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好了,大家都見過新的領主了?”忽然間,我聽見有微弱、但是極具威勢的聲音在屏風後響起來,伴隨著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一時間,凝結的氣氛仿佛又加上了令人屏息的靜穆,所有堂中的人低頭、垂手、各自退下去按次序站好了隊——我感覺到主人握著我的手指也起了微微的變化。


    我知道,是他來了。


    “參見樓主!”在那個人的腳步從後堂轉出時,所有人齊齊拜見,聲音裏是發自內心的崇敬和仰慕。


    這也難怪,麵對著坐擁半壁武林江山的樓主,沒有人不從內心感到畏縮——連我的主人都遲疑了一下,在所有人都俯身行禮後,才把我放回鞘中,單膝點地,對著來人行禮:“舒靖容參見樓主。”


    然,她的聲音冷如冰霜,絲毫沒有旁人的虔誠和敬慕。


    她行禮,隻因為她知道對方是自己效力的對象,是應該行禮的——然而,她的內心,根本不向那個人屈膝…也從不會向任何一個人屈膝。


    我在鞘裏,在主人的腰畔,有些感歎地看著斂容沉靜的主人——唉…盡管是那樣冷漠孤僻的一個人,終於也不得不卷入這個江湖的是非中去了。


    那個可以收服主人並使其聽命的聽雪樓主,的確配得上那個“人中之龍”的稱號啊!


    樓主有些急促的咳嗽著,咳聲空洞而輕淺,終於喘上了一口氣,微微笑答:“阿靖…何必客氣。”


    在他俯身來扶主人的時候,我看見他的手,腕骨很細,指骨修長,腕上還係著一條淡藍色的手巾,看上去完全是書生型的手,無力得很,不象是練過武功的樣子。


    然而,我卻知道,藏在他袖中的,卻是那柄令天下武林為之變色的第一刀——“夕影刀”!


    在他的手握住那把刀的時候,任是天地風雲都會為之震動。


    刻骨銘心地記得那一刻,那袖中的夕影刀滑過我的攔截,刀光如夢,刀意輕憐,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慵懶和甜意,輕輕挑落了主人臉上罩著的輕紗——然後,在生平第一次失敗的恥辱和震驚中,我覺得主人的心忽然有異樣的變化。然後,我聽到她說:“你比我強…我承認。”


    “那麽,請遵守你我的約定罷。”臉色蒼白的蕭樓主解下腕中的手巾,擦著額頭細密的汗珠,一邊說,一邊不停地輕輕咳嗽——他咳嗽的時候全身都在抽搐,似乎要把肺咳出來一樣。


    他是有病的。當時我就想。後來,我才知道他得的、居然是不治之症。


    主人立刻單膝在他麵前跪下,靜靜道:“我舒靖容願意加入聽雪樓供樓主驅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咳咳…”蕭憶情苦笑著,咳嗽,然後問,“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發覺我不是最強的,你自己能殺死我或者別人比我強,你就會立刻背叛,是嗎?”


    “哈…那叫什麽背叛啊。”主人冷冷地笑了起來,帶著微微的冷峭,抬眼看第一個能擊敗自己的人,“難道你會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談得上什麽背叛!而且,我隻欣賞強者,隻追隨最強的人——如果你能被別人打倒,那麽我當然要離開你!”


    “哦…我記住了。”蕭憶情微微咳嗽著,若有所思地看著什麽,有一些女氣的眼睛裏有冷漠迷離的光閃動,緩緩回答了主人一句,“我喜歡用快刀,雖然它有割破手的危險。”


    主人沒有發現,那個時候,樓主的眼睛一直望著的,是旁邊樹上剛剛綻放的一朵紅色野薔薇。


    那就是聽雪樓主蕭憶情。


    三年前,自從前一任聽雪樓主、他的父親蕭逝水以三十九歲的英年棄世之後,才方弱冠的他中止了在雪穀老人門下的學業,匆匆步入江湖,招回了樓中四散的人馬,以病弱之軀撐起了搖搖欲墜的家業。


    然,讓那些認為他是文弱公子的人吃驚的是,在五年裏,聽雪樓在他的帶領之下召集了如雲高手,幾年內拓地萬計,以洛陽為中心、把勢力拓展到了長江以北的所有地區!


    聽雪樓。這個二十年前還是無名組織的幫派,如今已經隱隱有領袖天下武林的架勢了…而聽雪樓主蕭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功,也成了江湖中誕生的又一傳奇。


    我又有一些的不安,同時,也感覺到了主人內心傳來的不安。這個蕭樓主,無論從哪方麵來說,幾乎都是我見過的唯一絲毫不遜色於主人的奇才,而且,他還成功地讓主人為他所用。


    主人在他的殷勤攙扶下緩緩起身,不置可否地坐到了堂中的第四把交椅上。要知道,聽雪樓在她加入之前,已經有了除蕭憶情以外的兩位副樓主——高夢飛和南楚。


    “阿靖,坐這裏。”我聽到了樓主輕聲的吩咐,然後我看見他拍了拍身邊榻上的空位——主人呆住。這樣明顯地表示出對於她的倚重,是主人不曾料到的。想了想,她終於輕輕走過去,坐在他身側。


    後來,我才知道那隻是一個開始而已…是主人和他以後攜手開始長達五年征戰的序幕。


    金戈鐵馬,並騎戰場剿滅各方不想稱臣的勢力,將霹靂堂雷家等江南三大世家滅門;鐵腕平亂,鎮壓樓中醞釀已久的叛亂,手刃二樓主高夢飛,囚禁蕭憶情的師妹池小苔;勢力南擴,派出大批人手,征服南方武林中最神秘的幫派拜月教;…


    三年的時間,就在滿目的鮮血中這樣漂過了…


    當宣布武林一統時,萬眾對他下跪、宣誓效忠之聲震動雲天;那個時候,坐在建立曠世武功的病弱年輕人身邊的,是我的主人——臉罩輕紗,木無表情,似乎一切輝煌都與她無關。


    這隻是證明了一件事而已:她所追隨的人,的確是最強的。


    她隻追隨強者,隻相信絕對的力量——就象我一樣。


    端坐在聽雪樓的正殿中,麵紗後的主人坐在武林霸主的身邊,幾乎享有和他對等的權力——人中龍風。


    我知道,很多武林人士都這樣看待著主人和樓主的關係,而且紛紛私下猜測兩人之間的情感問題。畢竟,象這樣年輕的霸主身邊長期存在著一位美麗的女性,簡直是讓人不遐想也難。而由於兩個人身邊都沒有走的近的異性的緣故,樓中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我主人成為樓主夫人是遲早的事情。


    隻有我明白,事情遠遠不是那麽簡單的。


    就是以為和主人心意相通的我,都不明白主人對待樓主的真正想法。


    我曾經看過樓主在當眾病發時暗中握緊主人的手,而主人默默用真氣不動聲色地為他調理、以免讓他在萬人麵前倒下。麵紗後,主人的眼睛是溫柔而撫慰的,看著在那一刻尋求援助的淩駕武林的蕭樓主,卻仿佛在看一隻受傷的動物一般。


    我也看過那個蕭樓主為了斬草除根對霹靂堂下達了滅門追殺令,而為了維護另一個人叫“雷楚雲”的人,主人堅持著不同的意見——在密室裏的爭論中話不投機,主人拔出我,直指著他的心口!——那樣的殺氣,和主人如同草芥一般殺戮其他人時、是沒有什麽兩樣的;我知道樓主和主人之間有過嚴重的分歧,曾經有幾次,甚至到了決裂的邊緣,然後,卻莫名地又相互退讓,繼續象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地合作下去,隻是彼此的眼中閃過不信任的光芒;我還知道主人愛過的那幾個人,和她在乎的那些人…


    其中有一些,就是毀在樓主手上的。


    我甚至知道蕭憶情真正的壽命本來隻有二十二年,過了那個期限,他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在忍受旁人不能忍的煎熬,從閻王手裏賒來生命!他隻是想在死之前統一分崩離析三十多年的江湖而已,他想用前人沒有的功業,為自己鑄造一個永恒的紀念碑——那麽即使死了,他還會活在傳說裏…


    他很會用人,也很會殺人。聽雪樓三萬多子弟,幾乎每一個人都對他既敬且畏,宛如天神一般地崇敬,隻要他的一句話,就不顧生死地去完成那個指令。


    有時候,我想,主人也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劍而已吧?隻是用來殺人的工具而已。隻是因為名劍難求,所以也才分外地珍惜。


    “如果你不是最強者,我就會殺了你——相對的,如果我對你不再有用,那麽你就殺了我。”


    “如果有一天別人殺了我,或者你自己動手殺了我,那麽,我所有的一切,都遺留給你。”


    那樣無情而冷靜的約定,仿佛是兩個為了利益走到一起的商人,簽定的一個契約而已。


    “如果,你是病死的呢?”


    “蕭憶情隻會死於兵刃,不會死於床榻。”他的回答是淡漠的,仿佛看穿了生死。


    “如果萬一是呢?”主人不退讓地繼續問。


    “那麽…請你代替我照顧好樓裏的子弟,起碼,不要讓他們被四方蜂擁而來的複仇者屠戮。”


    那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對於手下的眷顧和溫情,那個一直以武力強行征服武林的人、第一次談到了對自己身後的擔憂:“當然,你同樣可以自行出任樓主,成為最強者…或者,替我守護它,一直到出現新的繼承者為止…”


    主人微微冷笑了,我很驚訝地看見她的笑容中居然有一絲從來沒有的悲傷,宛如一朵開在冷雨中的紅薔薇。纖麗,冷漠,而又充滿戒備。


    “蕭樓主也會說這樣的話啊…”她笑著,開始撫摩我水一樣的刃,好幾次,我都擔心她的手會出血——因為我感覺到主人的心很不安靜,根本沒有平日和我的默契,“但是,我憑什麽接任?無親無故,我隻是你的下屬而已,何況南楚還在,別人不會服氣我當樓主的。”


    沒有回答。忽然,他伸出了手,輕輕接過了我——我很驚訝,主人居然沒有拒絕。


    他修長纖弱的手指撫過我的身體,我忽然輕輕吟了一聲——那是怎樣充滿控製力、殺氣和魅惑的一雙手啊…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我如果在他的手中,將會展現和主人手裏完全不同的另一種風采!


    我一刹間甚至有些羨慕他袖裏的那把夕影刀——雖然知道那個家夥不見天日的日子也很難過。


    “那麽,嫁給我吧。阿靖。”他輕輕用食指彈了彈我,聽著我發出的呼應,忽然在劍聲中說了一句。


    “做我的妻子,名正言順地接收我所有的一切。”


    脫離了主人的手,我感應不到她內心的想法,然而這一次,我卻清清楚楚看見了向來冷漠的主人刹間變了臉色——似乎有薔薇的顏色染上了她的雙頰。


    能讓聽雪樓主屈身求婚的,天下之大,恐怕也隻有我的主人一個了…除了對方,幾乎都找不到另一個如此相配而能力對等的人、來共渡一生了。我欣慰地想。


    “不。”


    忽然間,我聽見一個字從主人口中吐出。她眼色有些恍惚,但是卻掙紮著說了關鍵的一個字。


    摩挲我的手停住了——然後,我看見蕭樓主淡然地問了一句:“為什麽?”


    “因為…”主人停頓了很久,我想,可能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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