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垂,高大的函穀山脈擋住了射向山下的最後一縷陽光,從早晨就回旋在山穀間的寒風漸漸停止,山上山下的廝殺卻仍在繼續。江原從懷裏掏出一支精巧的犀角放在嘴邊,尖利的嗚鳴聲遠遠傳開,接著從容收起犀角,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我低頭向地上看了看,歎道:“仔細想想,他也算個可憐人,隻是心思太過偏執,結果害人害己。”


    江原似乎出了一會神,聽見我說話才緩緩回頭,眸子幽深,像是還在回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如果當年我全軍覆沒,胡羯必然破關而入,江山岌岌可危,不知會有多少百姓遭難。你再想,假若今日被他得手,非但你我性命不在,魏國數十萬大軍都要為此萬劫不複了。他經曆悲慘不假,可是做出的事同樣讓人切齒。”說著劍尖輕挑,將旁邊的北趙旗幟割下一角。


    我注視著那塊青色旗幟飄然落下,蓋住了莊斐雲充滿不甘的臉:


    “你本來想放過他麽?”


    江原把劍刃舉到眼前,看血跡有沒有擦淨:“我不是想放過他,是想把他留給陳顯去殺。”


    “可是你——”


    “可是我等不及了。”江原轉眼看我,“你也聽到了,莊斐雲已經喪心病狂,多留一刻難免後患無窮。”


    我不由搖頭:“留給陳顯是最好,說不定還能令背後支持莊斐雲的戎狄部族疑心大起,不敢派人深入中原,同時北趙皇帝深究起來,也必然不再放心讓戎狄人訓練軍隊。這麽被你一劍殺死了,雖然解恨,卻是毫無價值,反而有被陳顯利用的可能。”


    江原笑,握緊我的手:“你以為我像他一樣看不清真相?為將為帥,自然隻應看到利害交錯,一時恩怨算得了什麽。但是今日不殺他,我真怕將來會恨都來不及。”


    我把這話琢磨一遍,挑眉道:“照這麽說,殿下之所以殺了他,是認為我對你的利處比他多得多?”


    江原下勁將我捏了下,切齒道:“你可以這麽想!”


    山下這時響起一陣悠長的號角聲,兩長三短,像是在回應江原方才的指令。


    我問:“是援軍到了,還是燕騎軍要全部攻上來?”


    江原看我一眼:“我剛才告訴下麵的燕騎軍,人已經救出來了,讓他們做好接應準備。”


    我看看那邊正打得火熱的場景:“這邊你扔下不管了?我看隻要能集中力量活捉陳顯,函穀關城不攻自破。”


    江原哼道:“能做的話還用你說?你看你那張臉快白成死人了,嫌血流的不多是不是?現在我們兵力不夠,自己的性命還不知在誰手裏,先衝出去要緊。”


    我驚得差點跳起來:“你居然沒有援軍?帶這麽點人就敢來!瘋了麽!”


    江原不耐煩地按住我:“不是沒有,可能還沒攻上山來,路上或許能碰到。”


    此時下山的路已被交戰雙方堵住,要衝下去隻有穿越戰圈,我想了想,撿起莊斐雲用過的胡刀握在手裏,對江原道:“走!”


    江原伸手把胡刀搶過,將自己的長劍塞進我手裏,左手放在我腰間,運勁一提,便向山路衝去。


    他帶著我一路衝進戰圈,隻要有趙軍擋路,揮起胡刀便是左右劈砍。我懷疑江原真在發瘋,他如嗜血修羅般一衝一路砍,速度快得來不及看清對手麵目,隻看見血肉在刀光裏四處飛濺。殺到半路時,兩人身上都濺滿了鮮紅,而我手中的劍始終沒有機會出手。


    離下山的路越來越近,我猛然看見了正在激戰的陳顯,他戰甲上一樣血跡淋漓,分不清到底是誰的。幾乎是同時,他也看見了我們,立刻瞪起殺得通紅的雙目,地動山搖地吼了一聲:“休走!”不知從哪裏爆發出一股勁力,連穿幾名燕騎士阻擋,向這邊攻來。


    江原迅速把我拖到身後,猛然橫刀擋去陳顯攻勢,冷笑道:“陳將軍,舍不得本王便一起走!”


    陳顯大笑:“客隨主便!留下腦袋再說!”向趙軍高喝道,“圍緊了!擒殺江原,賞金千兩!”


    江原也不示弱:“燕騎聽了,擒殺陳顯的,便是我前軍大將!”


    陳顯高聲道:“燕王殺我軍師,正好以命相抵!”


    江原狠狠道:“將軍傷我主簿,不回敬於心何安!”


    “哈哈!什麽狗屁主簿,胯-下承歡是也!”


    “陳將軍求吾門而不得入,學妒婦娼妓毀謗良家女!”


    “燕王送上門來,難道不是求本將軍寵幸?”


    “哼哼,陳將軍如此妒婦,怎麽入得本王法眼?”


    兩人嘴上一句比一句毒辣,手下一刀比一刀凶狠,都企圖將對方首先激怒,無奈雙方臉皮都是銅牆鐵壁,一時間棋逢對手,刀法變幻無端,倒把周圍打鬥的士兵看得目眩神馳。


    我心裏罵了一聲下流,趁著兩個主將打得如狼似虎,抖開長劍麵向四周。劍尖顫動,我不加思索地刺出一劍。離我最近的趙軍發出慘叫,這才驟然發現我的存在,帶著憤怒舉刀砍來。


    脫離了江原的護持,獨自麵對迎麵衝來的趙軍,我忽然一陣莫名興奮,好像不是在突圍保命,而是做我本來便該做的事。內力稍差可以用速度彌補,更何況速度一直是我所長!


    我握緊了劍柄,躲開趙軍士兵的斫刀,回手再攻,一劍刺穿他咽喉。溫熱的血噴在我的臉上,濃烈的腥味撲鼻而來,好像一下喚醒了我身體裏那頭蟄伏的猛獸,它充塞在我的胸間,狂吼著想要衝出來撕碎一切。


    我抑製不住激動,同時又覺得有些許痛苦。眼前的東西刺激著我的感覺,一時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那些戰場上的壯懷激烈,原來無時不刻地縈繞在內心深處,不管身在哪裏,這都是我不可抗拒的宿命!我不停地揮起劍又砍下,好像在劈開一個世界。


    記不清我是在殺掉第幾個趙軍的時候倒下的,隻恍惚記得江原一臉驚恐地衝過來,我對他小聲道:“我回來了。”他表情迷惘,我卻笑得無比滿足。他也許並不知道,這一場戰鬥對我意味著什麽,但我清清楚楚地感到,我身上的血重新沸騰了。


    醒來的時候,全身火辣辣地疼,眼前已是暮色朦朧,幾乎看不清周圍景物。微微抬起頭,發現自己正半躺在一處山坳裏,十幾名燕騎士正抱著隨身武器或躺或坐地昏睡。守在我身旁的燕騎士見我醒來,忙把地上的水袋幹糧遞給我,悄聲道:“大人,喝水吃點東西罷。”


    我仔細打量山坳裏這些人,問道:“燕王在哪裏?”


    那名燕騎士愣了愣,伸出的手停在半路。


    我心裏一沉,再看了看四周,厲聲道:“為什麽隻有你們這幾人?燕王呢?”


    這一聲詢問驚醒了所有休息的燕騎軍,他們麵麵相覷,卻又不約而同地沉默。


    我豁然撐起身,卻摸到龍鱗劍還在身旁,心頭更是發涼:“快說!他怎麽了?”


    那名燕騎士看看同伴,小心道:“大人別急,殿下讓我們先護送您離開,他帶其餘人斷後,想來也快到了。而且殿下身上有護甲,一般的刀劍應該也傷不了他。”


    我沉聲道:“那就是他隔著護甲被誰擊中了?被誰?”


    被我一問,那名燕騎士也猶疑起來:“大人昏倒時,殿下急著來救,被陳顯一刀砍在背上。當時殿下沒什麽異樣,而且陳顯早受了傷……”


    “混賬!”我一把抓起龍鱗劍,臂彎處立刻傳來劇痛,站起身後幾乎要把劍扔掉,這才發現左臂因為抖得厲害牽動了傷口。


    我再把劍換到右手,看見燕騎士都帶著點慌亂看我,顯然他們也擔心起來。


    焦慮的感覺在沉默中流動,我把他們挨個掃一遍,咬著字道:“回去找人!誰願隨我?”


    “我去!”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喊出來。


    “大人——”一名年長的燕騎士欲言又止。


    我看他一眼:“有什麽話,說吧。”


    他垂眼道:“我們奉了殿下的命令保護大人安全,若是再讓大人陷入危險,那便是失職。更何況以我們這區區十幾個人,別說在偌大的戰場上找人,就算找到了又能救得回來麽?”


    我點點頭:“那我問你,明知主帥可能遇險而不救,是不是我們全部失職?你們身為燕王親衛而未盡職責,是不是要觸犯軍法?”


    “是……”


    按照軍法,主帥被俘或被殺,身邊親衛便是死罪,要想免死隻有前去營救,即使主帥身死也要搶回屍身。這些燕騎士雖然是受了江原的命令而離開,我卻不打算為他們作證,如果江原出事,我們這些人安然回去又有什麽意義。


    我不再作聲,帶頭向前走,燕騎軍全都默默跟在後麵。走出山坳後,我突然站住,回頭挑出兩名燕騎軍,命一人留守山坳,另一人騎著僅存的一匹戰馬回魏軍中軍,若是有燕王消息,便分別燃起信號知會我們。


    天色越來越黑,一路上到處是搏殺留下的痕跡,每隔幾步就有丟落的兵器和旗幟。山穀中一片令人悚然的靜寂,兩邊山峰黑幽幽壓下來,就像要隨時把人吞噬,交戰雙方都借著夜色隱去了蹤跡。激烈的戰鬥似乎已經停止,卻不知道此刻戰況到底怎樣。


    我越發覺得焦躁,腳下不覺加快,在半路絆了一下,觸手摸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身邊已經有人出聲:“大人你看!”


    我定睛向前一看,不遠處層層疊疊的士兵遺體幾乎堆成了一座山丘,更遠處有幾點黑影在緩緩移動,另一些人則東倒西歪地睡在一起,分不清是趙軍還是魏軍。


    我低聲叮囑:“照常行進,如果是趙軍,誰都不要出聲。”


    一行人默不作聲繼續前進,漸漸看清那是一群趙軍在休息,有幾個人正拖著步子把犧牲同伴的屍體擺到一邊。他們都筋疲力盡,看見我們經過,隻是稍稍打眼看一下,連動手的意圖都不再有。


    就這樣走了半個晚上,我們竟然順利地通過好幾處趙軍宿營的地點,接近了陳顯白天駐紮行轅的那座山頭。眾人心知這裏必然有衛兵把守,都不禁握緊了手中的兵器,一點一點向前靠近。我走在所有人前麵,將龍鱗劍橫在胸前,忽然加快腳步,向前衝去。


    一名燕騎士急道:“大人小心!前麵山石後麵似乎有埋伏!”


    我沒有理睬,幾步衝到他所說的山石背後,隻覺得一顆心沉到了穀底。燕騎士匆忙跟來,也立刻愣住了。


    沒有什麽埋伏,隻有幾麵破損的旗幟斜插在石縫裏隨風抖動,從這裏向上望去,山腰間空空蕩蕩,早已沒有半點中軍行轅駐留的蹤跡。我勉強邁動腳步向山上走,每隔幾步就被地上的屍體或殘肢絆一下,很多人都沒有頭顱。


    一路走一路看著,爬到半山時,我幾乎已經搖搖欲墜。一名燕騎士匆匆架住我,顫聲道:“大人,殿下、殿下他不在這裏!”


    我低聲道:“我知道,我在找活著的人。你們別管我,都去找找。”


    等到燕騎軍四處散開,我自己在一塊石頭上坐下,眯著眼睛看向函穀關方向,那裏有幾點火光隱隱照亮了城頭稀疏的矛戈,城裏已經沒有多少人了,魏軍攻城戰卻遲遲沒有展開,江原到底出了什麽事?城外的趙軍雖然停戰,卻沒有徹底崩潰,是不是意味著陳顯尚有餘力反擊?


    想著想著,心裏便收縮得厲害,我不由扶住額頭。不能眼看著戰局僵持下去,即使找不到江原,我也必須做些什麽。


    “大人,這裏有個人還活著!”兩名燕騎士從岩石後拖出一個麵目模糊的趙軍士兵。


    我拄著長劍起身,走到那名奄奄一息的趙軍跟前,緩緩將長劍搭在他脖子上。那名趙軍本來雙目緊閉,龍鱗劍身上的清寒劍氣令他一個激靈睜開了眼,他艱難地看向我,眼神遲鈍茫然。


    我冷冷與他對視,聲調卻怎麽也無法提高,有些暗啞地問:“這裏的人都去哪了?”


    他反應了好一陣才道:“走的走了,死的死了……”


    “陳顯呢?與他交戰的燕騎士呢?”


    他呆呆地看我:“你說將軍?他殺光那些燕騎士以後,下山指揮大軍作戰去了。”


    “胡說!這裏死的多數都是趙軍!燕騎士隻有十幾人捐軀,如何被陳顯殺光?”旁邊的燕騎士手中斫刀猛地一揮,砍在那趙軍右臂。


    那趙軍慘叫一聲,眼球幾乎要鼓出眼眶,神智卻似乎比方才清醒了許多。他仍是看著我,眼中漸漸流露出恨意:“我認得,你是魏軍特使,千方百計地騙我們出關送死!”他眼睛向我身後轉了一圈,突然咧開嘴笑,“你回來找燕王是不是?我告訴你!他被我們將軍擊中要害,當場吐血,被人救到山下去了。你們此刻去找,或許還能為他收屍!”


    他的笑聲在空寂的黑夜裏回蕩,聽來陰森詭異,燕騎士們都驚呆了。我咬住唇,狠狠把劍刃往前一送,笑聲戛然而止。我拔回長劍,繼續在那脖頸上來回切割,血淋淋的皮肉翻在外麵,我知道他已經死了,可是還覺得不夠。我一劍劍切斷了連在裏麵的筋脈,繼續砍擊他的椎骨,沒有冷透的血四處流淌,腳下的山石在夜幕裏被染成了黑色。


    燕騎士們一陣靜默,直到發現我沒有停手的意思,才有人謹慎地上前將我拉住。我舉著尚在滴血的長劍回看他們,發現燕騎士們臉上充滿了驚疑,甚至還帶著幾分恐懼,就好像見著鬼一樣,也許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我有如此嗜血的時候。


    “大人,接下來怎麽辦?”一名燕騎軍終於開口問我。


    我看向深縮在兩山中間的函穀關城樓:“我們去那裏。”如果江原沒事,我想他也會去那裏,我要在那裏等他。


    “我們……”


    我回頭:“不要說人少!”


    “可是……”


    我緩了一口氣,解釋道:“那裏一定有魏軍,隻是沒有辦法組織進攻。因為要想徹底攻破函穀關,必然要有一支軍隊在那裏截斷趙軍退路。我們要做的很簡單,就是在那裏放一把火。”


    “火?”


    我輕輕一笑:“重新點燃魏軍士氣的火。”


    燕騎士們沒有再表示懷疑,相反,他們都露出敬畏的表情,好像我說了一句多麽不可思議的話。


    我帶著他們走下山腰,回頭環視滿山遍野的狼藉。不管是魏軍還是趙軍,他們很快就會知道,在戰場上,我從不會手軟。


    半個時辰後,我們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駐守在函穀關外的魏軍。我命燕騎士遠遠把隨身令牌扔過去,不一會,一名青年將領便騎馬趕來。他看見我,表情微微驚訝,又盯著我的臉看了看,忽然驚喜道:“淩主簿!你脫險了!”說著跳下馬來,又急切地左右張望,“殿下呢?”


    我感到燕騎軍們的情緒又凝重起來,於是麵色平靜道:“殿下另有要事,命我先趕來支援喬將軍。”


    “支援?”喬雲懷疑地上下打量我,“莫非殿下有教令讓淩主簿傳達?”


    我肅然道:“正是。”解下腰間的半月形玉佩交給他,“請喬將軍務必將兩軍戰況詳細告訴我,然後我才能按照殿下指令行事。”


    喬雲仔細翻看了一陣玉佩,待要不信,卻又似乎不敢不信,最後隻得遞還給我:“殿下把如此重要的令符交給淩主簿,小將隻有聽命行事,請這邊說話。”隨口吩咐準備飯食為我們補充體力。


    我被喬雲帶到他的簡易行帳裏秘密談話,得知趙軍在黃昏時不支收兵,魏軍雖然暫居優勢,卻是折敵一千自損八百。這種以命換命的慘烈打法,魏軍近幾年來從未碰到過,士氣由此大受影響,眼見趙軍收兵,魏軍上下竟然都鬆了一口氣,短時間內根本無法再組織進攻。趙軍正是利用了這個機會,明目張膽地在陣中結營休息,似乎還要等待天明再戰。


    我默默聽著,恰當的時候因勢利導地補充幾句,沒過多久喬雲就打消了初時的疑慮,說到激動處邊罵邊抱怨,倒不像平日在江原身邊時那般少年持重了。


    “趙軍就是一幫亡命窮徒!淩主簿,你猜我底下死了多少人?一半!我剛知道時心疼得想拿刀自殺!陳顯那龜孫子要撞在我手裏,我先捅了他!”


    我安慰幾句,再問他起後來的布署。忽聽喬雲說起他曾在兩軍停戰時接到過江原一道命令,立刻抓住他急迫地問:“什麽命令?”


    喬雲冷不防被我嚇了一跳,慎重道:“殿下讓我盡力以剩餘的各部兵力將趙軍攔腰截斷,依托南北兩側山麓逐漸形成包圍。”


    “後來呢!”


    喬雲奇怪地看我:“我一直就在原地待命,這不是等來了淩主簿麽?”


    我皺了皺眉,慢慢放開他,定定神道:“喬將軍,你這裏有多少攻城器械?”


    喬雲似乎還對我剛才的失態耿耿於懷,想了想才道:“關中地勢險要,大型的攻城器械都沒法帶來,僅有的一百雲梯和衝車都在徐衛將軍處,我這裏隻有雲梯和衝車各十架。工匠倒是有,但是短期內無法大量造出來。”


    我來不及在意他的態度,又問:“火油呢?”


    “帶了十五桶。”


    “喬將軍,你給我幾十個人,用衝車作掩護,把那些火油運到函穀關城門下!”


    喬雲大驚:“火攻?你要火攻?淩主簿,現在正刮西北風,我們會燒到自己人的!火油攻勢利害,不小心會連周圍的山都燒了!”


    我淡淡道:“不是我要火攻,這是燕王殿下的命令。”


    喬雲立刻反對:“殿下的命令也要看時機!你看我們打了多久才把趙軍困在穀外?這把火如果放錯了,你我腦袋加起來也不夠砍!”


    我抬眼道:“喬將軍,機會稍縱即逝,若不趁現在趙軍鬆懈開始進攻,等到他們天亮恢複了士氣衝過來,就算有十個喬雲也擋不住。據我觀察,現在風向雖然是西北,但是風力很小,而且天氣泛暖,這是要下雪的征兆。此時點火應該不會對我們造成影響,等到天明城破,便是我們衝進城內的時候。”


    “據你觀察?”喬雲又恢複了懷疑,“那我們不妨等下起雪來再說。淩主簿,據我觀察,今晚不會下雪,這風隻會越刮越猛!”


    我壓著聲音道:“喬將軍,今日白天刮了一天的風,晚上必然風停,這是常識。”


    喬雲冷笑:“淩主簿是江南人,如何知道北地氣候?”


    我慢慢站起來:“殿下的教令,你也要違抗?”


    喬雲仍是坐著,眼睛抬得比頭頂高:“不敢!但是什麽時候執行,不需要淩主簿教我。”


    我“刷”地將龍鱗劍指在他頸前,喬雲臉色變了變:“怎麽,淩主簿以為憑你的微末功夫,可以將我威脅住麽?”


    我冷冷道:“不能,隻是請將軍欣賞一下這把劍。”


    喬雲眼睛向下看,不由脫口而出:“這是燕王殿下的劍!”


    我不等他再說,將劍收回來橫在自己脖子上,喬雲猛地站起身:“淩主簿你……”


    我平靜地看著他:“喬將軍,今日你若不肯立即行動,我們兩人之間必然有一個血濺當場。我沒有能力逼迫將軍,卻又不能有負殿下所托,左思右想隻有殺了自己才能成全將軍了。”


    喬雲立時呆若木雞,好一陣才反應過來:“淩主簿……你先把劍放下……”他身子前傾,似乎想把劍搶下。


    我迅速後退一步,正色道:“你我共事一場,隻盼將來殿下問起攻城失利的原因時,喬將軍能為在下說句公道話,也算我死得不冤了。”


    喬雲麵色發青:“我喬雲再持反對意見,也不能做出逼死同僚的事!”


    我苦笑:“喬將軍不肯答應,難道我還有別的選擇麽?”


    喬雲滲出一層細汗,勉強問道:“如果攻城失敗,該怎麽說?”


    “那是在下一意孤行,與喬將軍無關。”


    喬雲似乎下了決心,咬牙道:“我現在就命令攻城!”


    我目光一閃:“那就請喬將軍立刻下令罷。”


    “你先把劍放下!”


    看著我把劍放回身側,他有些後怕地看看我,立刻把副將叫進帳中布置攻城。


    沒過多久,衝天的火光拔地而起,把整個函穀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我看見城樓上的趙軍麵露恐懼,卻對下麵的火勢無可奈何。我聽見函穀關外一陣陣嘈雜的騷動,那是被魏軍阻隔在外麵的趙軍絕望的叫喊。喬雲命令所有魏軍後退,擺好了前後兩個陣勢,準備等待大火熄滅便立刻攻上去。


    這場火整整燒了半夜,快天亮的時候才漸漸熄滅,厚重的函穀關城門被烤得支離破碎。戰鼓聲起,魏軍帶著重新燃起的鬥誌衝向這座百年雄關。城內趙軍驚慌地用塞門車將城門塞住,向衝來的魏軍射出上百支羽箭,城牆上重新滾下巨石和兩頭削尖的圓木。關城下不住有慘叫聲響起,又不斷發出衝鋒的呐喊。


    夜色就要褪盡的時候,天空飄起了雪。輕柔的雪片與函穀關飛來的煙塵相遇,盤旋著在半空中飛舞,純白與純黑交相輝映,構成一幅奇異的圖景。


    我久久在關外佇立,白色的雪和黑色的煙塵同時落滿了身上。我把手壓在心口,幾乎要把牙關咬碎。就算我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揪心的感覺還是沒有一絲一毫減退,相反,越來越深切的焦慮與恐慌折磨著我,讓我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忍不住吼出來。


    從來不知道尋找和等待一個人會這樣煎熬,短短一個晚上,就好像度過了漫長的一年。


    如我預料的一樣,圍困在函穀外的趙軍發瘋一般向這邊發起了猛攻。破釜沉舟的困獸之鬥是可怕的,我聽見在函穀外阻隔的魏軍正在一點點被擊潰。這樣下去,也許不等函穀關攻破,穀外的趙軍已經先將魏軍消滅。


    我其實並沒有必勝的把握,隻是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身後的喊殺聲越來越真切,是魏軍的最後一道防線被擊潰了。可是我還站在這裏,沒有離開的打算。拿這麽多人的生命作賭注,如果還沒有勝利,我應該付出代價。


    殺氣慢慢迫近,有個人在身後不遠處停下了腳步,我閉上眼,握住了撐在手中的劍柄。已經沒有力氣再戰,沒有這把劍的支撐,我怕我會立刻倒下去。就算死,我也不能在死的前一刻倒在地上。


    “淩悅。”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異常清晰地傳來。


    瞬間,仿佛所有的感覺都失靈了,漫天的飛雪與廝殺聲好像一下子消失不見。這是怎麽了?


    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醒來後,我發現自己正在下意識地握緊手中長劍,突然又聽見了腳步挪動的聲音。


    “火是你放的?”這個聲音比剛才還要真切清晰。


    我不由全身一顫,卻沒有回頭看。


    “是。我半夜趕到這裏,假傳了燕王教令,還把龍鱗劍抵在他下屬的喉嚨上,威脅他們立刻火攻函穀。”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還能這樣平靜地回話。


    身後的人似乎挑起了嘴角:“在軍中假傳教令,你就不怕我治你死罪?”


    “我不是在這裏等著你了麽?”我竭力不讓自己聲音打顫。


    他輕笑,笑聲有些顫抖,突然道:“你的血快流幹了罷?”


    “省得你砍頭時濺髒了袍子。”


    “已經髒了,沒關係。”


    “……”


    雪越下越大,四處亂飛的黑色煙塵再也看不見了,函穀關籠罩在一片白色裏。我不說話,竭力向天空仰起頭。


    江原的腳在我身後停下,良久,他道:“淩悅,你不回頭看看我麽?”


    我深深地吸氣,轉身緊緊抱住他,還沒有來得及思考,已經吻上了他的唇。江原隻是微愣了一下,立刻反手將我更緊地抱住。龍鱗劍撞在地上,發出悠長的回響。


    他的舌尖探進來,有濃烈的血腥味道,我全身顫抖著回應他,瘋狂地糾纏著,好像要把這一夜的痛苦發泄出來。即將過去的寒冬,我與他緊緊相貼,貪戀著他身上的溫暖,忽然間淚水橫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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