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坐在飛簷邊緣,她便要站起來返身就走,方一側身,便發覺腳下一空。


    “小心!”衛懷冰身子一傾,出手如電,將她拉了回來。薛楚妍跌靠在他懷裏,臉上便又是一紅,聽了他的話後不知為何又是半晌不出聲。許久,她才仰了頭,看著天上的月亮,輕輕說了一句不相幹的話:“這幾天,娘的病又重了。”


    “嗯,我聽說碧城山白雲宮有一株青鸞花,有起死回生之功——什麽時候我去取了來給你娘治病。”衛懷冰輕輕撫摩她絲綢一般的長發,歎息了一聲,不知道為何,他聲音也有些低沉起來,“該死的……就是大哥有死命令,不準我去那兒拿!”


    薛楚妍聽他又說起江湖上的事情,心下有些不耐,隻是靠在他懷中,將自己的發絲和他的一縷頭發攪在一起,打了個結,岔開話題:“啊,對了,那麽那個女子……那個很溫柔很漂亮武功又很好的女子,後來嫁給你大哥了麽?”


    衛懷冰的身子忽然輕輕一震,不知為何也是半晌不回答,許久許久,才搖了搖頭:“沒有……很慘的。別問了。”


    她還是第一次聽見他飛揚的語氣中有如此深重的歎息,然而她終究沒有再問下去。


    ※※※


    望湖樓內劍氣橫空,縱橫淩厲,一幹旁觀者都被逼得連連倒退,到了樓梯口上。


    而寬敞的房間內,紫衣和素衣如同閃電般交錯飛舞,瞬息萬變。


    凝碧劍如同流星,瞬忽來去,空靈不可方物,沒有刹那的停頓。華瓔拂袖回首,手中的長劍突然幻成了兩道影子,同時分刺衛莊的左胸和右肩,一點寒芒迅速一分為二,宛如白雲驟合又分,無從判斷何虛何實。


    紫衣閃動,衛莊迅速回身,劍幕展開,又是兩聲冷銳的金屬交擊之聲,兩劍無功而返。飄忽的素衣人影一沾即走,順勢穿過敞開的窗戶,落在望湖樓外麵的挑簷上。


    衛莊知道她是覺得這個場地限製太大——白雲千幻劍法一旦施展開來,飄搖遊走無定,離了這個樓閣,在外麵動手自然對她更加有利。


    然而,看著秋雨中那個婷婷立在飛簷一角上的人,他還是暗自長長歎息了一聲,足尖一點,縱身而出。


    往事還如一夢中。


    ※※※


    漸漸地,他注意到小妍開始少有笑容。因為喜歡低了頭說話,他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或許,她臉上那樣悒鬱的神色非止一日了吧?隻是他沒有留意。


    他開初以為她是擔心著母親長年的臥病,或者脾氣暴躁的父親又發了火。然而時間一長,他漸漸明白了她的心事。


    ——那是他們誰都無法回避的未來。


    那一夜,他從外麵來看她。這些日子他經常要遊走於江湖之間,繼續做著鼎劍閣二公子該做的事情——大哥七年前傷在白雲宮子弟手裏後一直沒有恢複,隻能在暖閣裏麵運籌帷幄,而實際上的事務則完全交給了他。


    這一走已是兩個月。了結了鼎劍閣在兩廣的事務後,他歸心似箭,一路換馬直奔那個水雲疏柳的城市。穿過那條柳暗花明的長堤,在那扇靜謐的朱門下係馬,輕輕掠上閣樓,推開那扇熟悉的窗子——


    然而,他沒有看見那個梳著雙髻的女孩子挑燈拿著詩集、支著腮朦朧欲睡的等他回來,聽到窗子輕輕吱呀一聲就驚喜的撲到他懷裏——如同以往。


    她正背著窗坐在鏡子前,解散了發繩,一縷縷的梳著頭發。


    衛懷冰從鏡子裏看著她,發覺這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在一年內變了很多。眸子裏居然有迷蒙遼遠的霧氣,讓人一眼看不到底。他一直覺著她是個小孩子,然而今夜才忽然發覺,原來她的眼神也並非他能夠懂得。


    “幫我把頭發攏起來,好麽?”她知道他已經回來了,卻沒有回頭看他,甚至也沒有看鏡子裏的他。隻是低著頭,放下了梳子,說。


    她的頭發很長,想來是自小起就沒有剪過,養護的很好,如同一匹墨色的絲綢。他們都默不作聲,仿佛有什麽奇異的空氣彌漫在妝樓中,一開口就會打破。


    他拿慣了劍的手拿著白玉的梳子,緩緩給她梳著頭,她的長發一束一束,溫柔的貼著他的手肘。


    “父親說,要我從下個月初起好好學習禮儀歌舞——因為明年開春,便是懿德太子的選妃大典。父親他為了打點上下已經花了很多心思。”看著頭發慢慢地被攏上去,她忽然說。


    他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緩緩往下梳著。


    他知道,這樣的事情,終究有一天需要兩人麵對麵的解決。


    “我們一起走罷。等你長大一些了,我娶你。”這個答案,他已經想好了很久,隻是需要一個時機將它說出來。


    聽到他的話,她身子微微一震,卻沒有說話。


    他驀然煩躁起來,梳得快了一些,發絲糾纏住了,便讓他的手頓了下去:“我知道你不肯的——堂堂淮南節度使的女兒,隻可妻王侯公卿,哪裏能跟了一個飄搖江湖的劍客?”


    薛楚妍依然是低著頭,咬著嘴角不說話,從鏡子裏也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忽然間淚水就簌簌落了下來。


    “小妍,我們走吧,好不好?”他本來是滿腔的憤怒,然而看見她的眼淚,忽然間就柔和了下來——她永遠有一種讓人動心憐惜的力量,純美而空靈,宛如仙子。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她默然間大聲的哭了起來,哭得沒有一點節製,也不怕驚醒了旁人,她將頭埋在亂發裏,慟哭,“——爹他很倔強、很愛麵子,如果知道了……他、他死也不會放過我們的!娘也會氣死的……她本來身體就不好……爹很久以前就已經冷落娘了,隻是因著我,才……如果、如果我也讓他失望了,他會對娘更不好的……好多好多事情纏在這裏麵,你是不知道的。”


    “那麽……我們帶你娘一起走,好不好?”並不知道堂堂的節度使府裏有這麽多曲折的內情,衛懷冰隻有喃喃的安慰著她,心裏卻也是有些惘然起來。


    “這怎麽行——那一天、那一天隻是我礙手礙腳地呆在你身邊,你就差點被那夥人害死了……如果要帶著我和我娘這兩個累贅,那麽更是寸步難行了。何況我娘肯定寧死也不會跟著我走的。”她輕輕道,答應得很快,顯然是早已考慮過了這個問題,“我想了三個月了……真的。我覺得……除了那一條路,其他終究怎麽都是不成的……”


    “唉唉,笨丫頭,你做事情為什麽總是要想東想西的?我們這就去帶了你娘,一起遠走高飛,好不好?”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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