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驚,唰地一聲反扣住了他虛弱的手腕,仔細端詳了一下,失聲:“這戒指……是北庭玄氏的神器?難怪你的劍術如此之好,原來,你是扶風城的少主?你……你就是玄靖嗎?”


    “我不是,”他喃喃,聲音嘶啞,“玄靖早就死了。”


    “……”她沉默地看著他,歎了口氣,“不要責怪自己,這不是你的錯。”


    然而,這樣溫柔撫慰的話,卻讓他在一瞬間更加劇烈地發起抖來,幾乎連坐都坐不住——這種話!這種語調!和阿煢死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為什麽在這種地方,這個時候,又讓他聽到了這種話!


    “住口……住口!”他忽然脫口大喊了出來。


    那個少女大吃一驚,卻看到他神色大變,居然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猛烈地錘擊著自己的顱腦!仿佛是覺得裏麵滿是汙穢,又似乎是想把裏麵湧出的聲音給蓋過去,那個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暴起,狂呼著,一下一下地將頭撞在了牆壁上!


    “停下來!”她失聲,雙手一合,瞬地結了一個印。


    虛空裏有光芒亮起在穹頂,一股柔和的力量忽然從上而下注入了天靈,飛快地滲透,將他體內狂熱而黑暗的躁動強行平息。


    “不要去想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她翻過手腕,緊緊地握住了少年的手,壓住了他的掙紮,用明亮的眼睛看著他,“你能活下來,是因為你擊敗了身體裏的魔物,保全了生而為人的驕傲——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你不要責怪自己,也不要害怕。”


    他劇烈地喘息,抬起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她站在光芒裏,潔淨而明亮,宛如來自神域。


    “我不害怕。”他終於開了口,聲音嘶啞。


    “不,你在害怕。魔會奪去人的心。”她看著這個血流滿麵的少年,眼神悲憫,“我見過很多你這樣的病人——他們雖然已經被我治好了,最終卻還是發瘋而死……你不能和他們一樣。你是扶風城的少主,你沒有那麽脆弱。是不是?”


    他咬著牙,竭力控製著自己:“是!我一定要殺了魔!”


    “我會幫你。”她微笑起來,“我們醫師、天生就是來幫助你們的。”


    她是掌握了神域咒術的醫師,既然能看出他曾經被魔所侵蝕,自然也能知道他被侵蝕後做過些什麽——然而,即便知道他做過非常可怕的事,她卻依舊不曾改了態度,用心地照顧著重病的少年。


    他不說話,她也很安靜,時間仿佛過去的很慢很慢。


    然而,這一個月裏,葛城的情況已經越來越糟糕。


    入冬之後,外麵的天氣越來越冷,魔的侵蝕和擴散卻在加速。她的醫館裏收治的病人越來越多,到最後,連他住的閣樓上都塞進來了兩個。她非常的忙碌,整天在一個個病床前來回,背著藥箱出門看病,經常隻能在深夜才過來看望一次。


    每一夜,她都躡手躡腳的走進來,默默看過了他的病情,才放心地提著燈離開。直到她走,少年才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她映在牆上的背影,直到最後一絲光消失在廊道上,臉上沒有表情。


    那一天,她來得尤其的晚。


    同房的另外兩個病人已經沉沉入睡,她提著燈悄悄走進來,在床前俯下身查看,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她的手指非常的冷,簡直如同從冰窟裏伸出,讓病榻上裝睡的人忍不住猛然打了個寒顫。


    “哎。”她也吃了一驚,連忙將手拿開。


    他沒法再裝睡,終於睜開眼睛,看了看她。從風雪裏歸來的少女滿身寒意,白衫外麵隻罩著一件單薄的夾棉長衣,身上發間都落滿了雪花,一張小臉凍得發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全身微微哆嗦。


    他忽然道:“外麵下雪了?”


    “嗯?……嗯!”那是他那麽久以來第一次和她說話,她怔了一下,點了點頭,將手指湊到嘴邊嗬了一口氣,非常不好意思,“是我的手太冰,凍醒你了嗎?”


    他沒有說話,重新閉上了眼睛,想用沉默讓她自覺的離開。然而她卻沒有走,又問了一句:“你吃晚飯了沒?肚子餓不餓?”


    他剛想說不餓,卻看到她在榻邊坐了下來,從懷裏拿出了一包東西,掰了一半遞了過來:“來!”


    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接過來,發現那居然是一塊新出爐的烤紅薯,金色的瓤亮如黃金,在寒夜裏升起了騰騰的熱氣。


    “哎,今天在外麵忙了一天,晚上都沒來得及吃飯。”她拿著烤紅薯在冰冷的雙手之間滾動,焐熱凍僵的手指,輕聲笑,“還好病人家裏給我烤了個紅薯。好香啊!”


    她捧著紅薯啃著,語氣輕鬆,似乎絲毫不以為苦。


    他沉默了一瞬,忽然道:“穿我的大氅去吧。”


    “嗯?”她愣了一下。


    “明天出診,穿上這個。”少年站起身,將掛在床頭的大氅摘了下來,扔到她懷裏,“反正我在房間裏養病,也用不上。”


    她看著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細細地“嗯”了一聲,將手探進大氅裏去摸了一摸,輕聲說了一句:“好暖和啊……謝謝你。”


    他沒有說話,隻是轉過了頭。


    那之後她還是每天都忙到深夜,披著他的大氅從風雪裏歸來,躡手躡腳地進屋查看他的病情——然而每一次,她都記得將手在嘴邊嗬暖,生怕再凍醒了他。她的手指溫暖而柔軟,輕觸額頭,如風拂過。而少年閉著眼睛,始終裝作已經睡去。


    直到那一天,她又是半夜才過來看他,卻發現他房間裏的另外兩個病人都已經不見了,終於忍不住推醒了他,驚訝地詢問是怎麽回事。


    “我把他們殺了。”少年睜開眼,冷冷回答。


    “什麽?!”她失聲驚呼。


    他握起了床頭的天霆,麵無表情:“今天下午,他們都徹底被侵蝕了,我就幹脆結果了他們——屍體已經被我扔到後院牆外了。”


    “你……你在醫館裏殺人?”她聲音發抖,“為什麽不留到我回來看診?”


    “嗬,別在這裏發聖母心了。”他冷笑了一聲,毫不留情,“那兩個家夥已經完了,不值得任何人再費力。”


    “是不是已經沒救,輪不到你來確定!”她一跺腳,氣得聲音發抖,“你又不是醫師,為什麽要在這裏殺我的病人?”


    “你以為還能留到等你來確定?婦人之仁!”他卻瞬地站起,厲聲,“那兩個人都已經徹底變成邪鬼,換了同房的是另一個病人,早就被他們給啃食了!如果不是我及時殺了他們兩個,這裏所有的病人一個也活不了!”


    “……”她震了一震,臉色漸漸蒼白。


    他以為她要嗬斥他,然而她嘴唇動了動,還沒有說出話,身子一晃,卻在他麵前忽然倒了下去!


    怎麽了?他大驚,腦海裏飛速轉過幾個念頭:怎麽回事?難道她連日在外和病人打交道,到最後也被侵蝕了?想也來不及想,他瞬地一把抓住了枕邊的天霆劍,唰地壓在了她的咽喉上!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劍鋒卻有些顫抖,怎麽也斬不下去。


    燭光下,那個少女的臉色非常可怕,蒼白得毫無血色,似乎忽然間生命力就消失在這一具軀體裏。然而,即便是如此的憔悴,她的麵容依舊是潔淨無瑕的,宛如皚皚白雪,並沒有一絲的汙濁氣息。


    他鬆了一口氣,終於放開了劍,伸手將嬌小的少女抱起,放在了自己的床上。她很輕,很單薄,身體非常的柔軟,簡直如同一隻羽毛輕軟的白鶴,在他懷裏垂下了修長美麗的頸,筋疲力盡地睡去。


    那一瞬,少年滿是血和火的內心竟然都安靜了下來。


    他想要喚醒她,卻忽然愣了一下:那麽久了,他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隻能再床邊坐了下來,守著昏迷的人。過了很久她才睜開了眼睛,卻虛弱到說不出話來。他倒了一杯水,將她扶起來,喂她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她靠在他的臂彎裏休息了片刻,才攢足了力氣開口:“放、放心……我沒被侵蝕。隻……隻是,實在太累了……”


    “我知道。”他點了點頭,“所以我沒殺你。”


    她震了一下,眼神有些異樣地看著這個沉默的少年,喃喃:“難道,你覺得……隻要被魔侵蝕了,就必須要殺掉嗎?”


    他眉頭皺了一下:“那還能怎樣?難道留著這些家夥繼續禍害別人?”


    “所以……你是劍士,而我是個醫師。”她虛弱地笑了一笑,歎了一口氣,“對我而言,所有被魔所侵蝕的人,都是我的病人。不到最後一刻,我是不會放棄他們的。”


    他皺了皺眉頭,覺得對方實在是不可理喻:“那你遲早會搭上自己性命。”


    “我不怕死。”她搖了搖頭,低低地道,“家裏人都死光了,隻留下我,每多活一天都是僥幸。隻要我能多救一個人,這一天就是有意義的。”


    “……”少年一震,忽然說不出話來,隻覺得胸口有什麽東西在發熱,迅速地膨脹著,幾乎令眼眶都紅了一下。他飛快地轉過頭,不讓對方看到此刻自己眼裏的表情:原來,這世上還有和他一模一樣的人?


    “今天如果不是你在這裏,整個醫館都完了。”她輕聲道歉,“剛才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


    他搖了搖頭:“沒什麽。”


    “如果我能有師父那樣大的力量就好了。”她輕聲歎息,滿懷失望。


    “你的師父?”他終於有機會問出心裏一直的疑問,“是誰?”


    她沉默了一下,還是開口告訴了他:“她叫蓮,居住在東方的蒼梧國,是很多年來神域裏最偉大的醫師。”


    “蓮?”聽到那個名字,他一震,失聲,“你師父竟然是傳說中的醫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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