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大師的這些言行,平日裏看來,免不了強文假醋之嫌,免不了裝模作樣之態。但他“呔”的三句,自然而然,禪音直至人心,風輕夜、寒兒迅即感染,不由得悲從中來,那悲,仿佛深藏某種期待,因此糅雜一起,悲又不知悲何物,盼又不知盼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更甚。頗為難受。幹脆玄寒鍛神訣一轉,視線所及,看透苦大師的禪境:山還是山,水還是水,書生裝束的苦大師,還是苦大師。


    世界真實了。


    風和雨包裹的茶籽,裂開縫隙,一根綠芽探出,飲雨餐風,生長的快速。


    一人一狐身後的莫問情,則如一葉小舟飄搖在驚濤駭浪,悲之極時,恨不能放棄世間一切,割舍世間所有煩惱,隨禪音遁入空門,好在苦大師“呔”的驚醒她;愁苦之極時,百種柔情盡是斷腸藥,情迷失,愛無所去,茫然若失,撿不回虛虛無無的過去,禪音綿邈,又生剪去三千青絲伴古燈之意。苦大師“呔”的及時。心境頓然被此聲“呔”揩的明潔如鏡,抹去悲愁哀怨,整個人“新葉的清亮”,以至那“從哪裏來,將何處去”,也不再淒惻,縈繞於心,恰是一種“來便來,去便去”的欣愉。


    當她看到綠芽生長成一苗茶樹,對苦大師的此道“禪”,理解的最深刻。


    彩虹上的三人與寒兒,不言不語,專注茶苗。尺許之後,越長越快,三尺高時,通體的碧綠碧綠的茶葉。再過一會,茶樹的枝椏橫著生長,猶如無數的藤蔓,伸向四周,編織為一處綠色的窠。遮擋了光的進入,無法看見外麵,一葉障秋,無數的葉便隔閡了自己與世界,大概“狂瞽之葉”的噱頭,即緣於此。


    其內,馨香陣陣。


    苦非禪手掌按於水流,手指或蹈或拂,悠悠太古之音,回蕩這小小的封閉空間,鬆沉曠遠。四縷水流自指縫飛出,造型茶盞之狀,四片茶葉自動飄入。四盅禪茶,各飛於每人眼前,視野處,唯這春天之葉了。水做的茶盞,晶瑩剔透,宛然流動,葉麵的脈絡,猶為清晰,似大地之上無數的道路。每一條,去往的終是虛空。


    “請入茶。”苦非禪言道。他稍許仰臉,整個吃入,細嚼慢咽。陶醉一番,歡天喜地的神情。


    風輕夜、寒兒、莫問情照樣。看他們品茶,苦非禪呼吸竟然緊張。


    喝罷這“狂瞽之葉禪茶”,大失所望,不單沒一點點茶味,甚至那溪水,亦寡淡得很。茶葉的味道,除了清香,微苦微澀,咽下去,還有些粗礪。


    “如何?”苦非禪眼巴巴地問道。


    苦大師急迫,風輕夜、寒兒、莫問情閉眼回味,依然的寡淡,依然的苦和澀,甚至喉嚨處的緊縮之感,依然如此,再無別的覺味。更勿論禪韻。


    苦非禪再問寒兒:“如何?”


    小狐湛藍湛藍的眸光,浸著水氣,左偏偏腦袋瓜兒、左偏偏腦袋瓜兒,不置可否。


    苦大師看莫問情,問道:“如何?”


    莫問情想了想,答道:“大師好禪,好禪,好禪茶。”


    “假話。”苦非禪正視風輕夜,問道:“如何?”


    “無茶味。”風輕夜老實作答:“一杯寡淡的水。”


    苦非禪大喜:“對!對!對!正是一杯淡水。”其愉悅,發自內心。


    他一反常態,風輕夜等人疑惑不解。


    苦非禪自顧自說,解釋道:“所謂禪,原本就是寡淡的。世間真正說來,哪有以禪入茶的道理?喝茶便喝茶,茶喝得忘卻本我,或心生頓悟,明一絲慧性,便以入禪概括,果真如此嗎?”


    這是風輕夜、寒兒、莫問情答不上的禪理了。苦大師無須他們解答,兀自說道:“公子言那是一杯寡淡的水,這禪,何嚐不同樣的寡淡?嗚呼,此身禪門,尋來尋去的禪,卻這滋味。貧僧入的真是岐路呀。”


    風輕夜試圖安慰,問道:“大師身在哪處禪門?”


    “不動口。”


    準備也安慰幾句苦非禪的莫問情,趕緊閉嘴。


    “不動口禪宗。”苦大師說道:“非女施主不動口。”


    “不……不動口……就是不說話的禪宗?”莫問情斷斷續續問道。


    “當然說話。”苦大師說道:“嗯,說與你們聽算了。本禪宗之宗旨,唯六個字,‘不動口,專動手’。”


    “不動口、不說話時,隻動手打人、殺人?”


    苦大師不答,繼續之前的談禪:“所以,貧僧又得提重愚大師。一天,重愚大師遊一處禪寺,見一位高僧打坐,生戲謔之心,於地上留下四句偈語。”


    “四句?”


    “當然也是禪門一脈最著名的禪詩。重愚大師這樣寫的,‘側門入寺覓寒山,後殿灰衣僧不堪。虛空彈指敲頭擊,枯槁打坐何以禪’。那位高僧尋至溈水沙門,定要和重愚大師論出高下,開言即‘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爾寫那四句,算禪門中人嗎?’”苦非禪說道:“你們知道重愚大師怎麽辯的嗎?”


    “不知。”


    “重愚大師一言不發。直待這位高僧喉幹舌燥,辭溈水沙門,重愚大師送他出寺,道‘爾一路放屁來的,再一路放屁回去罷’。事後,有僧人問其故,重愚大師言,所謂禪,便心與心、心與物交流共鳴,領會生之妙理,一味的食古不化,盡放屁,難道我也跟著他放屁?”


    “既然重愚大師在前,大師又何謂‘入歧路’?”少年說道。


    “難道貧僧入的正路嗎?”


    又是繞來繞去的禪理了!罷、罷、罷,便學重愚大師。風輕夜、莫問情甚至覺得,這禪呀,不立文字的好。這盅禪茶,不言不語,多愜意?飲罷便別離,各去各的方向,至少回想少了聒噪的禪境,回味略微苦澀的茶葉,當人生的樂事。令狐輕寒則用心記之。


    苦非禪笑容詭異,說道:“貧僧有一道,正得不能再正。”


    “不動口、專動手?”莫問情問。


    “非也,但差不多。”


    “禪劍之道?”風輕夜心有靈犀。


    “是。貧僧與公子……兩麵之緣,頭一次,是巧。這一次吧,貧僧避都避不開,大機緣呀、大機緣。吾不動口禪宗,有絕世劍法,貧僧沒衣缽傳人,公子入吾門下,成就無上劍道,至超凡入聖之境,出雲修真界劍道第一人嵇燕然也會甘拜下風。”


    “大師劍道相比嵇燕然真人呢?”風輕夜微笑道。


    “五五之分。”


    “修煉到大師程度,怎知我超過嵇真人?”


    “不行!弟弟絕不入什麽什麽鬼的不動口禪宗!”莫問情斷然拒絕。


    苦大師打量上下左右的翠綠茶葉,莫問情不詳而問:“不答應,關我們?”


    “不,一起關籠子裏,貧僧也不出去。”苦非禪說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冰河問劍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龔稚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龔稚楓並收藏冰河問劍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