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敗亡,還有你在。”沈洵看著謝鴻影,卻是微微笑了起來,“你持紅顏劍,當可與他一較高下——何況,方玠也不至於為難…”


    “住口!”話未說完,謝鴻影驀然拍案而起,桌上的紅顏劍在一拍之下躍入主人手中,瞬間劃出一道流虹,直刺沈洵眉心!素衣女子一貫淡定的眉間居然有怒意,手中長劍如風般刺向多年知交,怒斥——


    “這般說來,倒是我如今就殺了你幹脆!——你怎可死在方玠手上?——不求生先求死,你還是不是我認識的沈洵?”


    紅顏劍刺到之時,沈洵已經驚覺仰身,手中酒杯一轉抵住刺到的劍尖,杯子瞬間粉碎。然而在這一刹的停頓之時他身形已飄出,在隨後而來的一輪疾風閃電般的劍影中連連後退。等謝鴻影最後一句怒斥結束時,他正好退到了窗旁。


    紅顏劍就在他麵前停下,凝如山嶽。然而持劍的女子眼裏,卻依稀有淚光閃動。


    “小謝,何必如此。我隻是戲言而已。”看到平素嫻靜淡定的知交如此,沈洵眉間也是一沉,微微歎息,“事情必須在我和方玠之間了結——我若逃避、將這個問題推卸於你,讓你直麵方玠,那豈不是陷你於兩難?我當盡力。”


    “你需平安歸來。”雖聽他如此說,謝鴻影卻不依不饒,拿劍逼著,“你答應我。”


    沈洵怔了怔,苦笑起來,推開她的劍尖:“我無必勝把握,如何能答應你?”


    “胡說。”謝鴻影手腕一振,重新將偏移開的長劍對準他眉心,冷然,“我和你、和方玠都交手過,我心裏有數:若你用紅顏劍、絕對不會輸給他!——何況你是大光明宮出身,對於他的劍術心法、應該洞若觀火,占了先機——我估計的絕不會錯。”


    “很聰明,小謝。”沈洵驀的微笑起來了,看著眼前的素衣女子,然而笑容裏卻有苦澀的意味,“但是你忘了,方玠他如今練的是天魔大法——看見他眸中的碧色了麽?那是修習那種魔功的征兆…”


    怔了一下,謝鴻影茫然問:“那又如何?”


    “那種功夫,可以在瞬間讓人激起潛能、發揮出超出平日一倍的功力。”沈洵淡淡解釋。


    “真的…真的有這種魔功存在?”劍尖顫了一下。謝鴻影有些不相信的問,臉色隨即變得雪白,“是不是江湖相傳中‘天魔裂體’?”


    “對。”沈洵點頭,補充,“這門功夫對練武之人的危害很大——不但平日修習的時候容易走火入魔,而且要依靠雪山靈蛇毒性來飲鴆止渴地緩解反噬之力。所謂的‘裂體’,就是說一旦運用此法擊潰對手後、自身也會重傷——對手越強,反擊之力越大。師尊此番也太心急了,居然教了方玠這個法門…”


    “錚”然一聲,仿佛手腕忽然無力,紅顏劍從他麵前頹然垂下。謝鴻影踉蹌著後退,坐入椅中,蒼白著臉,看著他,忽然無力的笑了一笑:“那就是說,即使他勝了你,他多半也是活不下去?必然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是。”一直逼著的劍終於撤去,沈洵拂了拂衣襟,站直了身子,淡淡回答,“所以我無法答應你,一定能安然歸來。”


    “那怎麽辦?…那怎麽辦?”第一次,看到小謝淡定的臉上有那樣絕望茫然的神色,抬頭看著他,眼裏竟然有淚水,“你和他打平手吧!——不不不,高手過招,一念之仁便是生死殊途,要你想著打平、多半便是要敗了…沈洵,我們走吧,別管什麽比劍了,我們回西泠去…也不成…這一來,武林還是免不了一場血戰…”


    “小謝,小謝。”在她茫然自語的時候,沈洵彎下腰來,輕拍她的肩膀,幾度想打斷她的自語,“別這樣,別這樣。順其自然吧——看我給你帶了什麽來?”


    燈下,白衣男子對著她一笑,忽然從懷裏拿出一盒東西來,打開,竟然是五色精致糕點,形如梅花做五瓣。


    “你看,這是春陽齋的梅花糕——你最愛吃的,以前還為這個和我打過一架呢。”沈洵笑著替她將麵前的杯子倒滿,自己也端起了酒杯,殷勤相勸,“來來,嚐嚐看、這春陽齋的手藝比十年前可有進步?”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了,已經隱隱有驚雷下擊。


    謝鴻影坐在窗邊,雨潑了進來,濡濕她的鬢發,但她卻似毫無知覺,仿佛在想著什麽心事,眉目見沉鬱複雜之極,也隻是端起酒杯不做聲地飲了,又默不作聲地放下,卻不去取那梅花糕。隻是抬起手,從燭台上掰了一條燭淚下來,在手心揉捏。


    “小謝。”看到她如此,沈洵也有些不安起來,低低喚了她一聲。


    “沈洵,”然而,不等他說,謝鴻影霍然抬頭,看了他一眼。那樣的眼光不知為何讓他心中一跳,不敢再開口,隻是聽著她說下去:“沈洵,我們相知十年,或許總以為來日方長、相聚容易,所以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如今也算知道命危於晨露,朝不保夕。所以,雖然如今是最不適合的時機,但為了以後不至於來不及,還是先說了罷。”


    謝鴻影眼睛裏,有光芒盈盈,她手心揉著那一條熾熱柔軟的燭淚,仿佛揉著的是自己的心:“沈洵,你對我很重要——我想我應該告訴你這一點。這段日子我想過了,若是說我有過所謂‘幸福’的時候,那麽就是和你小聚了,所以我想——”


    外麵雷雨隆隆,然而她這幾句話、卻仿佛比雷霆更加驚心動魄,沈洵的手不自禁的顫抖起來——那一瞬間,他忽然慚愧於自己的畏縮,同樣的話、在渡江風雨同舟之時已經盤繞於他心頭,然而終究沒有勇氣開口,生怕萬一所思非份、便是連這樣的知交也永遠失去了——遲疑許久,終未開口,卻不料反而由她一個女子先說了出來。


    “小謝。”他脫口,叫她的名字。但是仿佛怕一停頓下來、就失去了勇氣,謝鴻影隻是看著手中的紅淚,說出了最後的話:“所以,我希望我們的‘以後’,‘幸福’的時候能夠多一些——可以麽?人的一生,是沒有幾個十年的。”


    “小謝…”他再一次喚她,語音卻已是接近於歎息。


    “答應我罷。”她終於抬起頭來,燭光映著她的臉,那半邊臉上傷痕可怖,不知道是外麵的雨水還是淚水,在她眼中閃爍,“沈洵。答應我一個較久遠的‘幸福’,信我必不相負。”


    “小謝。”白衣男子站起身來,將自己的手放到她手上,用力握緊,低喚。


    窗外雨聲潺潺,燈下凝眸相望,然而兩人都已非鮮衣怒馬的少年時。


    “放心。”沈洵終於說出一句話來,微微一笑,抬手為她掠去散落的鬢發,“我已有計較——明年此時,我們當已泛舟五湖。”


    雨絲密密灑落,外麵似有一陣風過,簷下鐵馬叮當亂響。


    九、倩誰驀蕭索


    夜。縱橫交織的雨幕裏,仿佛有黑色的閃電縱橫,無聲無息的掠下高樓,輕輕驚起鐵馬簷鈴叮當,然後快得驚人的落到底下的街道上,迅速急奔。


    密集的雨點打在身上臉上,卻似毫無知覺,他隻是奔跑、奔跑,跑得不知方向。風在耳邊呼嘯,仿似遠遠近近有誰對著他嗤然冷笑——方玠,你還在做夢罷?該醒醒了!


    驀然間,濕透的身上感覺到說不出的冷意,很多很多年前、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寂寞和荒涼,似乎又重新將他包圍起來,無路可走。甚至記憶中那樣明慧親切的笑容、也慢慢消逝得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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