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走出別院後門才一會,薛楚妍就後悔了——


    她不認識路,更不用說在夜裏摸索著回到九裏鬆那邊。


    剛下過雨,白堤泥濘的小道非常難走,一步一滑,讓她幾次差點摔倒。


    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眼看眼前還是一片漆黑,後來她幹脆就站在原地不動了——鞋子上滿是汙泥,衣服也髒了,明天怎麽和榮婆婆說呢?


    自己真是沒用,一件事情沒有補救好,另外一個破綻又出來了。


    十六歲的節度使千金怔怔的提著琉璃燈,站在西湖邊的柳樹下不知如何是好。


    “咳咳,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陡然間,風裏忽然傳來兩句熟悉的李義山的詩,低吟的聲音悠長而清冷,伴隨著悉簌的翻頁聲,近在咫尺。


    她眼睛一亮,想也不想的,接了下去:“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一邊說話,一邊抬起頭,順著聲音的來處看了過去——


    前麵柳樹上,似乎影影綽綽倚著的一個人。


    聽到她脆生生的回答,那個坐在樹上的人似乎也吃了一驚,放下了手中的書卷,抬眼看她。他的身影藏在千絲萬縷的柳枝後麵,唯有眼睛閃亮如星,指節突兀的修長手中握著一卷脆黃的書。


    “哎呀!那是我的書!快還給我……”一眼看見對方手裏那一卷書,薛楚妍忘了平日裏被千叮嚀萬囑咐過的談吐禮儀,脫口而出。


    樹上的男子終於坐起了身子,拂開柳枝,饒有興趣俯身看著樹下提著琉璃燈的少女,薄如劍身的唇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咳咳……是你的書?小姑娘你、咳咳,你也喜歡李義山麽?”


    星光淡淡灑落在樹上男子臉上,薛楚妍看清楚了他的臉。不過二十多的年紀,有一張很清朗的臉,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臉部的線條利落幹淨,雖然臉色有些懨懨的病容,卻依舊氣勢逼人。


    “賈氏窺簾韓掾少”——


    不知為何,這句詩忽然就跳入了十六歲少女的腦海。那一句詩裏的韓掾,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等她明白過來自己想的是什麽,臉立刻紅了——天呀,父親說得沒有錯,這些詩詞,是會教壞人的呢。


    “這位公子……請、請把書還給我吧。”心裏一動,她驀然紅了臉,低下頭細聲道。


    琉璃燈映著她的側臉,一明一滅。


    ※※※


    “二師姐!二師姐你來了……這個家夥他、他敢打我!師姐你要幫我!”一見到華瓔,六師妹便叫了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白雲宮的弟子都見識過二師姐和師傅那一場比劍,所以在華嫦心裏、覺得二師姐既然來了,那便是比師傅親自來了還可喜:自己和大師姐如今的狼狽樣子,大大丟了師門的臉,如果師傅看到了回去一定要狠狠的責罰。幸虧來的是清閑和順的二師姐,自然不會回去多話,更不會攛掇師父責罵。


    然而她隻顧著高興,卻絲毫沒有看見華瓔師姐蒼白的臉色和明滅不定的眼波。華清畢竟老練一些,看出了二師妹的反常,隻是心裏暗暗擔心,隻道是二師妹江湖經驗不夠,見了這等場麵先自心怯起來。


    華瓔苦笑了一下,看著被點了穴道的大師姐和六師妹——華嫦的臉上還留著一長條紅色的印記,大約便是方才被鼎劍閣這位二公子所打的。


    連女孩子都下手打——


    果然,這個人的脾氣一點都沒有變,依然還是率性而為、無所顧忌。


    “貴幫扣留白雲宮女弟子,強索靈藥,未免太過無禮了。”她暗自吸了一口氣,力圖讓自己的聲音清靜平穩,這些場麵上的話,對於自小受過詩禮家教的她來說是熟極而流,“衛二公子,今日華瓔和師妹們前來,便是要帶回我們的姐妹。”


    她的一番話如珠玉般清亮的落在樓裏,然後手指握緊了劍鞘,等著倚窗而立的那個人回答——一瞬間,華瓔隻覺得心裏翻江倒海。


    如若他不答應放人——依他那樣的脾氣,是絕對不會輕易退後一步讓人的。


    ——那末,難道她真的隻能對他拔劍麽?


    然而,她的話放出去了,半晌,那個站在窗前看著外麵雨簾的人卻沒有回話。


    連旁邊站著的鼎劍閣弟子都覺得當家的未免太淩人——畢竟風閣主病入膏肓,解藥還要靠著人家手裏的那株青鸞花,這般的不給麵子,隻怕白雲宮真的會惱羞成怒了。


    許久,當窗而立的紫衣人攤開手心,低頭看了一眼,忽然頭也不回的冷冷笑了一聲:“原來,如今你竟是叫‘華瓔’!”


    “不錯,小道七年前束發入山學道,師傅賜予道號華瓔。”素衣玉冠的女子垂下眼睛,淡淡的回答著,然而握著劍的手卻因為用力而有些蒼白,她的眼睛瞄著桌上橫放的出鞘利劍,古樸的劍鋒依舊澄澈如水,隻是上麵“流光”兩字已經更加的模糊了。


    “原來衛懷冰,便是鼎劍閣四大名劍裏的衛二公子。小道孤陋,竟是今日才知。”她的聲音裏,亦然有微微的譏刺鋒芒和遼遠的歎息意味。


    然而,聽到她直接叫出二公子的表字,所有樓上的鼎劍閣弟子都不由微微一驚。在座的除了幾位堂主以上的人物,都根本不知道二公子除了本名外,居然還有這樣的表字。


    “在下姓衛名莊,懷冰是我的表字,不足為外人言。”窗邊的人冷冷說了一句。


    不等華瓔回答,他驀然回頭,看著佇立在樓中的素衣束發女子,看著她一身道袍和手中那把長劍,眼神停滯了片刻,忽然振眉大笑:“小妍小妍,你看看你今日是什麽樣子!——堂堂淮南節度使的千金,知書識禮隻可妻王侯的薛大小姐,居然這種打扮?不怕令尊震怒令堂悲泣麽?”


    華瓔的眼睛裏漸漸結起了一層薄冰,一直低著的眉眼微微一抬,眼色如風:“衛公子,家慈已經仙逝五年了,請莫妄語,議及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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