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已經暌違了好幾年。在戰爭綿延的十幾年裏,這個名字曾無數次在他耳邊響起,然而在這個空城裏,卻再也無人提及。直到這個驟然闖入的少女冒冒失失地說了出來,觸及了心底的那個禁忌。


    離開北庭扶風城之後,他輾轉天下,經曆過上百次的血戰。從最初的孤身一人,到後來的加入隊伍並肩戰鬥,再到又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


    而其中,隻有她一直站在他身邊。


    他孤僻而沉默,是隊伍裏最強大的劍師,卻不被任何同伴所喜愛;而她雖然不是戰士,卻有著天下無雙的醫術。他們在一個隊伍裏,一起出生入死多年——他曾經七次在魔的手裏不顧生死地救下了她,她也更多次地從死神的手裏奪回了他的命。每一次生死邊緣的交錯都是驚心動魄,永生難忘。


    在生死之間,她注視著他的眼神漸漸變化,他卻視而不見。甚至,直到整個軍團的人都知道她喜歡他,他還是視而不見。


    在最後的那一戰裏,身邊的同伴不停地被撕裂、死去,上千人的屍體堆壘成山,上麵隻有他們七個人還站著,麵對著天上地下最強大的魔。


    魔首先襲擊了她,七個人中最弱的一環。


    他援救不及,眼睜睜地看著魔的利爪攫取了她,將她朝著黑霧的深處拖過去,伸出觸手將她纏繞,飛快地汲取她的力量——作為醫師,她身上有著強大的愈傷之力,魔抓獲了她,便能修複被他們聯手造成的損害,重新降臨戰場!而此刻,他們幾個已經是強弩之末,絕無可能有第二次重創魔的機會。


    “玄靖!”她在魔的利爪裏竭力掙紮,看到他追來,眼裏忽然掠過一絲光,大喊,“快!快來殺了我!”


    什麽?他整個人震了一下,一瞬間有些恍惚。


    “快殺了我!”她拚命地掙紮,容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枯竭,最終她放棄了抵抗,大喊,“魔在汲取我的力量!……快!隻有殺了我,才能阻止祂的複原!”


    他握劍,幾個起落追上了她,卻一時間猶豫不前。


    “……”他看著在魔爪裏臉色慘白的女子,瞬間竟然有些恍惚。腦海裏有什麽東西複蘇了,手裏的劍開始不受控製的發抖。不……不能!他不能就這樣殺了她,就像當初殺了阿煢一樣!


    她在黑霧裏漸漸枯萎,看著他,卻忽然明白了過來。


    “殺了我吧……這不怪你。”他聽到她開了口,輕聲卻堅決,“不要怕。”


    不要怕……不要怕。


    他在她的聲音裏漸漸發抖,那樣微弱的聲音卻仿佛是滾滾的春雷,激起了他內心遙遠的回響,似乎忽然間就和十幾年前的那個聲音重疊了。


    不……他並不害怕!他怎能害怕!


    這一場綿延十幾年的災難是從他開始的,也要從他結束!哪怕這場戰爭從一開頭便血祭了一個他最愛的人,而結束也要祭獻出另一個;哪怕這場戰爭要奪去他在世間的所有,所有一切,也必須要在今天結束!永夜已經降臨大地那麽多年,多年來一直黑暗中血戰的他們,到了這最後一刻,怎麽能退縮?!


    那一瞬,他發出了一聲憤怒的低吼,瘋了一樣衝了上去。天霆劍閃電般地直刺而下,一劍刺穿了她的胸口,然後,又釘入了魔的身體裏!


    她的血從身體裏洶湧而出,順著他的劍,流進了魔的體內。在魔的汲取之下,她的容顏已經瞬間衰老,隻有眼眸忽然亮了起來,定定地看著他,點了點頭。她沒有發出一聲痛呼,隻是凝聚了最後的力氣,將手指搭在他的劍鋒上,開始微弱地吟唱來自神域的咒術。


    那一刻,連他沒有想到,她竟然是在攻擊那個最強大的魔。


    ——她隻是一個醫師,不曾掌握任何攻擊術法。然而那一瞬,卻竟然用凝血術把自己身體裏流出來的血全部凍結!而就在同一瞬間,汲取了她鮮血的魔,也同時被凍住!


    “快動手!”在那個關鍵的瞬間,她雙手握住了劍柄,一把將天霆從胸口拔了出來,反手扔給了他,厲聲催促,“殺了祂!連我一起殺了!快!”


    他目眥欲裂,發出了一聲大喊,拔起了沾滿了血的劍!


    在初霜不惜性命的協助下,他終於將那個肆虐人間多年的魔物徹底擊倒,揮劍斬下祂的頭顱,將祂的十二隻眼睛全部刺瞎。然後和趕來的衝羽一起,將魔的心髒封印入了地底。


    終於,他們成了傳說中的誅魔英雄。


    當魔徹底倒下之後,籠罩大地的漫長黑夜終於結束了。新一天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帶來了數年沒見過的曙光,瞬間,整個天下都發出了狂喜的呐喊。


    然而,她卻沒能看到這夢寐以求的一幕。


    在黎明的廢墟之上,初霜靜默地躺在那裏,臉色蒼白,長發如雪,衰老得幾乎已經讓人認不出來。衝羽跪在她麵前痛哭,用斷了的手將沒有呼吸的女子抱在懷裏,拚命的呼喊她的名字。


    他遠遠站在一邊,恍惚地看著這一切,心裏竟不覺得痛,隻是一陣陣的虛無,仿佛眼前這一切都並非真實。


    “她死了,”他漠然開口,對崩潰的衝羽道,“別打擾她了。”


    “你!”衝羽大叫著驟然跳起來,一拳就將他打倒在地,“是你殺了她的對吧?!你……你這個家夥害死了她!”


    那一拳的力道,令他猛然吐出一口血來。然而他卻並未還手,任憑衝羽拳打腳踢,直到其他同伴蜂擁而上,將兩人拉開。


    “初霜是為了封印魔而犧牲的,你看,她臉上的表情很安然。”茱莉婭拉住了衝羽,拚命安慰著他,“這是她自願的……不能怪玄靖!”


    “當然要怪他!”衝羽卻是怒不可遏,掙脫了她的手,又是一拳打過來,“是他害死了阿霜!這家夥這一輩子都在害她!現在終於是把她害死了!”


    聽到那句話,他忽然間失神,竟再次被衝羽一拳打倒在地上。他正好倒在了初霜的身邊,定格的視線裏隻有她近在咫尺的臉——隻是一夜過去,初霜已經變得完全認不出來了,頭發雪白,容顏蒼老,如同一朵就這樣凋落在黎明之前的花。


    是嗎?他、他一輩子都在害她?如今終於是把她害死了?


    忽然之間,他失去了控製,將手重重砸在了地麵上,在廢墟上失聲痛哭!


    那個沉默的劍士忽然間崩潰了,所有人都為之震驚,包括狂怒中的衝羽——在黎明的曙光裏,同伴們麵麵相覷,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有他的哭聲回蕩在這一座血戰過後的空城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初霜冰冷的手忽然間動了一動。


    “沒……”仿佛是被他的哭聲驚醒,死去的女子竟然吃力地抬起了一隻手,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卻又沒有力氣。


    那一瞬,他震驚地僵在了原地,全身發抖。


    她的容顏枯萎,白發如雪,雙手已如同枯木,然而一雙眼睛卻緩緩睜開了。畢竟是來自神域的醫師,體質也和常人不同,她挨了那一劍,卻終究是活下來了。是的,她沒有死……沒有像阿煢當年那樣死掉!


    她吃力地移動著指尖,擦拭著他臉頰邊的淚水,竟然發出了微弱的聲音:“沒……沒事的……不要怕。”


    “阿霜!”衝羽狂喜地大叫,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撐住!”


    他默默地轉身離開,並沒有說一句話。


    —


    聯手誅魔之後,他們七個人清掃了戰場,略作休息便從此分道揚鑣:羅萊士和茱莉婭回到了西域,九遙回到了南詔,格拉罕姆回到了北庭,悟心去了伽藍佛國,而重傷的初霜跟著衝羽去了東陸炎國。


    唯有他留了下來,說是要親自看守封魔的結界。


    在分別的時候,她已然能開口說話,關切地看著他,問了幾句他的傷勢要不要緊。而他簡短地說不要緊,語氣淡漠,一如以前的拒人於千裏之外。初霜卻還是皺了皺眉頭,抬手探了下他的脈搏,給他留下了一瓶藥。


    他道了一聲謝,便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房間裏忽然變得極其寂靜,如同那麽多年來他們獨自相處時的每一刻。門外隱約有個影子一閃而過,他知道那是衝羽,心裏忽然微微沉了一沉。


    “那我走了。”他站起身,“你好好去炎國養傷。”


    “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會孤獨嗎?”她終於開了口,輕聲問。


    “不會。”他回答得簡短。


    “也是。”她淺淺的笑,“你從來都是一個人。”


    第二天,她就跟隨衝羽回到了炎國養傷。那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再也沒有聽說過她的消息。


    ——直到今天這個少女闖進了這裏,提起了她的名字。


    —


    回憶令人恍惚,他沉默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詢問:“她……現在在做什麽?”


    “初霜姐姐現在可了不起了!”衝靈搖著頭,用一種羨慕的語氣道,“她開了炎國最大醫館,在東陸有一百多家分號,治好了許多人!百姓提起她,都說她妙手回春的神醫。”


    “妙手回春的神醫……”他喃喃。


    果然,初霜終於成為了她昔年夢想成為的那種人——可以懸壺濟世,救死扶傷,幫助最普通的百姓,而不是終日奔波在戰場上、和魔出生入死的搏鬥。對她來說,夢寐以求的生活實現了,活得應該很幸福吧?


    他微微咳嗽起來,忽然覺得掌心又是一熱。


    那是……玄靖心裏猛然一沉,握緊了拳頭,沒有讓旁邊的小丫頭看到,自顧自地走到後麵的房間,脫下護手的皮套——那一口殷紅的血凝結在手掌心,觸目驚心,血裏還有細小的碎片,隱約發黑。


    他怔怔地看著,眼神忽然恍惚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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