態度,都讓人不能不懷疑。”


    我咬了咬下唇,“雖然徒兒的想法十分卑鄙,但父皇年輕時確曾在北魏遊曆,所以我猜想,或許他那時認識了周韜,後來便利用這段友情,騙取他的信任,贏得了那場勝利!父皇沒有殺我,也許隻因為一時愧疚,可是隨著我長大,他越來越擔心我知道真相……師父?”


    師父好像沒再留意我的推斷,隻是喃喃道:“周韜……原來叫周韜。”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反應:“師父不認識他,難道……”


    師父轉過頭,慈和地笑道:“彥兒別急,你的身世牽絆太多,為師隻是要想想,該從哪裏說起?”他說著微微抬起頭,表情好像陷入了回憶。我不敢打斷他的思緒,心裏有些難過,又不由忐忑,下意識握緊了懸在腰間的流采。


    過了許久,師父終於緩緩開口:“彥兒,你可知道為師原本不姓宗,”他看著我,眼神第一次有些犀利,“我姓梅。”


    我愕然,盡管早有準備,還是沒料到師父的第一句話就使人震驚。忽然想起母後家中有一位叔父,早在她幼時就離家遠行,許多年杳無音訊。


    師父輕輕一歎:“接下來的事,有一半是你知道的。高祖皇帝在位時,我的父親因學識淵博被任為太子太傅,因為我年紀與太子相仿,便成了太子伴讀。當時的太子趙深還隻是十幾歲的少年,可是天資聰穎,已經隱隱有胸懷天下的氣度,深得高祖寵愛。


    然而太子不到二十五歲便因病去世,令高祖皇帝悲痛不已,為表哀思,諡為殤懷太子,並把他的獨子趙卓立為儲君。我受命成為東宮少傅,做了趙卓的業師。”


    師父說到這裏,目中露出痛惜之色:“那年卓兒隻有四歲,按照常例,卻不得與生母同居,一個人形單影隻地生活在偌大的東宮裏。可能是太寂寞,他每次見我都特別欣喜,直到課業授完才戀戀不舍地送我出門。那個時候為師想,一定要傾盡全力,把他培養成賢明君主,方不負與他父親相交一場。”


    我低聲道:“他沒有登上皇位,登上皇位的是仁宗皇帝。”


    師父笑了笑:“那個時候殤懷太子的幾個弟弟都已經成年,尤其是高祖次子壽陽王趙濟,做事雷厲風行,也曾得到高祖讚賞。他是個有野心的人,怎麽甘心讓一個幼兒居於自己之上?太子在時他不敢妄想,太子一去,他便開始為奪位做準備。


    他在高祖麵前表現得十分謙卑,背後卻不斷擴展自己的勢力,漸漸把持了大部分朝政。高祖因為喪子的打擊,精力已經大不如前,竟對這一切沒有察覺。在一天夜裏,隱忍了四年的趙濟終於決定動手。他秘密包圍皇宮重地,奪取了各處宮門,親自前去逼迫高祖退位,同時命府中親衛暗中潛入東宮,刺殺趙卓。”


    我手腕抖了一下,卻更緊地握住劍柄:“原來,原來……”


    師父歎道:“趙濟的皇位便是這麽得來的,這些事史書上卻不會有。當時的侍禦史劉裕正在宮中當值,他冒死把消息帶給了我。我一刻不停地趕去東宮,那裏已經是一片狼藉。我循著蹤跡找到日常授課的書房,卻見隻有八歲的趙卓正端坐在幾案邊,麵前放著兩樣東西,一樣是高祖的聖旨,另一樣是代表儲君的欽賜玉佩。


    十幾柄閃著寒光刀劍就在頭頂上方,他卻絲毫沒有慌亂的表現,反倒是那些刺客的手在猶疑不定。他抬頭看見我,露出跟往常一樣的笑容,平靜地說:‘先生,學生剛才還在想,能不能最後見你一麵。’”


    師父的眼中又溢出淚水,“我聽到這句話,心痛得無以複加,衝過去將他攬在懷中,舉起聖旨向那些刺客質問。其中一名刺客放下手中的劍,讓我殺了他們再帶走儲君,否則他們無法向壽陽王交代。就這樣,我保護卓兒離開建康避難,不久宮裏便傳出高祖駕崩的消息,趙濟隨之繼位,開始清除反對他的人,包括自己的兄弟子侄。我明白不能再讓卓兒留在南越,於是帶著他隱居北魏。”


    我聽著這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更覺心寒不已,澀然道:“原來師父出家修道本是無奈之舉,不知道後來怎樣?仁宗有沒有找到你們?”


    師父拍拍我,笑道:“為師怎麽會讓他找到?不過為師那時還年輕,雖然以修道為名,心中卻尚存著執念。我仍然把卓兒當作儲君來教導,尤其在得知父親為了反對趙濟濫殺無辜,在大殿上觸柱而亡之後,不覺更加嚴厲地要求他。為師曾經幻想,等卓兒長大成人,便助他重登皇位,扭轉錯位的一切。


    不想有一日,卓兒忽然問我,為什麽師父總用曆代帝王的事跡教導他,修習品德也罷了,為何還要懂得各類馭人權謀之術?我告訴他為師的用意,他默然沉思,幾天後異常堅定地告訴我,他不會再去爭奪皇位。我吃驚地問他原因,他笑著說,不願再見至親間相互殺戮,隻願從此做一個普通人。第二日,他便收拾行囊向我拜別,臨走前燒毀了高祖立他為儲君的聖旨,本來還想毀去玉佩,終於心有不舍留在了身邊。”


    師父說到這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好像把半生的鬱結都化在這沉重的一歎裏:“那一年卓兒剛滿十八歲,為師至今都在想,如果當初不放他離開,是不是就不會再有以後的羈絆?當時魏國正在四處征兵,卓兒便決心從一個最普通的士兵做起,那個時候他或許已經改名叫周韜了罷。他出眾的能力無法掩蓋,不久步步攀升,從伍長、什長、卒長、千夫長,再到偏將……一次軍中大比武,魏武帝帶著愛女平遙公主觀看比賽,卓兒技壓群雄,奪得第一,從此便受到武帝和公主的關注……”


    我全身一震,想要看看師父的神情,才發現山頂的天光不知何時已經沒盡了,幾點寒星顫巍巍掛在漆黑的天幕上,好像隨時都會落下來熄滅。我呆呆地坐在黑暗裏,耳邊靜得可怕,卻又仿佛能聽見各種時有若無的聲響。過了很久很久,我小聲道:“師父,難道你是說,我的生身父親其實名叫趙卓?他不要皇位,卻又愛上了魏國的公主?”


    師父摸著我的頭輕歎:“卓兒也是個重情的孩子,他愛上魏國公主,就一定要娶她。他認為隻要自己不再追究過去,南越便與他再無瓜葛,可是他不知道權勢帶給人的致命誘惑。他不在乎,並不代表別人也不在乎。


    這麽多年過去,趙濟也到了選擇繼承人的時候,他的三個兒子,都像他當年一樣在緊盯著皇位。確立儲君的規則你知道,通常便是立長、立嫡,否則便會麵臨極大爭議。如此看來,三皇子趙煥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機會了。”


    “可偏偏是父皇登上了皇位。”我喃喃說著,心頭湧起的感覺卻讓我厭惡。


    師父悠悠續道:“後來的事便跟你的猜測類似,南越與北魏正在爭鋒之際,趙煥立功心切,微服潛入北魏搜取情報,來到邊境軍營,卻不知通過什麽渠道認出了趙卓。相反卓兒並不知情,隻以為他是南越的普通士子,對他十分親切。卓兒成親之後,南越與魏國的摩擦已經十分激烈,就在兩軍對峙時,趙煥以故人的身份騙得卓兒信任,擄走了你,順帶偷走了卓兒一直珍藏的玉佩。”


    “為什麽……”我死死咬住牙齦,“為什麽父皇要這麽做?一場勝利,真的就那麽重要?骨肉親情就一錢不值?”


    師父的聲音也有些顫抖:“彥兒,難道你還不懂?趙煥得到了你,就等於得到了皇位!朝臣中,有多少人認為趙濟名不正言不順,趙濟自己也十分清楚,可是他殺不淨,也不能都殺掉。他的兒子趙煥處心積慮,終於抓到了這個軟肋!趙煥找回了昔日殤懷太子的親生血脈,然後暗中聯絡那些支持太子的大臣和士族,告訴他們,隻要擁戴為他為太子,他願意以嫡子的身份養育你,等你長大後再把皇位交還。為了使他們相信,他娶了我兄長的女兒為正室,把你交給她撫養,並且承諾立她為後。”


    我被如此匪夷所思的交換條件驚得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痛苦道:“不可能,父皇後來的做法都說明這是謊言,誰會立別人的兒子為太子?”


    “可是他們隻能選擇相信!趙濟若是知道,你必死無疑;而交給別的皇子,又與趙煥有什麽區別?當時最重要的,隻是保住你的命罷了。


    話又說回,對那些趙濟曾打壓過的大臣來說,有一個願意彌補昔日裂痕的人做皇帝,即使是表麵  文章,對他們也會更加寬容。這樣做,既對得起殤懷太子,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更幫了未來的國君,何樂而不為?而對趙煥來說,你就算是殤懷太子僅存的一點血脈,畢竟隻是個嬰兒,若是你日後資質平庸,就不會有人再提起此事,自然而然地擁戴他的親生子。”


    師父淡淡的語調,有些突兀地諷刺起來,“隻是趙煥沒有想到,這個孩子從十歲起就顯示出了自己的優秀。他為此惶恐不安,甚至想過早早把他弄死。幸好你的母後及時送信給自己的父親,也便是我的兄長。兄長苦苦 思 索 ,終於想起隻有我或許可以保護你,於是派人四處尋我,而後我便以雲遊道人宗遊之的名義接走了你,並且向趙煥承諾,絕不使你有一絲一毫的爭權奪利之心。至於後來趙煥召你回去,我猜他也懷了目的,一則試探你是否真的沒有威脅,二則期望你戰死沙場。也許對他來說,隻要你活著,他便永遠不能放心。”


    師父結束了漫長的講述,憂慮地看著我道:“彥兒,這就是為師所知有關你身世的全部真相,之所以不願告訴你,是怕你承載不了這樣沉重的事實,為師決不願看著你痛苦。”


    我淡淡一笑,有些疲倦地站起身:“是徒兒執意想知道真相,所以早有準備,師父不必擔憂。多謝師父這樣明白地告訴徒兒,更要謝過師父對徒兒多年的悉心照顧。”


    師父擔心地拉住我:“彥兒,你沒事麽?我們回房去,為師立刻幫你疏導經脈。”


    我覺得整個山頂都在晃動:“不,徒兒隻是有些累,需要時間想想清楚。師父,我應該睡在哪?”還沒有聽見師父回答,我忽然身子後仰,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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